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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大簡《邦風(fēng)·召南·小星》解析

子居

　　《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所收《小星》篇，整理者在說明部分言：“簡本《小星》二章，章五句，與《毛詩》同。”[1]對于此詩，毛傳言：“惠及下也。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jìn)御於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此說至今早已被否定，宋代洪邁《容齋隨筆·小星詩》：“《詩序》不知何人所作，或是或非，前人論之多矣。唯《小星》一篇，顯為可議?！洞笮颉吩疲骸菁跋乱病！^之曰：‘夫人惠及賤妾，進(jìn)御于君?！拭?、鄭從而為之辭，而鄭箋為甚，其釋‘肅肅宵征，抱衾與調(diào)’兩句，謂‘諸妾肅肅然而行，或早或夜，在于君所，以次序進(jìn)御?！衷疲骸n者床帳也，謂諸妾夜行，抱被與床帳待進(jìn)御?！抑T侯有一國，其宮中嬪妾雖云至下，固非閭閻賤微之比，何至于抱衾而行？況于床帳，勢非一己之力所能致者，其說可謂陋矣。此詩本是詠使者遠(yuǎn)適，夙夜征行，不敢慢君命之意，與《殷其雷》之指同。”宋代章如愚《山堂考索·別集》卷七“經(jīng)籍門”：“如《小星》之詩云：‘夙夜在公，肅肅宵征，抱衾與裯?！颉C肅宵征’者，遠(yuǎn)行不怠也；‘夙夜在公’者，勤勞王事也?！对姟分苏Z多矣，抱衾裯而夜行者，皆不憚勞役之意，豈非命之不均乎？故曰：‘實命不猶’，此無疑其為使臣勤勞之詩也。今其《序》乃曰：‘夫人無妬忌之行，恵及賤妾，進(jìn)御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不知進(jìn)御于君，何用‘肅肅宵征，夙夜在公’為哉？又何用‘抱衾與裯’而往乎？注云：‘諸妾夜行，抱被與床帳，進(jìn)御之次序?！柙疲骸m君所有裯亦當(dāng)抱衾裯而往?！瘜W(xué)經(jīng)不知理，乃至于此，豈不貽有識者之笑。”清代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小星》：“此篇章俊卿以為‘小臣行役之作’，是也，今推廣其意言之。山川原隰之間，仰頭見星，東西歷歷可指，所謂戴星而行也。若宮闈永巷之地，不類一也?！C’、‘速’同，疾行貌。若為婦人步屧之貌，不類二也?！鳌普撸捡Y道路之辭。若為來往宮闈之辭，不類三也。嬪御分期夕宿，此鄭氏之邪說。若禮云‘妾御莫敢當(dāng)夕’，此固有之，然要不離宮寢之地。必謂見星往還，則來于何處？去于何所？不知幾許道里？露行見星，如是之疾速征行，不可通一也。據(jù)鄭氏邪說，謂八十一御女，九人一夜。按夜，陰象也，宜靜；女，陰類也，尤宜靜。乃于黑夜群行，豈成景象？不可通二也。前人之以為妾媵作者，以‘抱衾與裯’一句也。予正以此句而疑其非，何則？進(jìn)御于君，君豈無衾、裯，豈必待其衾、裯乎？眾妾各抱衾、裯，安置何所？不可通三也。蓋‘抱衾、裯’云者，猶后人言‘幞被’之謂，雖行李自有役夫攜持，言之者猶《北山》詩云‘或息偃在床’，以見己之不得寢息意耳。‘實命不同’較‘我從事獨賢’稍為渾厚，若謂眾妾作，則是乃其常分，安見后妃之‘惠及下’乎？（小序語）且委命之辭幾鄰于怨，又安見下之感激而為美后妃之詩乎？”以《小星》為行役之詩，說當(dāng)是。

