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江西名醫(yī)舒馳遠,名詔,著有《傷寒集注》,受喻嘉言影響頗深,以溫陽派著稱,其學術思想獨樹一幟。
一、辨證治病皆以陰陽六經辨證為主體 舒氏學識淵博,是繼喻嘉言之后又一溫陽派大家,他倡導凡病辨證皆以陰陽六經辨證為主體思想,厘訂六經定法。他認為六經辨證,仲景不僅僅為傷寒而設,而是用以治療百病的辨證綱領,凡病離不開六經。如他在“凡例”中強調指出:“醫(yī)書自《素問》而下不啻汗牛充棟,其間雖備醫(yī)藥之理,而無六經定法、定方,漢儒張仲景著《傷寒論》始創(chuàng)三百九十七法,一百一十三方,大開六經法門。匪特專治傷寒,凡百雜病,要皆不出六經之外,治法即在其中?!彼€認為醫(yī)者如不明六經之理,則臨證胸無定見,舉手無措。他說:“三百九十七法,萬法之祖也,學者若不從茲入門,則臨床一無所據,即以病屬何經,當用何法,宜主何方,乃茫然矣,雖窮年浩首,究何益哉。故必熟服仲景原方,揣摩六經證治,而后胸有成竹,目無全牛,否則不足以言醫(yī)也?!?/p>
舒氏主張以六經辨證為辨治百病之綱領,因此他別具匠心地把《傷寒論》中的六經辨證歸納分類為六經定法。并以辨陰證陽證各十六字訣為總綱,辨陰陽十六字訣形成了在辨治疾病時有章可循、井然有序的辨證論治體系。這里難免有人批評他是唱著以六經吟百病的曲調,但舒氏的這一學術思想從某種意義上說不僅使初學醫(yī)者對《傷寒論》的奧旨有“夫子之墻數仞,不知其門而入”之嫌者找到入門捷徑,而且能使學有所成,臨床醫(yī)師在面對錯綜復雜的疑難病證時也會柳暗花明。
這里就以六經定法中的少陰病為例予以說明。舒氏說:“少陰真陽素旺者,外邪傳入則必協(xié)火而動,心煩不眠,肌膚熯躁,神氣衰減,小便短而咽中干,法主黃連阿膠湯,分解其熱,潤澤其枯;真陽素虛者,外邪則必協(xié)水而動,陽熱變?yōu)殛幒?,目瞑踡臥,聲低息短,少氣懶言,身重惡寒,四肢逆冷,腹痛作泄,法主溫經散寒,回陽止泄。”像這樣對《傷寒論》六經形證運用高度邏輯化手段,再結合陰陽辨證之十六字訣,確實為學習中醫(yī)有望洋興嘆之感的人指點了迷津,可見舒氏用心良苦,這切非淺學者所能步武。
二、陰陽六經辨證在中醫(yī)臨床中的指導意義
舒氏總結的陰陽六經相結合的辨證思想,在指導實際臨床中確實起到了執(zhí)簡馭繁、綱舉目張、左右逢源的效應。
以辨舌為例,如舌苔干黑,芒刺滿口,有因少陰中寒,真陽遭其埋沒,不能熏騰津液者,法當驅陰救陽,陽回則津回,方如附子、干姜、黃芪、白術、半夏、砂仁、故紙等藥,
辨陰證十六字訣曰:“其證必目瞑嗜臥,聲低息短,少氣懶言,身重惡寒”;
有陽明火旺,爍干津液而舌苔干黑起刺者,法當驅陽救陰,陰回則津回,用藥宜斟酌于白虎、承氣諸法,
辨陽證十六字曰:“其證必張目不眠,聲音響亮,口臭氣粗,身輕惡熱?!?/p>
所以對于出現這種舌苔,切不能一概認為是“陽熱”證,醫(yī)者務必脈證合參,因為臨床上許多陰盛陽衰危重病人會出現這種舌苔,否則差之毫厘,謬失千里。
我曾診治一吐血病人,舌起芒刺,苔焦黑,脈浮數,不是見其有目眠倦臥、聲低息短、惡寒身重、大便溏瀉等陰寒見證,險些誤以為陽旺火熱之證,后投以桂附、理中加龍牡三劑而安。
又如在治療頭痛一證時,他批評世醫(yī)六經不辨,妄投以川芎、藁本、白芷、細辛而胡亂瞎撞,主張分經辨證,先別陰陽。太陽頭痛連后腦,其法分主麻桂,前額屬陽明經,主用葛根,兩側痛屬少陽,必用柴胡;
太陰頭痛他認為是痰濕壅塞胸膈,其見證多有脾虛癥狀,法宜理中;
少陰頭痛他認為屬少陰經直中寒邪,阻截清陽不得上達,陰邪僭犯至高之處則頭痛如劈,其必有少陰見證,治當從四逆輩;
厥陰頭痛在巔頂,他認為是陰邪上逆地氣加天,其見證多有腹痛拘急、四肢厥冷,治用驅陰救陽法。
