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烏鎮(zhèn)出發(fā)，又回到烏鎮(zhèn)
這里是他的悲喜交集處
木心故居“晚晴小筑”對外開放
陽光、音樂、歌聲都用來懷念這位已故的朋友
《木心的家》上集
大家好，我是陳丹青，此刻我正在木心故居“晚晴小筑”的花園里。告訴大家，4月18號這里將對公眾開放。
畫家陳丹青4月8號，在木心美術(shù)館的公眾號上發(fā)出了這則視頻。視頻中他沒有了人們印象中的犀利，有的是一份平和，和一份真摯的相約。陳丹青邀請人們前來的地方叫“晚晴小筑”，主人叫木心。2011年的冬天，木心從這里離開了人世。近10年后，作為木心先生的學生和朋友，陳丹青決定向公眾開放這里，讓木心先生的讀者多一處懷思之地。
4月16日，在“晚清小筑”對外開放的前一天，陳丹青從菜市場買完菜，來到“晚晴小筑”的餐室，晚年的木心就是在這里用餐的。
為了能讓來訪的人有更好的參觀效果，陳丹青對木心故居內(nèi)的陳設不斷做著調(diào)試。
陳丹青：僅僅十年前，在他死的時候，我覺得就到這了，我跟木心的友誼完了，他走了。
很快我就意識到這一切剛開始，我就開始被叫過來弄紀念館，然后過了一會兒又是美術(shù)館，然后美術(shù)館起來以后，觀眾嘩嘩地過來，每年發(fā)生事情，我才想到他死了以后，一切剛開始。我只是送走了我跟他一起的這段友誼。
也許有人會發(fā)出疑問，木心是誰？其實這個問題在20世紀80年代，在臺灣就被問了一遍，他是一名畫家、作家、詩人。如今在華人圈中，木心被認為是“深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英和傳奇人物”。但在中國內(nèi)陸，知道并了解他的人并不多。在學術(shù)界仍被認為是一位“邊緣者”。
陳丹青：木心對我們整個這一大坨人來說，他真的是一個異端，是一個不諧和音，所以，除了你索性就罵他，你一般你要真的坐下來說，說我們放棄一切成見，我們來解讀他，是有點困難。因為你找不到一個對應的，你比方我們現(xiàn)在有辦法去解讀，比方廢名，或者張愛玲，或者沈從文，這些包括學者，像陳寅恪這些，你仍然能找到一個歷史線索，比方廢名，是周作人的學生，張愛玲又有她自己的一套語境，等等。你忽然在今天出現(xiàn)一個木心，是蠻難解讀的，我初遇到木心，我也一直在這個情況當中。我當然覺得他很好玩，我們一起生活，一起交朋友。但是我覺得我不能夠解讀他，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這個知識儲備。倒是阿城很早就看出來他的復雜性，阿城學問比我好太多了，也足夠敏感。王安憶就不行，王安憶從來不跟我談木心，我也知道她為什么不談，很對呀，對我們這代人，我們這代人現(xiàn)在都變成所謂著名的藝術(shù)家，這個文學家，或者學者，但我們這個知識構(gòu)成，我們這代知識構(gòu)成，我太了解了，你忽然放一個木心進來，是不方便的。
陳丹青說自己是一個野蠻的人，木心對他最大的影響就是讓他有教養(yǎng)。他將木心先生奉為一生的老師。但沒有陳丹青的力推，很多人并不知道木心。所以就有人說他倆其實是互相成就，
王魯湘：說到木心，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木心和丹青，這是一個，好像是一個藝術(shù)生命的雙面體，這是沒有辦法剝開。但是你和木心的認識，也是一次偶然的邂逅，是在紐約的一個地鐵是吧？