【寬式釋文】

季彼小星，三五在東。戚戚宵征，夙夜在公，實命不同。

季彼小星，維參與昴。戚戚宵征，抱衿與裯，實命不猷。

【釋文解析】

李〈孛〉皮（彼）少（?。┬恰惨弧?，厽（三）五才（在）東。

　　整理者注〔一〕：“李皮少星：《毛詩》作「嘒彼小星」。「孛」在本詩中兩見：「

」「」，前者寫作「李」形，后者寫作「季」形。楚簡文字「孛」作「

」（《郭店·老乙》簡一〇），簡文「李」「季」疑皆為「孛」之訛誤?！俄n詩》作「暳」?！队衿啡詹浚骸笗粒娦前p。」又據(jù)《說文·口部》「嘒，小聲也」，可知《韓詩》「暳」是本字，《毛詩》作「嘒」乃假借字。李家浩疑簡本「孛」當(dāng)讀作「?」，昏暗之義。《文選·左思《吳都賦〉》「旭日晻?」，李善注：「?，亦闇也?！垢卟藉段倪x李注義疏》：「案：《說文》《玉篇》《廣韻》—無『?』字，古止用『孛』字。《漢書·五行志》下曰：『孛者，惡氣之所生也。謂之孛者，言其孛孛有所妨蔽，闇亂不明之貌也?！唬▍⒏卟藉段倪x李注義疏》第二冊，第一〇九五頁，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2]所說“寫作「李」形”的“

”字，與安大簡《何彼襛矣》的“??”字所從的“李”比較，字形明顯不類，網(wǎng)友東潮提出：“《詩經(jīng)·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之‘嘒’。整理者以為二字皆為‘孛’字之誤。按，此說恐非?！睢尽c‘孛’形體略有差異，古文字階段并無訛誤例證。清華簡《命訓(xùn)》第11號簡‘??之以季’以及第13號簡‘季必仞=’與‘季不仞=’中的‘季’，在今本《逸周書》中寫作‘惠’?！尽荨淮嬖谛谓蛄x近上的關(guān)系，兩者顯然只能歸為音近異文。既然‘季’可以讀為‘惠’，‘惠’和從‘彗’得聲之字經(jīng)常通假，那么‘季’自然也可與‘嘒’形成通假關(guān)系。湊巧的是，馬王堆帛書《繆和》有引今本《詩經(jīng)·召南·小星》詩句，‘嘒’正寫作‘惠’。所以，簡文‘季’字字形無誤，與今本‘嘒’是通假關(guān)系，而‘李’則是‘季’的形近誤字。一般說來，楚簡中的‘李’上部都從‘來’。而簡文之‘李’上部從‘木’，并非楚文字中常見的‘李’；整個字形與‘季’只差頂端一筆，其實就是‘季’字寫訛。”[3]所說當(dāng)是，由《毛詩序》的首句“惠及下也”可見，比《毛詩序》更早的古序當(dāng)是以《小星》有“惠及下”之義，而若要《小星》有“惠”義，則其所用版本也當(dāng)是作“惠”而非“嘒”，是《毛詩序》所承古序的《小星》版本也與馬王堆帛書《繆和》同作“惠彼小星”。既然“

”并非“李”字，也非“孛”字之訛，則“李家浩疑簡本「孛」當(dāng)讀作「?」，昏暗之義”就明顯不確了，且詩中已言是“宵征”，如果星光再昏暗，那么自然就很難看到，從這個角度也不難判斷“

