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畢業(yè)生》中，被羅賓遜夫人勾引上床的主人公班在一次床第之歡之前說，說點什么吧。欲火熾烈的羅賓遜夫人心里想的只是盡快讓肉欲得以滿足，而在情感上仍處于空虛饑渴狀態(tài)的班還是熱切地期盼：“說點什么吧。”
在如今的網絡環(huán)境下、各類社交媒體平臺上，廣大用戶也在熱切地期待著中國首富王健林說點什么，因為話題的后面，很可能是某種誘惑力，至少也是某種瞬間恍惚的夢幻，譬如“先掙一個億的小目標”。再譬如這一次，王健林講述太原街萬達廣場案例，說海爾砸冰箱才幾個錢，我們賠十億多，海爾回應之后，一條微博把所有官微都炸出來了，各種廠商官方微博爭先恐后亮相——這是一個亮出自己的營銷好機會，精彩不容錯過——知名廠商玩一把幽默給自己添色，灰不溜秋的蹭一下熱點，無名小卒也跟著刷一下存在感。
這是一場全民造句的運動，早在互聯網普及之初就已經開始。當年網易論壇上有過一次大規(guī)模的群眾大撥哄運動，源自一個網友的驚奇發(fā)現——“我發(fā)現把QQ界面移動到電腦屏幕的最上面時QQ竟然自動隱藏，當你再次把光標移至QQ隱藏的地方時，QQ就會神奇般的又出現，再也不用在老板來時關掉qq窗口啦！”網友跟帖類似于“我發(fā)現喝汽水可以起掉瓶蓋直接喝，再也不用砸碎瓶子濾掉玻璃碴子再喝啦!”，由此引發(fā)了一場“我發(fā)現……再也不用”的造句狂歡。
如果說早期的造句運動是以網民的狂歡填充時代的空虛，那么今天則是網民們在網絡環(huán)境下經歷失語的窒息之后宣泄天馬行空般妄語的快感，所不同的是，現在有了利益的驅動——尤其是微博幾乎被營銷號攻克的此時此刻。
在社交網絡平臺上，作為自媒體的每一個人都希望被關注，因此卷入一場流行語的集體創(chuàng)作與傳播中。跟在首富語錄后面大撥哄屬于二度創(chuàng)作，而與此同時網友又想原創(chuàng)，但又缺乏首富所具備的話語權，想被關注卻又得不到關注，怎么辦？于是退化成兒童狀態(tài)——無論是有意識的怪話連篇還是無意中的咿呀亂叫，一個幼童總是可以得到成人世界關注的，所以不難理解“蠢萌”、“么么噠”、“寶寶”之類的流行語四處泛濫。
事實上，成年人裝扮成幼童作嬌癡愚頑狀，既不是今人的首創(chuàng)，也不是網友的專利，早在春秋時期就有人這么做了，也就是楚國隱士老萊子娛親的故事。
老萊子都年過70了，父母看著兒子的花白頭發(fā)，嘆氣說：“連兒子都這么老了，我們在世的日子也不長了?！崩先R子害怕父母擔憂，就想著法子讓父母高興，他專門做了一套五彩斑斕的衣服，走路時也裝著跳舞的樣子，甚至跌在地上時都故意裝著嬰兒啼哭的聲音，并在地上打滾，引得父母發(fā)笑。這畫風多少有些詭異，難怪魯迅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中說：“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發(fā)生反感的，是‘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兩件事。”
老萊子穿五彩衣裝扮成幼兒娛親，也許當時人們覺得好玩，將其收錄入二十四孝，但之后幾千年都沒人這么做；今天網友們通過“藍瘦香菇”之類咬字不清的發(fā)音自娛娛人，也必然只是一個短暫現象，玩壞了就不會再有人愿意去玩，也許未來的人們回頭看的時候，會嘲笑我們今天處在一個多么寂寞空虛冷的文化環(huán)境?！度嗣袢請蟆芬呀浽诎l(fā)社評表達這種擔憂，標題是《人民日報評藍瘦香菇流行：患上語言貧乏癥》，并發(fā)微博列舉出一大堆抒發(fā)各類情感的古詩詞?？墒?，就像《半生緣》里那句傷感的臺詞一樣，“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是的，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拒絕閱讀：通往低智社會之路》中所說的那樣：“100多年來，東方各地只是接受了工業(yè)化和現代化的市場經濟，以及相應而生的世俗化和城市化，但西方文明中最為核心的現代理念和價值觀，比如理性、法治、民主和人權等等，卻始終遭到拒絕和排斥。對古老的東方來說，最大的悲哀是，既無法回到過去，也不愿走向未來，因此處處彌漫著一種虛無與冷漠?！?/span>
既然回不到過去“境牽吟詠真詩國，興入笙歌好醉鄉(xiāng)”的詩國境界，又邁不進西方文明崇尚自由表達的話語空間，那么，今天的網絡語境中，除了失語，又當何如？說真話，是傻*；說假話，是裝*，二者都逃不過來自廟堂與民間的雙重審查。但人是語言動物，需要交流，不然就會憋悶壞，因此，今天的“語言貧乏癥”與風起云涌波譎云詭的網絡造詞造句運動并駕齊驅的局面，可以看做是被迫失語后的報復性反彈。
“語言貧乏”作為一種文化現象，還不算最糟糕的，更糟糕的事情恐怕還在后頭——語言的貧乏折射著現實并將反過來幻化成進一步貧乏的現實。加拿大麥吉爾大學哲學學院榮譽教授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新書《語言動物》（The Language Animal）中說，“語言是由產生了語言本身的文化所塑造的，這意味著，反過來，語言也塑造了那個在不斷使用它的世界?！边@也就是說，當貧乏而蒼白的網絡語言成為主流詞匯之后，世界也將隨之變得無聊起來。具體而言，大家在用“藍瘦香菇”表達自己的“藍瘦香菇”之后，此后漫長的歲月將會變得更加“藍瘦香菇”……
面對這一現象，一個國家的官方媒體在憂慮，雖然只是觸及了現象，卻沒有探究到本源；而我也有很多話要說，不過，思來想去，還是……“今天天氣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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