陳丹青：對，我第一面是在地鐵上，但很巧的是我們在同一個學校，我們都是留學生。他是最老的留學生。但是來往并不多，只是在學校的時候，他非常會逗人講笑話，我們就一群上海人圍著他在講笑話。但是真正來往是到第二年，1983年，就是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在當?shù)氐娜A僑日報，中報，有他散文出現(xiàn)，我一看這是很久違的一種文體。因為我熟悉我這一代人的寫作，他是上一代人，一九二幾年生的，我說寫的好，我們見面聊，這樣就有一段時間，差不多天天見面，隔三差五，他就會把新寫好的稿子給我看，就這樣變成好朋友，然后我就把其他朋友帶著，大部分是畫畫的，其中有一位就提出，叫李全武，他說你給我們講課吧，就從1989年開始講。
王魯湘：這個課講了幾年？
陳丹青：一下講到1994年，五年。
木心五年的講課讓所有人都受益匪淺。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大家靜坐，沉默間已是淚流滿面。是木心先生，讓大家都愛上了文學。
王魯湘：這五年課主要是講哪些門類？比如說哲學，藝術(shù)和文學。
陳丹青：東方就從《詩經(jīng)》講起，中國，西方就從希臘神話講起。差不多要講到二十世紀，二戰(zhàn)前那個階段。一部分包括二戰(zhàn)后，薩特什么這些。他把一大部分哲學都當做作文學來講。比方說先秦，他說先秦我們都不會從文學角度去解讀它，這個孔孟老莊都是一流的文學家，西方差不多他也這么講，比方講到薩特，他說他并不同意薩特的很多行為和主張。但是他說他用文學來印證他的哲學，是很聰明的，很有效的。
1982年木心從上海出發(fā)，客居紐約。13年后，在外漂泊了許久的木心，曾獨自回到故鄉(xiāng)烏鎮(zhèn)，當他看到久違的家巳徹底凋零，房屋已傾頹零落，后花園已經(jīng)成了翻砂工廠。他感傷的說：
在習慣的概念中
故鄉(xiāng)就是最熟識的地方
而目前我只知地名
對的，方言，沒變，此外，一無是處……
永別了，我不會再來
陳丹青：1995年的元月，他暌違故鄉(xiāng)52年，他就來到烏鎮(zhèn)，來到烏鎮(zhèn)下雪的天氣，他看了以后感慨萬千，就寫了一篇《詩經(jīng)演》，叫《烏鎮(zhèn)》，是古語的寫法，還有一篇散文，也叫《烏鎮(zhèn)》，那當時就發(fā)表在臺灣的這個《中國時報》，被這兒的一個文人讀到了，讀到以后在1999年，就陳向宏從桐鄉(xiāng)調(diào)回烏鎮(zhèn)，做黨委書記，當時烏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火災，他要來解決這個問題，同時他看到這么破敗的一個老烏鎮(zhèn)，他要，就出現(xiàn)了后來的構(gòu)想，他要改造這個烏鎮(zhèn)，那位文人就把木心那篇文章給他看了，上面有一句話刺激了他，他說我再也不回來了。所以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到處打聽木心，沒有人知道。
王魯湘：以前陳向宏也不知道烏鎮(zhèn)有個木心？
陳丹青：沒有人知道，因為他15歲就離開了，那么結(jié)果巧了，1999年，你知道王安憶，王安憶的《長恨歌》，得到了矛盾文學獎，就在烏鎮(zhèn)領(lǐng)獎，那向宏呢，當然會主持這個儀式，參與這個儀式，他就問王安憶，你知不知道有個木心，王安憶說我知道，但是我不認識他，我有個好朋友，跟他很熟。就王安憶就立刻打長途電話到美國。
王魯湘：就給你。
陳丹青：她說你快點去找木心，她說他家鄉(xiāng)在找他，我非常驚訝，我非常驚訝，然后我就跟木心講，木心也非常驚訝。這樣子呢，因為他當時的話很簡單，就是能不能回來養(yǎng)老，我們沒有任何要求。
當時烏鎮(zhèn)的領(lǐng)導陳向宏，自聯(lián)系上木心后，書信往來長達五年，目的只有一個，力邀木心回鄉(xiāng)，他說木心是一位文化大家，應受到家鄉(xiāng)的禮遇。