”字當(dāng)不會是昏暗義。以星辰而言，三、五不足以言眾，所以整理者注引“《玉篇》日部：「暳，眾星皃?！?/span>”來說明“暳”是本字也當(dāng)不確。《說文》無“暳”字，整理者為說明“「暳」是本字”而在引用《說文》時截斷了該字的后半部分說明，實際上據(jù)《說文·口部》：“嘒，小聲也。從口彗聲?！对姟吩唬骸畤G彼小星?！瘒ぃ驈幕?。”即可見，許慎也是以“嘒”為本字。《玉篇》“眾星貌”說實是來自《詩經(jīng)·大雅·云漢》：“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句的毛傳：“嘒，眾星貌。”毛傳作者水平不高，往往自相矛盾，所以無論《小星》毛傳的“嘒，微貌”還是《云漢》毛傳的“嘒，眾星貌”都不說明《詩經(jīng)》中的“嘒”確為此義?！稄V韻·霽韻》：“暳，小星，《詩》亦作嘒。”可見“暳”只是“嘒”的異體。馬王堆帛書《繆和》引《小星》作“惠彼小星，參五在東。蕭蕭宵正。蚤夜在公，是命不同。”《文選·馬融〈長笛賦〉》：“犛櫟銚?，析龍之惠也。”劉良注：“析，鄧析；龍，公孫龍。皆辯士?；?，明也。”可證《繆和》作“惠”當(dāng)是明義?；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二：“慧，悟也?！斗窖浴吩疲骸饕?。’《考聲》：‘察也。’”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慧者，意精明也。賈注《國語》云：‘明察也?！?/span>”是心明為慧，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三：“嘒之言慧也，《方言》：‘慧’、‘憭’意精明也，嘒蓋狀星之明貌?！对茲h》詩‘有嘒其星’同義，《傳》于此曰‘微貌’，于彼曰‘眾星貌’，不免望文生義。”即由此推論“嘒”當(dāng)為明貌，所說當(dāng)是?！?span style="color:blue">《韓詩》作「暳」”之說，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二言：“‘《韓》作暳’者，《玉篇·日部》‘暳’下云：‘眾星貌?！稄V韻》‘暳’下云：‘小星，《詩》亦作嘒。’俱不言出何詩，以《篇》《韻》引《詩》例推之，用韓義也。”可見該說只是一種推測，并無確據(jù)，實際上完全可能“暳”字只是后世出現(xiàn)的一種俗字而已。整理者在毫無確證的情況將“暳”字指為本字，顯然并不可信?！督故弦琢帧の礉?jì)之屯》：“西多小星，三五在東。早夜晨行，勞苦無功。”《焦氏易林·大過之夬》：“旁多小星，三五在東。早夜晨興，勞苦無功。”《易林》為齊詩說，故由此可知，《齊詩》以《小星》詩旨為“勞苦無功”。“惠”為匣母質(zhì)部字，“西”為心母脂部字，惠、夷相通[4]，夷、肆相通[5]，“夷”是余母脂部字，“肆”為心母質(zhì)部字，可見“惠”、“西”存在通假可能性，《齊詩》說很可能是讀“惠”為“西”，所以才有《易林》的“西多小星”，若此推測不誤，則《齊詩》說并不以“惠彼小星”即形容“三五在東”者，而是以這兩句詩為東西星空的對言。

　　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毛詩上》“三五在東”條：“《小星》篇：‘嘒彼小星，三五在東。’毛傳曰：‘三心五噣。’正義曰：‘知三為心者，下章云維參與昴，昴不五星，則五非下章之昴也。五既非昴，則三亦非參，三既非參而心亦三星，故知三謂心也?！?jǐn)案：《文選·任昉〈宣德皇后令〉》注引《論語比考讖》曰：‘吾聞帝堯率舜等升首山，觀河渚，乃有五老游渚，飛為流星上人昴?！忠⒃唬骸岁乃迍t復(fù)為星。’（《宋書·符瑞志》不知昴本五星，而以五老為金水火木土五星之精，其說非是。五緯之精，無為上入昴也，且堯時亦無五緯聚昴之事）據(jù)此則漢以前相傳昴宿五星。故有降精為五老之說，其參之三星，則《唐風(fēng)·綢繆傳》《史記·天官書》已明著之。蓋參之為言猶三也，且昴、畢、觜觽、參相距不遠(yuǎn)，故得俱見東方。若心、噣相距甚遠(yuǎn)，心在東，則噣在西，不得言三五在東矣。三五舉其數(shù)也，參昴著其名也，其實一而巳矣。古人名星多少之?dāng)?shù)或與今異。如伐三星，而《考工記》曰熊旗六斿以象伐，則合參之三星為六矣；營室二星，而《考工記》曰龜旐四斿以象營室（今本旐誤作蛇，辯見《考工記》），則合東壁二星為四矣，此古多于今也。參七星而《詩》以為三星，昴七星而《詩》以為五星、《元命包》以為六星，弧九星而《天官書》以為四星，此古少于今也。”證以南朝梁簡文帝《大法頌》：“自五昴朝飛，告赤文之瑞。其雨七日，受緑色之符。”明代董其昌《容臺集·少司徒方采山公九十壽序》：“聞之《論語讖》曰：堯游首山，觀河渚，乃有五老游河渚間，為昴星之精。”是王說當(dāng)是，三、五即參、昴，以春秋時期的天象論，則上蔡地區(qū)見參、昴于東，若是黃昏則當(dāng)為農(nóng)歷四月，若是午夜則當(dāng)為農(nóng)歷七月，若是清晨則當(dāng)為農(nóng)歷十月。以《小星》詩義，見參、昴于東最可能是在夜間，因此《小星》詩的成文時間約在農(nóng)歷四月至十月間，較可能是在農(nóng)歷七月。