厥陰頭痛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血虛肝燥,風火相煽,上攻頭頂而痛不可近手,見證必有口苦咽干、惡熱喜冷,治當用養(yǎng)血滋陰、清火瀉熱之法。 我們在臨床中常常碰到一些久治不愈的頭痛,如能以六經辨證為主,再參以其他法,確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舒氏治療疑難病,每以陰陽六經辨證出奇制勝,屢起沉疴。如治鄧德宜令正,初起右耳根一條筋入耳中,走入舌根,舌即縮不能言語,良久方已,日數發(fā),見胸膈不開,飲食無味,屬太陰證;又見頭眩身重,少氣懶言,證屬少陰;兼見四肢微厥,腹痛拘急,屬厥陰見證;且耳中亦屬少陰,舌縮亦屬厥陰。前醫(yī)用舒筋活血十余劑而加劇,舒氏認為是三陰里寒證。藥用芪、術、砂、半以理太陰,附子、干姜以溫少陰,以川椒、吳萸以散厥陰寒邪。只一劑而諸證見減,但又見后腦及前額右鬢之處各起一塊,大如海殼,赤熱而痛。
舒氏意度其初必有三陽表證,陷入于里,今得溫化而托出。于是于前方中加入三陽行經之柴、葛、桂枝,一劑知,數劑愈。 又如治一痢證:“陳春元一焯,其侄患紅白相兼痢疾,身發(fā)熱而食不下?!鼻搬t(yī)謂之傷暑,投以香薷、黃連等而病加劇。
舒氏觀其證見惡寒、發(fā)熱、頭項強痛,時有自汗,為太陽風傷衛(wèi)證;前額、眼眶連兩側頭痛,屬陽明、少陽經證;胸痞不欲食,證屬太陰;而又有少陰之目瞑身重、少氣懶言,厥陰之腹痛拘急、逆氣上沖。他認為屬陷邪六經皆俱之證。投之柴、葛、桂枝以解三陽之表合理中,四逆加吳萸、川椒以理三陰,數劑而病霍然。 從上述驗案我們可以看出,舒氏臨床遇疑難雜證,每以六經辨證為準則,詳審陰陽,法度森嚴,絲絲入扣。盡管癥狀錯綜復雜,用藥每能切中病機。
三、重視脾腎之陽,善用溫陽之法
舒氏治病以陰陽六經辨證為法,執(zhí)簡馭繁,每于病證疑似之處,都胸有定見,不亂陣腳,每起沉疴。 他通曉陰陽之理,重視人之真陽,崇尚喻氏之說。他強調:“腎中真陽稟于先天,乃奉化生身之主,內則賴以腐化水谷,鼓運神機,外則用之溫膚壯表,流通榮衛(wèi),耳目得之而能視聽,手足得之而能持行,所以為人身之至寶也?!彼J為前人之所以重在養(yǎng)陰清熱,是由于時代的不同,前人陽旺多壽,參芪附桂不宜用,后人多見陽虛之證,用藥多以溫陽為法,能服寒涼藥者百中難見一二。
如他所論吐血一證,舒氏不茍同諸家所謂的“傷寒失表”、“肺金受傷”或“相火爍肺”之說,認為“人身后天水谷所生精血,全籍脾胃氣健,若脾胃失其健運,血乃停蓄胸中,如因憂患忿激、勞心傷力則動其血?!狈粗?,如脾胃健旺,敷布有權,血不停蓄,即使憂郁忿激、勞心傷力等大患卒臨,也不會吐血。對于大便下血而不上逆,他也認為屬脾胃氣虛,與吐血同源而異派。治法總以理脾健胃為主。他進一步認為,即使其人委實陰虧火旺,或表邪盛實,也必須重在理脾健胃,或兼表法,或兼滋陰。
從他治療姓魏的吐血一案可以看出:患者吐血沖激而出,見苔干、口臭、心煩、惡熱、終夜不眠而且黑暗中目光如電等一派陽熱癥狀,舒氏認為是真陰素虧,血復暴脫,陽無所附而發(fā)越于外,精華并見,故黑夜生明,是陽光飛墜,如星隕光,頃刻煙滅。投以養(yǎng)陰之劑,如生地、玄參、知母、貝母、阿膠、側柏、童便,日服四劑,服二百劑而愈。可第二年九月舊病復發(fā),吐血傾盆而死,由此他深有感觸地說:“爾時識力尚欠,僅據火旺陰虧一端,殊不知吐血者皆由脾胃氣虛不能敷布,藥中恨不能重用參芪,以治病之源。”
舒氏認為吐血而兼喘咳之病機為中氣不足,腎氣渙散,胸中之氣不能下達于腎,上逆而為喘咳,主張用大劑芪術大補中氣,故紙、益智收固腎氣,以砂仁、半夏宣暢胸膈而醒脾胃,使脾土健旺、轉運有權,腎臟恢復攝納之權,氣下行于腎而喘咳自止。
又如舒氏診治一陳姓之子吐血案:患者吐血甚多,又兼咳唾膿血相兼,喘促不得臥,氣息奄奄,投理脾健胃劑,其中芪術用至八錢,“世醫(yī)見其方藥縮腮吐舌,認為芪術提氣吊血,是吐血之大忌,而患者服藥數劑血止而愈。陳子告之:其家兄弟三人、下輩十人,皆為吐血死去其九,皆因過服寒涼清金所致”。