陳丹青：就在那一年，年底還是年初，我就到烏鎮(zhèn)來見陳向宏，當時他才38歲，我48歲，這個他很簡單，他說你回去跟老人講，我們給他養(yǎng)老，我們沒有任何要求，他說就可以了。那其實我后來才知道，他已經(jīng)把這工廠遷走了。
王魯湘：已經(jīng)著手準備了。
陳丹青：把產(chǎn)權(quán)買下，用政府名義把產(chǎn)權(quán)買下，豎起高墻，就等他消息。所以2001年，我就回紐約探親的時候，我就跟木心談了這個事，他很激動。因為他是一個浪子不回頭的人，他要玩這個，但是老了，當時他已經(jīng)七十，2000年他多大，七十三四歲了已經(jīng)，2001年，是個問題，就是你在美國一個人終老，死在那里，是一種選擇，他本來就打算那樣。但現(xiàn)在故鄉(xiāng)忽然
召喚他了，這樣叫他。他蠻猶豫了一陣，然后就在那一年，2001年，還是2002年，東柵開放了，一下子火起來，這個經(jīng)營方式，是周邊這個江浙小鎮(zhèn)是最新的，最有效的。他們也有資金了，我有點像脅迫木心一樣，我說你沒有選擇了，不要想了，最后到2002年他答應了，答應了向宏立刻就動手。2002年我記得我跟他站在那個工地的那個地基上，熱的要命，就工人已經(jīng)開工了，這樣一弄就是木心沒有選擇了，沒有退路了。差不多一直弄到2006年，他才回來，我說你為什么要拖那么久，他很晚才告訴我，他說我得讓我的書出版了我才回來，不然算什么。所以他對自己這個文字，和跟讀者見面，他非常鄭重其事的。
2006年，木心的作品《哥倫比亞的倒影》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由于國內(nèi)的讀者實在不了解他，便配了一本《關(guān)于木心》的小冊子。令人沒想到的是《哥倫比亞的倒影》大賣特賣，一個月內(nèi)就加印了三次。
陳丹青：那個時候我從2004年開始，理想國出現(xiàn)了，就劉瑞琳這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就出了我的《退步集》，出我《退步集》呢，一時蠻有影響，我覺得機會來了，就是我可以不完全是一個木心私人朋友來介紹他，我覺得是一個時候，告訴劉瑞琳，我說有這么個老頭子，你不能給他一本一本書出，他的書是很小眾的，萬一賣不了，就死掉了，他一輩子就在這停下了，你要出，他目前所有書，大概十本左右，要出一起出，其實她也是猶豫的，她問了好幾家出版社的人，大家都說，其實是都不是很確定的。所以我很感謝劉瑞琳，她最后就決定咱們出一版，所以2006年出了，也就是那一年，我陪著木心，從紐約把他。
王魯湘：接回來了。
陳丹青：把他“押送”回來了。
2006年，木心終于啟程回國。他在飛機上一路未眠，說：真慢啊。那年的9月11日，烏鎮(zhèn)下著雨，已滿頭白發(fā)的木心走進了晚晴小筑，說道“沒想到這一生我還能回來”。
王魯湘：回來以后，其實他精力已經(jīng)很衰弱了。
陳丹青：很衰弱，很衰弱，我以前來看他，他剛回來的時候，他會在外面等我，后來我進來他就在這等我，拿個暖水袋，到最后一年，他就坐那等我了。那這個是他的吃飯間，是我們最親切的一個地方。
木心回到烏鎮(zhèn)后，陳向宏安排了小楊小代兩位小伙子，盡心陪護。日常起居里，身體再不適，木心也會關(guān)起門來收拾妥當，才出來示人。歸來之后，他便活在自己的簡單世界。寫字、畫畫，陽光好時便在烏鎮(zhèn)踱步。
2011年，木心病逝后，逾百位年輕讀者從各地趕來烏鎮(zhèn)送別。他的散文、詩歌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傳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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