??〓（肅肅）肖（宵）正（征）〔二〕，??（夙）夜才（在）公，折命不同〔三〕。

　　整理者注〔二〕：“??〓肖正：《毛詩》作「肅肅宵征」?！??」字在簡文此章與下章分別作「

」「

」，后皆有重文符號。黃德寬認(rèn)為：第一個字形從「艸」從「戚」?。ㄏ虏渴。浴缚凇固娲?；第二個字形從「屮」。「尗」聲系字與「肅」古音相近或相同?！篙凇??清紐覺部，「肅」屬心紐覺部，二者音近可通，如：王弼本《老子》第二十五章「寂兮寥兮」之「寂」，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作「繡」，乙本作「蕭」，北京大學(xué)漢簡本《老子》作「肅」（參黃德寬《新出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異文二題》，《中原文化研究》二〇一七年第五期）。毛傳：「肅肅，疾貌?！埂感ぁ梗x作「宵」，諧聲可通。”[6]用字不同往往會影響到對詩義的理解，而“????”讀為“戚戚”顯然比讀為“肅”更直接，因此安大簡中的“????”很可能是表憂貌而非毛傳的“肅肅，疾貌”，《詩經(jīng)·小雅·正月》：“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毛傳：“慘慘，猶戚戚也。”《楚辭·九章·悲回風(fēng)》：“愁郁郁之無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鹽鐵論·毀學(xué)》：“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皆“戚戚”辭例?！?span style="color:blue">宵征”即夜行，通常情況下不需要夜間趕路，故《小星》的背景當(dāng)是作者所接受的命令非常緊急，需要日夜兼程，而且可能并非一日可至，而先秦時期非私事而趕夜路的情況通常為以下幾種：1、奉命抓捕或追殺，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寺人披請見，公使讓之，且辭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后余従狄君以田渭濱，女為惠公來求殺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2、逃亡，如《左傳·閔公二年》：“文公為衛(wèi)之多患也，先適齊。及敗，宋桓公逆諸河，宵濟(jì)。”《左傳·宣公十二年》：“及昏，楚師軍于邲，晉之余師不能軍，宵濟(jì)，亦終夜有聲。”《左傳·襄公十八年》：“丙寅晦，齊師夜遁。”3、偷襲，如《左傳·襄公十七年》：“郰叔紇、臧疇、臧賈帥甲三百，宵犯齊師，送之而復(fù)。齊師去之。”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鄭子展、子產(chǎn)帥車七百乘伐陳，宵突陳城，遂入之。”4、救急，如《戰(zhàn)國策·魏策四·秦魏為與國》：“秦王喟然愁悟，遽發(fā)兵，日夜赴魏。”這些情況中，第一種與第三種無從言憂，也不會“抱衾與裯”，第二種與“夙夜在公”不合，所以《小星》記述的很可能是第四種情況。甲骨文與西周金文皆未見代詞“彼”，也未見“在公”之說，“夙夜在公”句又見《詩經(jīng)·召南·采蘩》和《詩經(jīng)·魯頌·有駜》，《有駜》篇據(jù)筆者《先秦文獻(xiàn)分期分域研究之二 實詞篇（一）》[7]分析約成文于春秋前期末段，《采蘩》篇據(jù)筆者《安大簡〈邦風(fēng)·召南·采蘩〉解析》[8]分析“當(dāng)不早于春秋時期”，因此《小星》篇的成文時間應(yīng)也是在春秋時期，且較接近春秋前期末段。

