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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黃鶴樓詩的兩大謠言
【原創(chuàng)：為之】
“抗疫”戰(zhàn)以來，造謠、信謠、傳謠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
看來謠言這東西是伴隨著人們社會生活共生共滅，此消彼長的。特別是當(dāng)今網(wǎng)絡(luò)的助力更使謠言彌漫于社會各空間，想躲都躲不開。
從中我們可以悟出一個道理：即一個謠言，如果不被人信，不被人傳，那這個謠言也太小兒科了。而有一種被精心打造的謠言，不但信謠者眾，而且傳謠者廣，甚至可能成為穿越千年的不朽經(jīng)典。
諸位如果不信，請看筆者試舉一例。
今天“抗疫”戰(zhàn)的焦點在武漢，武漢的地標(biāo)性建筑是黃鶴樓，而黃鶴樓的命脈在唐詩人崔顥的《黃鶴樓》詩，樓以詩存嘛！好！我們今天就從有關(guān)《黃鶴樓》詩的兩大謠言談起：
謠言一、黃鶴樓詩的首句是“昔人已乘黃鶴去”
辟謠前，我們還是簡要的介紹一下《黃鶴樓》詩。
黃鶴樓，因為唐詩人崔顥的《黃鶴樓》詩而成為“天下江山第一樓”的典故，恐怕不需要我贅述了。而崔顥的這首《黃鶴樓》詩也可謂家喻戶曉，耳熟能詳，我也不必詮釋了。現(xiàn)在我還是先把這首詩附在這里——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為便于說明起見，先介紹幾個有關(guān)名詞。
在我們目前有關(guān)黃鶴樓詩的幾乎所有的版本中，首句都是“昔人已乘黃鶴去”。這樣，該詩的前四句就連續(xù)出現(xiàn)了三個“黃鶴”和一個“白云”，學(xué)界一般將之稱為“黃鶴三疊”，此所謂“黃鶴三疊傳天下”（也有稱為“三鶴一云”的）。
而實際上該詩還有另外的版本，它的首句是“昔人已乘白云去”。按照這個版本，它的的前四句則分別有兩個“黃鶴”和兩個“白云”，學(xué)界一般將之稱為“雙鶴雙云”。
那么《黃鶴樓》詩的前四句到底是“黃鶴三疊”（“三鶴一云”），還是“雙鶴雙云”？筆者說不算數(shù)，有實證為據(jù)：
就目前所看到的所有唐代版本中，《黃鶴樓》詩的首句都是“昔人已乘白云去”，沒有例外。及至五代、宋、金、元、明歷朝詩學(xué)文獻的大多選本，《黃鶴樓》詩的首句依然是“昔人已乘白云去”。而這一結(jié)論也得到了近代考古發(fā)現(xiàn)的的證實。人們從敦煌石窟中收藏的唐代手抄本中發(fā)現(xiàn)它的原句也是“昔人已乘白云去”，而不是“昔人已乘黃鶴去”。
所有這些都實證了崔顥的原詩就是“雙鶴雙云”，而不是“三鶴一云”。
那么“三鶴一云”又是怎么來的呢？
這主要源于宋代大詩人王安石。他全然無視仙人乘“白云”和乘“黃鶴”是兩個不同的道家傳說，想當(dāng)然的認為“昔人”不應(yīng)該“乘白云”，而只能是“乘黃鶴”才合理。就憑他一錘定音，在他編著的《王荊公唐百家詩選》中將首句改為現(xiàn)在的樣式“昔人已乘黃鶴去”。由于他位高才重，時人也只有附和的份了。但這以后的唐詩選本還是以“雙鶴雙云”為主“三鶴一云”為輔的，及至清代大學(xué)者沈德潛的《唐詩別裁》的照單悉收，特別是衡退居士的《唐詩三百首》等唐詩選本都完整承襲了“三鶴一云”說，致使“三鶴一云”版的《黃鶴樓》詩被固定下來。而“雙鶴雙云”版的《黃鶴樓》詩也就此從唐詩選本中銷聲匿跡。
這以后，幾乎所有的學(xué)者都為“雙鶴雙云”說背書。
如以點評名著著名的明清之際的大學(xué)者金圣嘆，更是罔顧原句為“白云”的事實，極力點贊“三鶴一云”說：
“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黃鶴”字為奇耳！”
明明原來是“雙鶴”，他能憑空捏造成“三鶴”并雄辨出首句非“黃鶴”不能盡意——全憑一張大嘴！
金圣嘆之所以指鹿為馬，除了他沒有正視原著為“白云”的事實外，還因為他根本沒有搞清為什么只能是“乘白云”而不能“乘黃鶴”。殊不知，“乘白云”、“乘黃鶴”分屬兩個不同的成仙傳說，二者都源于道家思想。而《莊子》《天地篇》中句：“夫圣人……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睒O有可能成為崔顥《黃鶴樓》詩“昔人已乘白云去”的用典的直接依據(jù)。
