（作者：徐煥宇）
（一）
趙家灣的田春娥，那可是十里八村都知道的好女人，手腳勤快，對人又熱情，熟悉的人沒有不夸的。
都說田春娥命苦，三十出頭就守寡，千辛萬苦才把兩個兒子拉扯大；又都說田春娥命好，如今兒子大了，有了出息，又都很孝順，算是苦盡甜來了。特別是小兒子趙亮，書念得好，大學(xué)畢了業(yè)，在城里找了個好工作好媳婦，幾年前就結(jié)了婚，現(xiàn)在算來，孫女雯雯也該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了。
二子的媳婦叫許梅，是二子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兩個人脾氣相投，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二子的老丈人在市里做官，最近還幫女兒女婿買了新房子。這不，小兩口剛剛搬進新家，就要接她進城享福了。
起初，春娥還不大愿意去，說是家里雞啊豬啊的，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寶貝孫子。倒是大兒子趙明和大媳婦秀珍，幫著趙亮兩口子，一番好說歹說，她這才允了口。
進城的那一天，天晴得好，風(fēng)也悠悠，云也悠悠。娘高興，兒子、媳婦高興，就連左鄰右舍，也都跟著喜笑顏開的。大家都說春娥吃了一輩子的苦，也該消停消停了，該跟二子進城享享清閑了。
二子是專門開車來接娘的。二子對娘和哥嫂說，這車是老丈人的，等幾年緩一緩，自己也準備買一輛，到時候叫娘和哥嫂還有小侄子坐個夠。
春娥那個美啊，一路上都合不攏嘴。一會兒摸摸坐墊，一會兒摸摸車窗，問問這，問問那，也就半天光景就到了家。
（二）
那天是星期六，二子媳婦不上班，早在家里準備了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就等婆婆來啦。
都說“娶媳婦隨婆婆”（方言，兒媳婦像婆婆的意思），這話還真不假。許梅這媳婦，模樣俊，待人好，性格也隨和，善解人意的，全不像城里有錢當官人家的孩子。早在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春娥就曾指著二子的腦袋說過，“是祖上積了什么德，讓你這小子攤上了這么個好媳婦?！庇謱ο眿D說了，“二子媳婦，以后二子要是對你不好了，你跟娘說，娘可不依他！”當時，這一通話，直說得新媳婦捂著臉，“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你別說，這田春娥雖沒見過什么大場面，倒也會說幾句臉面上的話。
掌燈的時分，一家人吃完飯，坐在一起看電視，聊家常。
首先是二子媳婦開了話。媳婦說：“媽這次來，可得多住些日子，咱現(xiàn)在有自己的房子，寬敞了，可不能再像過去租房子那會兒，門還沒記清就走了?！?/p>
春娥知道媳婦的好意，忙笑著點頭說：“俺二子媳婦知道心疼娘，娘答應(yīng)就是?！?/p>
媳婦說：“媽，我們工作忙，有時顧不著照顧您，您可別生氣?！?/p>
春娥看媳婦能夠跟自己說貼心話，別提多高興了，連忙說：“俺又不是七老八十，老胳膊老腿的不能動了，還要你們照顧？俺還尋摸著替你們做飯接送閨女上學(xué)呢?！?/p>
媳婦又說：“媽，還得和你商量個事，您一定得答應(yīng)?！?/p>
媳婦這話一出口，春娥心里一緊，想：什么事？是剛才俺說錯什么做錯什么了嗎？怎么還要“商量”?還“一定得答應(yīng)”？她的臉頰頓時有點紅，小聲對媳婦說：“二子媳婦，要是俺那點做岔了，你說吧，俺改就是。都一家人，不要說外道話?！?/p>
媳婦一看婆婆有點窘，忙改口說：“小事小事，哪有做錯什么。就是……就是，您以后別叫我‘二子媳婦’，特別是別當著外人的面，城里人不興這樣叫。您看行嗎？”