　　整理者注〔三〕：“折命不同：《毛詩》作「寔命不同」。「折」，讀為「寔」。上古音「折」屬章紐月部，「寔」屬襌紐錫部，二字聲韻相近，可通?！墩f文假借義證》：「《檀弓》『吉事欲其折折爾』，注：『折折，安舒貌。』亦引《詩》『好人提提』。案，艸部?字隸變?yōu)檎?，而或作提音，今齊韻有折字，鄭注既引《詩》，則折與提可通借矣。」（參朱珔《說文假借義證》第六八〇頁，黃山書社一九九七年）毛傳：「寔，是也。命不得同于列位也。」《釋文》：「《韓詩》作『實』，云：有也?！柜R瑞辰云：「是者，語詞?！俄n詩》作『實』，訓(xùn)有者，有亦語詞?！埂笇仭箤俣U紐錫部，「實」屬船紐質(zhì)部，二者音近，可以相通（參《古字通假會典》第四六一頁）?！刚邸?，或讀為「誓」。”[9]讀“折”為“誓”當(dāng)不確，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三：“誓眾宣威：誓為戒誓，主與軍旅為要約也。故鄭玄注《周禮》曰：戒誓，要之以刑也。”春秋時期的“誓”往往是對神立約，“命”的潛臺詞則是以刑相迫，臨事為誓命自然不會“誓命不同”，故讀“折”為“誓”與《小星》背景明顯不合。整理者注言“「折」，讀為「寔」”當(dāng)也不確，“折”、“質(zhì)”相通[10]，“質(zhì)”、“實”相通[11]，故安大簡的“折”當(dāng)如《韓詩》讀為“實”，三家詩往往比毛詩更近于安大簡《邦風(fēng)》，此點筆者多篇解析文章已言及，《詩經(jīng)·大雅·韓奕》：“實墉實壑，實畝實藉。”鄭箋：“實當(dāng)作寔，趙魏之東，實、是同聲。寔，是也。”趙、魏之東即齊、宋文化區(qū)，故鄭玄注說明“實”、“是”同聲很可能是殷商舊音遺存，《韓詩》則主要反映的是燕趙文化，以地域而言安大簡明顯與《韓詩》關(guān)系更近，故如前文所言，安大簡的“折”更適合按《韓詩》讀為“實”。

◎季〈孛〉【卅五】〔皮（彼）少（?。┬恰?，隹（維）晶（參）與茅（昴）〔四〕。

　　整理者注〔四〕：“隹晶與茅：《毛詩》作「維參與昴」。「晶」，「曑」之省。《說文·晶部》：「曑，商星也。從晶，?聲。??，曑或省?！埂该埂戈摹苟止乓敉瑢倜骷~幽部，可通。又「茅」「茆」二字古通（參《古字通假會典》第七五二頁），「昴」從「卯」聲，「茅」可讀為「昴」，星宿名。曾侯乙墓漆箱二十八星宿「昴」即作「矛」（參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下冊圖版一二三，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九年。”[12]《開元占經(jīng)·西方七宿占·昴宿占》：“甘氏曰：昴，茅也。”也可證“茅”即昴宿。由于歷代論《詩》的基本皆為文人，所以對于《小星》中何以言“參”、“昴”二宿多未留意，而實際上只要熟悉天文學(xué)，就不難意識到，《小星》中言“參”、“昴”并不自然。以常識論，人們看向星空時，最先注意到的往往是亮星，其觀察一般都是由亮星逐漸延至周圍的星宿，而《小星》所言“參”、“昴”二宿中最亮的參宿二，視星等也只有1.69，全天區(qū)亮度排名僅第三十。與此情況相對，《小星》所言“參”、“昴”二宿周圍就有不少更亮的恒星，如參宿七視星等0.13，全天區(qū)亮度排名第八；南河三視星等0.34，全天區(qū)亮度排名第九；畢宿五視星等0.86，全天區(qū)亮度排名第十五；北河三視星等1.14，全天區(qū)亮度排名第十八。尤其是畢宿，正位于“參”、“昴”之間，《小星》作者沒有言“參”、“畢”或“畢”、“昴”，而是跳過畢宿只言“參”、“昴”，很明顯是非常不自然的。西周金文中，和連詞“與”相當(dāng)?shù)脑~書作“??”，連詞“與”由筆者《先秦文獻(xiàn)分期分域研究之一虛詞篇》分析可見是春秋初期才出現(xiàn)的，由此可見，《小星》篇的成文時間當(dāng)不早于春秋初期。