另外，于金圣嘆質(zhì)疑的
“且使昔人乘白云，則此樓何故乃名黃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p>
恰恰相反，“黃鶴樓”得名“最淺顯”的成因并不是“昔人乘黃鶴”?！包S鶴樓”實際上是由其樓最初所處的“黃鵠磯”演變過來的。而由于古代鶴、鵠不分，所以“黃鵠樓”逐漸演變成現(xiàn)名“黃鶴樓”。
就連紀(jì)曉嵐這樣的大學(xué)者也因為沒有搞清這種關(guān)系而非議“雙鶴雙云”，他是從詩的起承轉(zhuǎn)合關(guān)系推理的：
“改首句‘黃鶴’為‘白云’，則三句‘黃鶴’無根?！?/p>
其實崔顥《黃鶴樓》詩的前四句是出于用韻的需要采用了“逆敘”的手法。并不是說“昔人已乘白云去”才“此地空余黃鶴樓”。而第三句“黃鶴一去不復(fù)返”才“此地空余黃鶴樓”的。同理，也正是因為“昔人已乘白云去”，所者才會有第四句的“白云千載空悠悠”。
這里，或許有人會質(zhì)疑：既然“昔人已乘白云去”，哪來的“白云千載空悠悠”呢？不知紀(jì)曉嵐是否如此推理的。但如果你細究的話，就可以看出“昔人”“已乘”的只是某一片“白云”，而其所對應(yīng)的是“千載空悠悠”的“白云”。顯然，這種交叉銜接的手法使“雙鶴雙云”得以各自“有根”，無縫銜接。而如果第一句沒有“白云”，則第四句的“白云”便無“根”，有乖轉(zhuǎn)承之理。
所以施蟄存先生在他的《唐詩百話》中對此四句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的劃分應(yīng)該是最合理的解釋：
“昔人已乘白云去——白云千載空悠悠。黃鶴一去不復(fù)返——此地空余黃鶴樓?！?/p>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詩本身的格律來否定“三鶴一云”說。按照七律要求，其首句的平仄應(yīng)該是：
平平仄仄平平仄
昔人已乘黃鶴去
如果逢單字節(jié)可平可仄一般不論外，那么逢雙字節(jié)的第六字“黃鶴”的“鶴”是仄聲字，明顯的破律了。當(dāng)然如果詩意需要的話，這種破律也可以通過下句的相應(yīng)位置的“黃”字補救（詩界一般將之稱為“拗救”）。但我們應(yīng)該看到第三句的“黃鶴一去不復(fù)返”是六連仄，又一次破律，還需要再次“拗救”。這是一般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都力求避免的。而崔顥作為格律詩較成熟的盛唐期詩人，我們可以從本詩中看出他極強的格律意識。所以我們很難理解崔顥作這篇較工整的格律詩時會反復(fù)出律，反復(fù)“拗救”。
所以，即便從這個角度說，也只有將首句恢復(fù)為“昔人已乘白云去”后，《黃鶴樓》詩才可稱為一首較工整的七言格律詩。
總結(jié)、
一、“昔人已乘黃鶴去”是為謠言無疑。其真實原版為“昔人已乘白云去”。
二、造謠者：宋代大詩人王安石！他在其編著的《王荊公唐百家詩選》中，擅自將“昔人已乘白云去”改為“昔人已乘黃鶴去”。
三、信謠者：是包括金圣嘆、紀(jì)曉嵐直至當(dāng)代的眾多學(xué)者。由于他們的極力推崇，使“黃鶴三疊”說成為當(dāng)代《黃鶴樓》詩的定式。
四、傳謠者：宋以后的歷代唐詩選家，特別是流傳較廣的《唐詩別裁集》的作者沈德潛和發(fā)行量最大唐詩版本《唐詩三百首》的作者衡退居士。
謠言二、李白在黃鶴樓因為崔顥的《黃鶴樓》詩“廢筆”、“斂手”了嗎？
在有關(guān)崔顥《黃鶴樓》詩的諸多傳說中，最有名的是大詩人李白在黃鶴樓為崔顥的《黃鶴樓》詩絕倒，發(fā)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钡母袊@后投筆而去的故事。這個故事后來被進一步演化為“哲匠斂手”、“太白廢筆”（新建的“黃鶴樓公園”就有“擱筆亭”紀(jì)其“勝”）等明褒實貶李白的方式拔高崔顥，使黃鶴樓得以籍《黃鶴樓》詩的美名成為“天下江山第一樓”。