原來是這事！春娥一聽就樂了。
二子也跟著樂，跟著瞎起哄：“我們趙家灣，祖輩都這樣叫呢。嫁雞隨雞嘛，娘，您就這樣叫她，就管她叫‘二子媳婦’，我聽了心里舒服。”
許梅這邊笑著要去打趙亮，春娥也連說兒子“沒正型”，油嘴滑舌的，三口人笑成了一團。
等大家都緩過氣來，春娥才笑著對媳婦說：“俺不叫你‘二子媳婦’，那俺叫你啥了？”
“我叫‘許梅’，您知道。你就叫我‘許梅’，行不？”
“行是行——那，那，俺也想跟你說件事，你也得依俺才行?！?春娥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還是笑著對媳婦說。不過，倒有點賣關(guān)子的意思了。
許梅看著婆婆的樣子，又笑了，對二子說：“看，咱媽還會講條件呢?！苯又鴮ζ牌耪f了，“媽，您說吧，我一定答應(yīng)您。”
“就是啊……就是，你以后啊，別跟俺叫‘媽’ ，俺聽不慣，你跟二子一樣，也叫俺‘娘’，我聽了心里舒坦，成不？”
這話一出口，二子兩口子又樂了。倒是許梅滿口應(yīng)承：“好好好，叫‘娘’，叫‘娘’，咱娘倆這事——成交！”
可說著說著，春娥突然眼圈兒有點兒發(fā)紅，還有幾分濕潤。
媳婦心細，忙得從茶幾上抽過紙巾，遞給婆婆，說：“媽——不，‘娘’，您怎么了？”
二子聽得出來，媳婦這“娘”叫得極不自然，腔調(diào)也不像，不由地心里直想笑。但又見娘這樣，一時不知怎么做才好。
春娥也聽出來了，她看了看媳婦，又轉(zhuǎn)而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事沒事，就是一下子想起了二子他爹了。唉！”春娥嘆了口氣接著說，“這死鬼沒享福的命，要是能活到這會兒，看到孩子有出息，媳婦這么知道疼人，一家人這么樂呵呵的，不知該有多高興。唉！”
這時，二子連忙走到娘跟前，哄著娘說：“娘，這些話，咱今天不說了，咱只說開心的事?！?/p>
春娥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媳婦，連說：“不說了，不說了，說開心的事?！?/p>
接著大家又開始聊開了。媳婦跟婆婆聊大學(xué)的時候，二子怎么死皮賴臉追的她；二子聊自己上小學(xué)中學(xué)的時候其實也很淘氣，做過好多娘其實不知道的混事；娘在一邊捂著嘴笑，不時地也插上幾句，說東家媳婦不會過日子，說西家婆婆摳門。一家人就這樣笑著聊著，聊著笑著，一直到后半夜才睡去。
（三）
第二天，才五點多點，一夜沒怎么睡好的春娥就起了床。她心疼兒子和媳婦，想替他們做點什么，讓她們多睡會。
她在廳里廚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粗鴯湫碌姆孔樱瑣湫碌臄[設(shè)，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摸摸那，滿心的歡喜。她知道該做早飯了，但就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做什么。她不清楚兒子家的米放哪兒，面放哪兒，油鹽醬醋擺哪兒。這里沒有家里熟悉的灶臺，她也不知道怎么生火。
要是在趙家灣，這個光景，她早就把飯菜擺上桌了。
到七點多的時候，媳婦起來了，兒子也起來了。媳婦看婆婆走坐不安的樣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對婆婆說：“媽，早餐不要做，小區(qū)外面就有的買。您沒來時，我們早餐都買著吃，方便得很。要是您覺著沒事做，以后，您一早一晚的，就到小區(qū)里溜達溜達，權(quán)當鍛煉身體?！笨磥硐眿D這一夜又把改口的事給忘了。