舒氏批評世醫(yī)見血止血、濫用寒涼,他強調“吐血一證皆由脾胃氣虛,不能傳布,法主理脾健胃、宣暢胸膈,使傳布如常,血不停蓄,其病自愈。醫(yī)家不明此理,希圖暫止,謬以為功,猶不思停蓄之血敗濁之余,豈能復行經絡,況敗濁不去,終為后患……”舒氏的這種見解是值得重視的。
在舒氏治療郁證的記載中,從他答門人問,可見其獨具見解?;颊咭蚣译y不決,數月郁悶,忿怒不已,抱病不堪,神識不清,不知晝夜,欲寐不寐。前醫(yī)用安神解郁藥而加劇,證見脈細如絲,不知人事,飲食不下,翕翕發(fā)熱,濈濈汗出,昏眩少氣,欲言不出,半夜時胸中擾攘,兩氣欲脫,五更時方安,日中時亦然。舒氏捉襟見肘,認為此人陽虛之極,腎陽復強,孤陽為陰所迫而下陷,為陽從下竭之證。心中煩憂者,因其人抱悶,終日默默不言,靜而生陰,濁陰壅遏胸中,冒蔽清陽,所以神識不清,飲食不下;子午二時陰陽交替,因陰過勝不容陽進,故有此脫離之象;其所以不寐認為屬孤陽不與強陰交也。其治法應以參、芪、術、鹿茸之類大補其陽,陽旺陰自消,陰消陽不陷。其結果一劑而效,十數劑而愈。
可見舒氏膽識過人,不為世俗所惑。 以上闡述的僅僅是舒氏整個學術思想的只鱗片爪,未能窺其全豹。其實他的《傷寒集注》的思想內涵是極為豐富的,醫(yī)學造詣很深,應該說他是一位卓有見樹和膽識的醫(yī)家。我讀過他《傷寒集注》的木刻本,新中國成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本書的再版,也很少見到后世的醫(yī)學著作引證過他的學術思想,大概當時他著作的版本流傳得很少,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普遍重視。
我想當時如果他的《傷寒集注》能重新付梓而行于世,肯定會引起中醫(yī)學界的一場爭論和思考。 在他的著作中,確實存在著一些使人無法接受的觀點。
例如他對心下痞的認識,他說:“心下痞之證,無論由該下或不由該下而來者,皆為陰氣痞塞也,當用術附姜半砂蔻等藥扶陽散逆、溫中逐飲,三黃斷不可用……”他著眼于“無陽則陰獨”、“手足溫者易愈”。真正屬于陽虛陰盛,寒飲痞阻于心下者,用上述的溫陽滌飲藥肯定恰到好處;如果屬于飲熱互結之心下痞,則非用辛開苦降之三瀉心湯而不除。 對于他厘訂的六經定法,有人批評他過于刻板,唱著以六經吟百病的曲調。
他對六經定法中太陽經證的風傷衛(wèi)、寒傷營、風寒兩傷營衛(wèi)的認識,被有人認為不符合現代辨證分型的觀點。
如論述肺癰、肺痿病,他說:“咳唾痰血,腥臭稠黏,為肺癰肺痿也,肺癰之證面紅鼻燥,咽中干澀,喘咳聲啞,胸生甲錯;肺痿之證口吐涎沫,飲一溲一,遺尿失聲。二證治法以肺癰宜瀉、肺痿宜補之外,均當滋陰清火、潤肺豁痰,愚謂所說非理也。肺為嬌臟,豈可生癰,潰出膿血,肺已壞矣,尚得生乎?……其證皆與肺經無相涉也,何得謬名肺癰肺痿哉?!痹谡撔奶蛔C時,他說:“心跳一證醫(yī)家謬謂心虛,主用棗仁、柏子仁、遠志、當歸以補心血,于理不合。
心君藏肺臟之中,深居于內,安靜則百體順昌,否則百骸無主,顛沛立至,豈有君主跳而不安,百官泰然無事,治節(jié)肅然而不亂者乎?必無此理也……或曰,凡受驚而心跳,跑急而心跳者,非心跳乎?是則毋庸置喙。于曰,非也,蓋驚則氣散,跑則氣傷,不過陽氣受虧,陰氣上干而為悸,尚在肺腑之外,安能搖動于內乎?”
諸如以上的幾種觀點,是他對病理大膽和抽象的主觀認識,當然與客觀實際是有一定距離的,這不能說不是由于歷史條件的局限所致。但他這種大膽的思維,卻教人以規(guī)矩,示人以繩墨。我看醫(yī)者只要能從臨床實際出發(fā),敢于想象,敢于探索,哪怕存在許多認識上的錯誤,瑕不掩瑜,也不失為一位杰出的醫(yī)家。
本文摘自王能治《舒馳遠傷寒集注六經定法鑒識》版權所有歸原著作者所有,如有使用不妥請聯系小編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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