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名家講故事】
作者：唐棟（話劇《柳青》《路遙》的編?。?/p>
柳青這個名字之所以于我如雷貫耳，不僅僅因為我多次讀過他的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更因為他把我的家鄉(xiāng)寫進了《創(chuàng)業(yè)史》，那一個章節(jié)還被編進了初中語文課本，叫《梁生寶買稻種》——“春雨刷刷地下著，透過外面淌著雨水的玻璃車窗，看見秦嶺西部太白山的遠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鄉(xiāng)村和市鎮(zhèn)，百里煙波，都籠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柳青寥寥幾筆，就把我家鄉(xiāng)的那種味道寫出來了。此后凡有人問我的家在哪里時，我就自豪地說：看過《創(chuàng)業(yè)史》嗎？就是梁生寶買稻種的地方！
20世紀80年代，唐棟與路遙（右）的合影資料圖片
一個人，一部書，帶著濃濃的感情，深嵌在了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里。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半個世紀之后我會寫一部關(guān)于柳青的話劇。在創(chuàng)作話劇《柳青》的過程中，他那雙明銳而又深邃的眼睛仿佛一直在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能聽懂他在說什么。他是那個時代站在精神高位的人，是堅守信仰、超越世俗的人。他有著三重身份——作家柳青、干部柳青、農(nóng)民柳青，他身上最突出的特征是“三口氣”——獻身于文學事業(yè)的志氣，充盈在創(chuàng)作理念及其作品中的地氣，堅持真理、不向謬誤低頭妥協(xié)的骨氣。他用畢生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經(jīng)驗告訴我們：作家，只有在豐沃的生活泥土里才能刨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金剛鉆”；文學，只有在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的偉大實踐中才能獲得鮮活的生命。
同樣，1987年的歲末，當我第一次見到路遙時，也沒想到日后會寫一部話劇《路遙》。那段日子，路遙臨時住在陜西省作協(xié)大院里的一間老舊平房里寫作。我進去時，屋里光線很暗，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煤煙味，路遙貓著腰背對門口，正在給取暖用的爐子里添煤，他可能給嗆著了，不停地咳嗽。
雖是初見，但畢竟同行，打過招呼后就像老熟人似的。我跟作家朋友相處時，一般不愛談文學，難得有閑暇時光，何不讓自己輕松點？路遙也是如此，絲毫沒有要跟我掰扯一下文學的架勢，而是打開一包煙，問：“抽嗎？”我說：“抽，你嘗嘗這煙，新疆的紅雪蓮。”他接過“紅雪蓮”聞了聞，還給我：“這味道沖，抽不慣，我抽紅塔山?！边@時我發(fā)現(xiàn)，他拿煙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經(jīng)被煙熏成了黃色，這是長期抽煙留下的痕跡。他抽煙很用力，幾口就吸完一支，然后把煙頭往地上一丟。我借著漸漸明亮起來的光線，發(fā)現(xiàn)地上竟然鋪了厚厚一層煙頭，就像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蔚為壯觀。難怪我進屋時感到腳下軟綿綿的像踩在什么東西上，原來是這么多煙頭，這得抽多少包煙、用多少個日日夜夜才能鋪滿這一地的“紅塔山”??！
他見我驚訝的樣子，說：“這磚地，潮，老鼠還愛打洞；煙能防潮，老鼠也怕煙味?！彼α诵Γ冻鲆慌叛┌椎难例X，“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圖個方便，弄個煙灰缸，幾下子就塞滿了，不停地去倒，麻煩?！?/p>
我看著他書桌上堆積如山、略顯凌亂的書稿（這些書稿應(yīng)該就是小說《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心里明白，這些都是貌似合理的解釋，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把這些煙頭當成了創(chuàng)作中釋放出的壓力，有心理暗示的作用。每天看著它、踩著它、眼見它一點點增多，是一種什么心境啊？只有苦行僧般寫作的人才能體味得到。
誰料，時隔五年后的1992年11月17日，路遙在他42歲的年輪上竟然英年早逝。那天，我正在蘭州寫一部中篇小說，聽到噩耗后我放下筆，走到黃河邊上，在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點上香煙，我抽一支，給路遙一支，直到我隨身帶的半包煙抽完，我面前的石頭上擺了六支……
路遙和柳青同是作家，又同是陜北人，柳青還是路遙尊崇的“文學教父”。面對這樣一個題材，我不能再用打開創(chuàng)作《柳青》那扇大門的鑰匙來開啟創(chuàng)作《路遙》這扇門，兩把鑰匙是不同的，柳青以超強的使命感，幾乎與社會同步地用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記錄下我國農(nóng)業(yè)社會主義改造初期的歷史風貌和農(nóng)民思想情感的轉(zhuǎn)變；路遙則以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度思考，用《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展示了普通人在新時期歷史進程中所走過的艱難曲折的道路。如果說柳青給予作家們的啟示是如何貼近生活、扎根人民的話，路遙給予作家們的啟示則是如何在作品中把苦難轉(zhuǎn)化為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動力，給人以希望。
于是我想，寫路遙，不能簡單寫成路遙幾部主要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或是人們熟知的幾個生活片段，而是要將他的生活軌跡、創(chuàng)作軌跡、精神軌跡與時代軌跡結(jié)合在一起，塑造出一個鮮活的路遙來，即：熟悉的路遙，陌生的故事；貧困的路遙，富足的精神；平凡的路遙，非凡的人生；真實的路遙，不回避缺陷。這當中，將人們熟悉的路遙的故事陌生化，是一種必要的藝術(shù)手段。寫路遙貧困的物質(zhì)生活，映襯的是他對精神世界的執(zhí)著追求。路遙是一個平凡的人，卻有著非凡的一生。真實的路遙并非完美的路遙，有缺陷的路遙才是真實的路遙。
路遙的人生讓我們思考：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什么？這恐怕不是每個作家都能坦誠面對的問題。路遙是坦誠的，他說自己最初從事創(chuàng)作的動機還有功利性，但他很快就感悟到：文學好比一雙清澈的眼睛，容不得半點沙子。文學猶如一顆圣潔的心靈，容不得絲毫的褻瀆。只有拋棄一切雜念，像圣徒一樣把文學作為自己一生的精神伴侶，像種子依賴土地一樣把自己深深地扎根于人民之中，才有可能在這條路上走得遠一些。
路遙的人生給我們的啟示是：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平凡的勞動，從事這種勞動不僅要有堅定的文學信仰，還要有正氣和骨氣。一個真正的作家，必定熱愛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必定熱愛他心之所系的人民！
柳青和路遙，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耳熟能詳?shù)奈膶W作品，還有他們那種堅守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理想、堅守人生信念、永不隨波逐流的風骨與精神！
《光明日報》（ 2020年11月29日12版）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