??〓（肅肅）肖（宵）正（征），保（抱）??（衾）與

（幬）〔五〕，折命不猷（猶）〔六〕。

　　整理者注〔五〕：“保??與

：《毛詩》作「抱衾與裯」。上古音「?！箤賻图~幽部，「抱」屬并紐幽部，二字雙聲疊韻，可通?！洞蟠鞫Y·保傅》「成王處襁抱之中」，《賈子新書·胎教》「抱」作「褓」?！??」，從「衣」，「今」聲，即「衾」。毛傳：「衾，被也。」「

」，簡文作「

」，從「衣」，「??」聲。三家《詩》作「幬」?！敢隆古耘c「巾」旁義近可以互作，「

」乃「幬」之異體?！墩f文·巾部》：「幬，襌帳也?！埂?/span>

」「裯」上古音皆屬定紐幽部，音同可通。”[13]由安大簡作“

”而三家詩作“幬”也可見，三家詩比毛詩更近于安大簡《邦風(fēng)》。整理者所言“「衣」旁與「巾」旁義近可以互作，「

」乃「幬」之異體”實無所據(jù)，“

”字目前無任何證據(jù)證明是“幬”的異體，雖然“「衣」旁與「巾」旁義近可以互作”，但這并不是確認(rèn)異體字的充分條件。由于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的存在，故關(guān)于“裯”字，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三言：“《傳》：‘裯，襌被也。’《箋》云：‘裯，床帳也。’瑞辰按：裯，蓋袛裯也?！斗窖浴罚骸柜?，自關(guān)而西或謂之袛裯?！墩f文》：‘袛裯，短衣?！衷唬骸n，衣袂袛裯。’是汗襦一名袛裯。又單稱裯，宋玉《九辨》：‘被荷裯之晏晏兮’，王逸注：‘裯，袛裯也’是也。袛裯又名襜襦，又名襌襦，《方言》：‘汗襦，陳魏宋楚之間謂之襜襦，或謂之襌襦’是也。袛裯為褻衣，故《漢書》武安侯恬‘坐衣襜襦入宮，不敬，免’, 《后漢書·羊續(xù)傳》：‘其資藏惟有布衾、敝袛裯、鹽麥數(shù)斛而已’，正以衾與袛裯并舉。竊謂此詩以裯與衾并舉，即袛裯耳。古者夫人御于君，有易燕服之禮，則賤妾亦當(dāng)易服。裯為褻衣，故與衾同抱。《傳》既訓(xùn)衾為被，不宜又以裯為襌被。襌被或為襌襦之訛，即袛裯之一名也。至《爾雅·釋訓(xùn)》：‘幬謂之帳’，《說文》：‘幬，襌帳也’，裯音通幬，裯帳以雙聲為義，與惆悵、诪張同。正義據(jù)鄭志答張逸，以抱帳為漢制，似不若以裯為袛裯耳。”而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卷二則言：“《說文》：‘衾，大被?！把n’下云：‘衣袂祗裯?！蟆略疲骸斞n短衣?！h’下云：‘裯謂之襤褸。襤，無緣也。’案，‘衾’既為‘被’，‘裯’不應(yīng)又為‘襌被’。若訓(xùn)為‘袛裯’，則無緣之短衣，亦未宜與被同抱。‘三家裯作幬’者，《鄭志》：“張逸問：‘此《箋》不知何以易《傳》？’答曰：‘今人名帳為裯，雖古無名被為裯?！笔恰把n’、“帳’之訓(xùn)，三家說同?！畮沃^之帳’者，《釋訓(xùn)》文。郭注：‘今江東亦謂帳為幬。’陳喬樅云：“《爾雅》‘幬，帳’之訓(xùn)，正釋此詩‘幬’字?！缎鲜琛费浴畮巍c‘裯’音義同，知三家作‘抱衾與幬’?！薄畮?，單帳也’者，《慧琳音義》六十三引《韓詩外傳》文。顧震福云：“《說文》：‘幬，單帳也?！段倪x·寡婦賦》注引《纂要》曰：‘單帳曰幬?！