但是，這是一個美好的傳說，可惜只能與謠言為伍：
首先，這個故事沒有任何實證依據(jù)。因為自從《黃鶴樓》詩被選入唐《國秀集》起，遍翻唐代有關(guān)文獻和學(xué)術(shù)著作都沒有李白在黃鶴樓上“斂手”相關(guān)史實的任何記錄。
據(jù)傳，李白在黃鶴樓“斂手”的這首詩是這樣的——
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好家伙，上聯(lián)非癲即狂的可以，下聯(lián)則畢恭畢敬的離奇?？上В覀儽榉瓪v代各版本的李白詩集，也找不到這首“擱筆”詩。
那么這個“擱筆”的故事是怎么來的呢？原來，它最初是由元代的辛文房在其所作的《唐才子傳》中依據(jù)宋代民間故事演繹的。市井之談，不足為憑。而將野史類的傳說作為史料，則是極不嚴肅的。
另外，李白所作的黃鶴樓詩也打了“眼前有景道不得”的臉。因為就目前所能印證的是，李白至少有四首直接寫黃鶴樓的詩（這還不包括他在不少詩中提到過黃鶴樓）：如《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江夏送友人》、《鸚鵡洲》等都是寫黃鶴樓的名篇。而最為有名的是《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特別是前一首，李白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的“千古麗句”（蘅塘退士語），使黃鶴樓之景和詩人之情融為一體，表現(xiàn)出極高的藝術(shù)技巧。其藝術(shù)成就并不亞于崔顥的《黃鶴樓》詩！
實際上，李白不存在在黃鶴樓“斂手”的可能。因為如果李白在黃鶴樓時見到崔顥的《黃鶴樓》詩而“廢筆”，那就無法解釋他的這幾首黃鶴樓詩。
那么，為什么這些憑空生出的失實故事能夠進入學(xué)術(shù)平臺呢？我以為除了上文所提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著名詩論家嚴羽的推許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嚴羽在其所著的《滄浪詩話》中，罔顧崔顥原作前兩聯(lián)傳承上的缺陷（已在前文論及），妄下定義：“唐人七律詩，當(dāng)以此為第一?！奔热粸榈谝唬敲雌渌拼娙水?dāng)然都不能和崔顥比肩了。幸虧唐代高于崔顥的一流詩人大多沒有登臨過或者沒有寫過黃鶴樓方面的詩，只好把板子打在正好與黃鶴樓有詩緣的李白頭上了。所以，“哲匠斂手”、“太白廢筆”一類傳奇故事的誕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最后作一個補充說明：關(guān)于崔顥的《黃鶴樓》詩，除了“唐詩七律第一”的說法外，另外還有李白在黃鶴樓“斂手”后在南京摹仿崔顥的“三疊黃鶴”而創(chuàng)作了《鳳凰臺》詩的故事。對此，本文作者都是不敢茍同的，但考慮到這不屬于“辟謠”范疇，所以就不準(zhǔn)備在這里評論了。希望以后能另文探討。
總結(jié)二、
一、所謂李白黃鶴樓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奔儗儆谑窡o據(jù)的謠言。
二、謠言源自元代的辛文房在其所作的《唐才子傳》。
三、歷代唐詩注疏學(xué)者的背書實際上起到了信謠傳謠的作用。
綜上所述，從對歷史負責(zé)的角度出發(fā)，應(yīng)該恢復(fù)崔顥“雙鶴雙云”原版的《黃鶴樓》詩。另外也應(yīng)該還原李白在崔顥的《黃鶴樓》詩前“斂手”故事的民間傳說性質(zhì)。
（注）：本文寫作中吸收了當(dāng)代學(xué)者羅漫先生的研究成果，《黃鶴樓詩案的千年偏誤及其學(xué)術(shù)史的警省意義》。特此聲明。
2020-3-23為之并識于廣緣齋
作者簡介：為之，作為一名“三無”作者，本人僅以舊作聯(lián)自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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