春娥昨天也就順口那么一說，自然也不會當回事。不過對買早餐的事，她可說了話：“梅啊，過日子長著呢，要懂得算計。吃飯得自己學(xué)著做，不能老是買著吃，能省就省點。老話說了，‘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以后啊，你教會俺用灶什么的，俺做給你們吃，做給俺大孫女吃?！?/p>
一提到孫女雯雯，春娥又忙轉(zhuǎn)了話題，跟媳婦說：“今天可別忘了去親家家，把俺大孫女給接來。也不知這娃長多高了，還認識奶奶不？俺想她了。”
原來這兩天雙休日，孫女不上學(xué)，早讓外婆給接去了。春娥昨天剛來就找孫女，是媳婦跟她提了這事，還說今天吃過早飯，就去把雯雯接回來。
正當娘倆說話的工夫，二子早把早餐買回來了。油條、包子、面包、豆?jié){啥的，很豐盛，擺了一桌子。
可正當三口吃飯的時候，門鈴響了。
春娥忙著去開門，門剛打開，雯雯就跑了進來，一個勁的叫爸爸媽媽。
春娥剛想喊雯雯，這時，卻跟著進來了一個年青俊俏的姑娘，二十出頭的樣子。
也許是眼生，也許是覺得有些不一樣，春娥直盯著姑娘看了半天，竟沒說出半句話來。
倒是姑娘大方熱情，她喊了春娥一聲“阿姨”，自我介紹說是雯雯的小姨。接著又對姐姐說，她要到這附近辦點事，順便就把雯雯給送了過來，說省得再去接。然后就和大家告別，急匆匆地走了。
許梅看妹妹走了，就要去關(guān)門，可婆婆連忙給攔下了。
看婆婆的神情有點奇怪，許梅就停下了，忙問婆婆怎么了。春娥湊到媳婦跟前說：“俺怎么瞅著，你那妹妹像是穿錯衣服了。這閨女，哎，是睡晚了還是起早了？糊涂了？那，那大褲衩子，怎么就穿到外邊來了呢，那得多粗心??！梅啊，你不下去跟她說說？到咱家換過來吧。外邊千人萬眼的，多難為情啊?！?/p>
這說話的工夫，二子、雯雯也圍上來了。大家聽了春娥的話，再看她那副認真的樣子，都笑得前仰后合的，但一時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倒是雯雯開了口，她奶聲奶氣地說：“小姨一直這樣穿，好多美女都這樣穿。我也想，可小姨說我小，不讓呢。”
許梅聽了，趕緊喝住：“才多大點的孩子，還‘美女，美女’的！看，都叫你小姨帶壞了。”然后又對雯雯說，“怎么沒見你跟奶奶打招呼啊？”
這時候，雯雯才怯生生地看著奶奶，叫了一聲“奶奶好”，然后躲到媽媽身后去了。
春娥聽了雯雯的話，再看看大家的表情，知道是自己鬧了笑話，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她笑了笑說：“這城里人就是不一樣，不過，自己覺得好看就成，算俺說錯了。”說完了，還搖了搖頭。
二子看氣氛有點尷尬，就趕緊上前，故作輕松地跟娘說：“娘啊，您老是不知道，如今這城里人傻著呢。做衣服的，穿衣服的，都跟正常人不一樣，凈擰著來。你說好看，他偏不穿，你說難看，他爭著搶著買，多貴都買。您聽著，這話我先撂這兒，說不定馬上就會有人把胸罩——也就是那奶套子，也套到外邊來。也許要不了多久，那褲腿，一長一短，那褂袖，一肥一瘦，就時髦起來了。要不這人說呢，如今這搞服裝的，就是好混，哪里還要什么研究，什么設(shè)計，純粹是心血來潮——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不管是什么衣服，只要是跟以前的不一樣，隨便糊弄糊弄那都是‘新潮’，一不小心，滿大街都跟著流行起來了。所以啊，我最近就一直在想，我這輩子，還要不要改行做服裝呢。”
許梅聽完趙亮講了這一大通，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對婆婆說：“娘，您看‘二子’，又沒‘正型’了，油嘴滑舌的，凈是些歪理邪說，還說個沒完沒了。您老不說他兩句？”說完自己竟忍不住笑了，二子、春娥也跟著笑了。
二子看有了效果，才把心放下了。然后他又把雯雯拉到奶奶跟前，對她說：“雯雯啊，怎么跟奶奶這么生分了，你不是還到過奶奶家嗎？奶奶還抱過你呢，都忘了?”