稄V雅·釋器》：‘幬，帳也?！逗鬂h·馬融傳》注同，并與韓訓(xùn)合?！庇薨福骸稜栄裴屛摹罚骸畮?，本或作??。’《說文》無‘??’字，蓋即‘裯’之俗體，故鄭云‘今人名帳為裯’也。早夜啟行，仆夫以被帳之屬從，須抱持之，極言寢息不遑之狀?！段倪x》曹子建《贈白馬王彪》詩：‘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殷勤’，李注：‘幬與裯古字同?！軐W(xué)《韓詩》者，言雖不與彪同行，而殷勤之意可以詞達(dá)，足證‘衾幬’為遠(yuǎn)役攜持之物，非燕私進(jìn)御之物。若如《傳》說，曹詩義不可通矣。鄭云‘古無名被為裯’，而毛云然，意以言帳則賤妾進(jìn)御，何至并帳攜行，故釋為‘襌被’，欲以成其曲說。”馬瑞辰維護(hù)《毛傳》，因此由于有姚際恒說在前的情況下，轉(zhuǎn)而提出“裯”為內(nèi)衣。王先謙主三家詩說，故否定《毛傳》而仍按三家詩說讀“裯”為“幬”訓(xùn)為“帳”。王先謙說最明顯的問題在于，由“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殷勤”實際上推論不出“‘衾幬’為遠(yuǎn)役攜持之物”?！缎⌒恰分械墓珓?wù)遠(yuǎn)役如果是使者出行，那么據(jù)《周禮·地官·遺人》：“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雖然實際情況有可能不是太理想，但自備“衾幬”仍是比較難理解的。而此遠(yuǎn)役如果是戰(zhàn)事或者勞役，那么當(dāng)有輜重車隨行，不應(yīng)該存在“仆夫以被帳之屬從，須抱持之”的情況。所以，雖然三家詩用字與安大簡接近，但其“幬”字訓(xùn)“帳”恐仍非《小星》詩的原義。相對于此，馬瑞辰說雖然初衷是維護(hù)《毛傳》，但轉(zhuǎn)而訓(xùn)“裯”為“袛裯”則頗為可取，且由王先謙所言“無緣之短衣，亦未宜與被同抱”的問題，實際上可以推論出“衾”也并非一定就是“被”。“衾”、“紟”、“衿”三字相通，《儀禮·士喪禮》：“緇衾，赪里，無紞。”賈公彥疏：“衾是紟之類。”《禮記·內(nèi)則》：“唯絞、紟、衾、冒，死而后制。”《釋文》：“紟，其鴆反，本又作衿。”《玉篇·衣部》：“衿，巨禁、巨今二切，亦作紟，襌衣也。”《儀禮·士喪禮》：“絞，紟，衾二。”鄭玄注：“紟，單被也。”《文選·潘岳〈楊荊州誄〉》：“圣王嗟悼，寵贈衾襚。”呂向注：“衾，單被。”古代的“被”本就源自于衣，《說文·衣部》：“被，寢衣，長一身有半。”所以“襌衣”、“襌被”同源，從衣從今的“??”自然也可讀為“衿”訓(xùn)為“襌衣”，《方言》卷四：“襌衣……古謂之深衣。”《莊子·達(dá)生》：“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釋文》：“衽，而甚反，徐而鴆反，李云：‘臥衣也?！?/span>”《說苑·正諫》：“莊王立鼓鐘之間，左伏楊姬，右擁越姬，左裯衽，右朝服，曰：吾鼓鐘之不暇，何諫之聽。”“深”、“寢”、“衿”、“衽”同為侵部字，且深衣、衿名實相當(dāng)，寢衣也即臥衣，故皆當(dāng)是同源關(guān)系。《正諫》“衽”、“裯”同舉，也正與安大簡“??”、“