春娥忙對二子說：“別說俺大孫女，這事啊，得怨俺，怨俺來得稀了。來，雯雯，來，給奶奶看看長高了沒有？奶奶明天跟爸爸媽媽一塊送你去上學(xué)。等以后啊，都奶奶送你接你，好嗎？”
“好，奶奶”，雯雯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奶奶說。雖然還是有點怯生生的，但看得出來，比剛才已經(jīng)好得多了。
（四）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春娥雖說沒做什么，但也沒閑著。
媳婦做飯的時候，她就跟著打打下手，剝剝蔥了，刮刮姜了什么的，還忙中偷閑地請教媳婦怎么用灶，怎么收拾冰箱和使用微波爐，等等。春娥本來手就巧，用不了幾次也就學(xué)會了。
有時，她還跟著二子或者媳婦去送雯雯接雯雯，知道了孫女上學(xué)的幼兒園。那所學(xué)校離兒子家也就一道街，出了小區(qū)拐了個彎就是，并不遠。
要是晚上沒事了，她還會跟著兒子三口到周圍去轉(zhuǎn)悠，熟悉附近的環(huán)境。她知道哪兒是菜市場，也清楚哪兒有商店。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媳婦那個當官的爸爸，還親自給這位親家母“接風(fēng)洗塵”呢。春娥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那種排場的大菜館子，一輩子也沒有吃過那么多好吃的飯菜，連電視上也沒有看見過。雖然說當時有些緊張和拘謹，但心里那個美啊，就像抹了蜜，簡直沒法說?；貋砗?，還當著兒子和媳婦的面，直夸親家兩口子和氣熱情，完全沒有相像中當大官的架子呢。
現(xiàn)在的春娥，也算是個忙人了，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還真離不了她。送雯雯接雯雯，買菜做飯洗衣服，天天忙得不亦樂乎。這樣一來，那小兩口可輕松了不少，就連雯雯外婆一家也跟著“沾光”，用不著隔三差五地跑過來，替他們接孩子管孩子了。
還有讓春娥更高興的事呢。這雯雯啊，跟著奶奶上學(xué)，回家，一路來一路去的，也變得親近了。有時候，雯雯有了什么“小秘密”，也愿意跟奶奶一起“分享”了。
現(xiàn)在的春娥啊，過得滋潤著呢。
人滋潤了，日子過得就快，這不，轉(zhuǎn)眼又到了星期天。這天，一家人吃過晚飯，二子爺倆在廳里看電視，婆媳倆在廚房里洗洗刷刷。
春娥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走到媳婦跟前，有點小心翼翼地跟她說：“梅啊，娘想跟你要樣?xùn)|西，你看成不？”
許梅看婆婆有點神神秘秘的，覺得可笑，就說：“娘啊，有事您就說，只要我有的就行?！?/p>
“那俺可說了。”春娥看媳婦答應(yīng)得爽快，接下來就說：“梅啊，俺想你該有穿不著的舊衣服吧，那你就給俺幾件，俺有用?！?/p>
許梅一聽，就說了：“有啊。生雯雯以前的衣服，好多不能穿了，雖然捐出去了一些，但家里還有不少呢。不過——”說到這里，她突然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問婆婆，“娘啊，您該不是嫌我沒給您買衣服吧？我本來和亮子說好了，等有了空，就陪你去的……”
“不是不是?！贝憾鹨豢聪眿D多了心，連連擺手，“俺不缺這，家里帶來了呢，不用買。”
“那，您是想給嫂子的？那也不能給舊的啊，再說，也不一定合身啊。我們以后也會給她買的，還有大哥的，小侄子的，都不能少?！毕眿D說。
“也不是，也都有。他們知道你現(xiàn)在買房子，手頭緊，不讓你花錢來著。俺來時，你哥嫂還跟俺說起這事呢?！?/p>
“娘啊，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您要舊衣服有什么用？”媳婦追著問。
“梅啊，你就別問了，你給俺就成?！笨磥恚憾疬€是不想說。
許梅一看，也就不好再問了，等收拾完了之后，就帶著婆婆到了自己的衣帽間。她把平時穿不著的衣服都拿了出來讓婆婆挑選。春娥也沒怎么挑，也就隨便拿了兩身稍舊一些的，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五）
星期一的晚上，小兩口上了一天的班，腳前腳后地回了家。
他們都發(fā)現(xiàn)家里有些異常：廳里廚房里顯得有點凌亂，飯還在鍋里涼著，雯雯也只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里玩，冷冷清清的。
“奶奶呢，雯雯？”許梅小聲地問女兒。
“奶奶在生氣呢?！宾┡吭趮寢尩亩呎f。
“為啥？是你惹奶奶了？”一聽娘生氣了，二子就有點急，不由分說就責問女兒。
這下輪到雯雯不樂意了，她嘟囔著小嘴，滿臉的委屈，大聲喊道：“我沒有惹奶奶，是奶奶受別人欺負了！你們來怨我，你們不講理！”
“被人欺負了？”聽了雯雯的話，夫妻倆更是摸不著頭腦。
正在他們不知如何是好時，春娥自己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夫妻倆趕忙迎了上去，問是怎么回事。
這春娥先是嘆了口氣，然后怪二子：“你吵雯雯干啥？這事都怨俺，怨俺多事。聽人說過，好心沒好報，這回俺算信了?！比缓缶透麄冎v起了今天發(fā)生的事:
“這多少天了，不一直是俺送雯雯接雯雯嗎……唉，你們是不知道，俺是看不下去了。一連幾天了，俺都看到了她去接孩子，就在雯雯學(xué)校門口。她，那女子，天天穿著件舊褲子，臟兮兮的，破得一綹一拉的，露著肉呢，像是在垃圾里撿的……別說在城里，就是在俺趙家灣，都不會有人穿，俺敢肯定，不會有人穿……俺是想啊，這城里咋也有窮人呢？這閨女怕是家里遇上難事了吧？俺是好心啊，俺是見不得人家有難處。俺想啊，咱家里要是有穿不著的舊衣服，就送幾件給她也不算什么。唉，誰家還沒有遇到難事的時候。那天，俺不是……唉！怎么天下有這樣的人！你說怎么著，她把那衣服，就是俺跟二子媳婦要的那些衣服，全扔在俺身上，扔在地上，還罵俺‘神經(jīng)病’、‘農(nóng)村來的瘋婆子’、‘沒見過世面’!呀，難聽死啦……還圍著一大堆人看，都來笑話俺，呀，真是丟死啦，一輩子都沒有這么丟人過……”
這回兩口子算是聽明白了。
到底還是二子反應(yīng)快，他趕緊上前把娘扶到沙發(fā)上坐好，然后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跟娘說：“娘啊，咱不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娘啊，我不是跟您說過嗎，這城里人做事就是沒譜，對，沒譜，太不靠譜啦，傻！您不知道他們腦袋里整天想的啥！那這樣，您先消消氣，等明天，或者以后，我碰著她了，我給您出氣。不知好歹的瘋婆娘，敢惹我老娘，不想活了！看我二子怎么收拾你……”
剛才還正在氣頭上的春娥，沒等兒子說完，趕緊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呵斥兒子說：“混小子，你想干什么？”
二子一臉無辜地說：“替娘出氣啊，咱不能就這樣拉倒了！”
“出什么氣！二子，俺跟你說，你哥，你爹，你親爹，知道嗎？咱老趙家祖祖輩輩，可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從來不惹事。你聽好了，這事，就算過去了，不提了，俺說的，誰也不提了，拉倒！”
二子說：“難道就這樣便宜她了？”
“唉！什么便宜不便宜，算了！俺都土埋半截的人了，她不懂事，俺還犯得上跟她較勁？俺還告訴你，不要去惹她，知道不？俺是過來人，俺知道，這人要是窮瘋了，啥事都能干上來！”春娥不放心，對二子是囑咐再囑咐，生怕他真的去惹事。
二子見時機到了，趕緊順坡下驢地附和著：“說得也是。還是我老娘有遠見，有度量，咱不給她一般見識了，放她一馬?！闭f著，還暗中給許梅使了個眼色，故意大聲地說：“媳婦，還不快伺候著咱娘歇著去！”