”同舉相合，故安大簡的“保??與

”可讀為“抱衿與裯”，且詩中的“抱”可解為抱肩動作，是言抱緊而非抱持，人在寒冷時往往會做出瑟縮抱肩的動作，這個動作自然也可以說是在抱緊襌衣和內(nèi)衣，前文已言《小星》詩最可能成文于農(nóng)歷七月，時為初秋，在沒有加衣的情況下夜間趕路難免會覺得寒冷，因此而抱肩取暖，自然就可以言“抱衿與裯”。前文解析內(nèi)容還曾提到“作者沒有言‘參’、‘畢’或‘畢’、‘昴’，而是跳過畢宿只言‘參’、‘昴’，很明顯是非常不自然的。”這種情況不僅限于“只言‘參’、‘昴’”，還延伸到了《小星》中的“抱衿與裯”句。先秦漢字中侵部字很少，而“參”、“衿”就同屬侵部，雖然“裯”字的使用可以解釋為需要與“昴”押韻，但詩句第二個字并沒有押韻的必要，作者卻還是用了一個與“參”同部的“衿”，結(jié)合前文所說“《小星》中言‘參’、‘昴’并不自然”，當(dāng)可推測，作者“言‘參’、‘昴’”是一種人為的選擇而非自然觀察觸目所致，《小星》詩中的三、五是為了引出參、昴，而衿、裯與參、昴的韻部一致性則表明參、昴是為了強調(diào)衿、裯而預(yù)置的內(nèi)容。在此基礎(chǔ)上不難推知，《小星》雖然行文很簡單，但作者的受教育程度當(dāng)很高，才能在作詩之前如此計劃周全。至此，為了回答何以《小星》詩中有這樣的不自然情況，可以給出的答案應(yīng)該就是，《小星》詩的核心點就是衿、裯。由此帶來的問題就是，何以衿、裯在《小星》詩中會如此重要？筆者認(rèn)為，對于此點，結(jié)合《詩經(jīng)》中往往一語雙關(guān)來看，很可能“保??與

”句也是一語雙關(guān)的。安大簡的“保”字雖然可以如《毛詩》讀為“抱”，但如果按原字理解為保守，則“保??與

”類似于《戰(zhàn)國策》所說“保守聊城”，結(jié)合《小星》詩的行役如前文分析最可能是救急馳援，則“??”、“

”非?？赡苁堑孛闹C音?！皡ⅰ?、“寢”皆清母侵部字，上蔡之東有寢丘，據(jù)陳偉先生《楚“東國”地理研究》，寢丘地在今河南省臨泉縣[14]。“裯”、“幬”、“紂”皆定母幽部字，《漢書·地理志》：“汝南，鮦水。”孟康注：“鮦音紂。”《水經(jīng)注·汝水》：“陂水東出為鮦水，俗謂之三丈陂，亦曰三嚴(yán)水。水徑鮦陽縣故城南，應(yīng)劭曰：縣在鮦水之陽。”鮦陽縣故城在今河南省臨泉縣鮦城鎮(zhèn)。由《小星》詩言“三五在東”可見，作者很可能是夜間向東趕路時看到的參宿、昴宿，而由前文分析可見，趕路的原因又最可能是救急馳援，則《小星》一詩，很可能就是作者在農(nóng)歷七月受命自上蔡馳援協(xié)防鮦、寢二地，因為時間緊迫，所以日夜兼程，在夜間所作之詩?！缎⌒恰吩娭械摹氨я婆c裯”句，可能就是在諧音雙關(guān)“保寢與鮦”。

　　整理者注〔六〕：“折命不猷：《毛詩》作「寔命不猶」?！搁唷梗瑥摹溉?，「酋」聲，同「猶」。”[15]毛傳：“猶，若也。”《爾雅·釋言》：“猷，若也。”郭璞注：“《詩》曰：實命不猷。”（四部叢刊影宋本“實”作“寔”）陳喬樅《魯詩遺說考》以郭注“寔命不猷”為《魯詩》說，此點應(yīng)并無確據(jù)，但郭璞注并非用《毛詩》則基本可知，以三家詩的傳承論，郭璞注此處所用為《韓詩》的可能性當(dāng)更大。陳喬樅《韓詩遺說考》與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皆曾引《韓詩外傳》卷一文字，但都不認(rèn)為《韓詩》說在“猶”字及其訓(xùn)解上與《毛詩》有什么不同，不過據(jù)《韓詩外傳》卷一：“傳云：不逢時而仕，任事而敦其慮，為之使而不入其謀，貧焉故也。詩云：‘夙夜在公，實命不同?！?/span>”對比“為之使而不入其謀”與安大簡“折命不猷”句可見，《韓詩》很可能是訓(xùn)“猷”為“謀”，《爾雅·釋詁》：“猷，謀也。”如此則《韓詩》的“不同”、“不猷”訓(xùn)解都與《毛詩》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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