這邊，許梅心領(lǐng)神會，連忙答應(yīng)一聲“喳”，就趕緊過來攙婆婆。
春娥被這兩口子一逗，“撲哧”一聲竟笑了，然后就自己回房間歇息去了。
等到春娥那屋沒了動靜，這邊兩口子實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倒在沙發(fā)上，打著滾捂著嘴笑得不行。
許梅一邊笑，還一邊豎起大拇指對二子說:“牛，那是相當?shù)呐?！這回算是見識了?！?/p>
二子得意地瞅著媳婦說：“那是，領(lǐng)教了吧，就沒有咱趙家灣人擺不平的事！”
（六）
日子一天天地流淌著，轉(zhuǎn)眼間就到了雯雯放假的時候了。
春娥想著家里的兒子和媳婦，特別是大孫子，也惦記著家里的雞和豬。她跟二子和媳婦說，她想回趙家灣去看一看。
二子覺得娘也該想家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一夜沒怎么睡好的春娥，就帶著小兩口給準備好的大包小包，親了親還在熟睡的雯雯，跟媳婦告了別，和二子一起踏上了回趙家灣的路途。
那天，也是個好天氣，這一路上，山也青青，水也清清。
春娥倚在靠背上，她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寶貝孫子，就能見到老大和大媳婦以及趙家灣的鄉(xiāng)親，這心里甜，臉上笑，真是太高興了。
她一邊高興啊，一邊還在盤算著呢。
這到了家啊，就先給他們分東西。
這是老大的，什么東裝西裝的。這是老大媳婦的，一雙鞋子，還有，這叫什么裙子？忘了，這記性，嘿……二子媳婦說了，農(nóng)村人也不能太寒磣，土而吧唧的，也要穿得體面些，穿得精神些呢。
這是孫子念書用的，一大包。他叔叔說了，讓孩子好好念書，將來也到城里去，找個跟嬸娘一樣的俊媳婦……對了，還有衣服和玩具呢，這二子媳婦，想得可真周到。
什么？俺的衣服？買了啊……不過，俺沒帶來，那衣服，在俺趙家灣沒法穿，俺穿不出門……嘿嘿嘿。俺啊，把它留在二子家了呢，等俺下趟回去再穿。
還有，這兩包，一包是給東院他大嫂的，都是零食。那饞婆娘，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嘿。那一包，雜七雜八的，是給西院他大娘的，那個老摳門！這回管叫她老臉樂開花……
還有啊……俺也記不清了，哎，到了家再說吧。
這分了東西啊，俺還要跟他們講講城里家里的新鮮事呢。
這城里的樓啊，你不知有多少，也不知有多高！管你幾天幾夜都數(shù)不過來，也看不到頂！
對了，這城里的菜館子啊……嘖嘖嘖，你不知有多講究！那些個招呼人的，端菜倒水的閨女啊，個個水洗似的，你不知有多俊！
還有俺那個親家公、親家母，那兩口子啊，你不知有多好……
俺住的那地段啊，那樓上樓下，前樓后樓的婆娘們啊，整天閑得沒事兒。這一早一晚的，就在那街對過的空地上，又甩手，又跺腳撅屁股地發(fā)瘋……誒，你別說，這看多了，也不覺得有多難看。
什么？你說二子兩口子對俺好嗎？笑話，對俺不好，俺能在那幾個月？
這二子媳婦啊，對俺還真是沒得說，親閨女似的。那二子啊，當家著呢，說一不二的……不過，這混小子也學(xué)壞了，那一次……那一次，就是送舊衣服的那一次，他編著瞎話來哄俺……還真把俺給蒙住了。哎，這事兒不說了，說了丟人……這城里人啊，就是花花腸子多……嘿嘿嘿……
春娥這心里一美啊，就笑出了聲。
二子呢，正在專心致志地開車呢，突然聽到娘在笑，就問娘：“娘，笑啥呢？”沒有回應(yīng)。他扭過頭一看，娘此時正倚在靠背上，閉著兩眼，嘴角還漾著笑意呢。二子看到這，不由地搖搖頭笑了，又專心致志地開車了。
小汽車在公路上疾馳著，離趙家灣越來越近了。
寫于2016年5月1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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