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冰
南朝樂府·吳聲歌
歡聞變歌(之二)
歡來不徐徐,陽窗都銳戶。
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推櫓。
《歡聞變歌》是《歡聞歌》的變聲。據南朝陳代釋智匠《古今樂錄》云:此調制于晉穆帝升平初年(357),每曲結束時則高呼“歡聞不?”,以此作為尾聲,后來就用此作為取名曰《歡聞歌》。到了升平中期(359年左右)一些童子改此詞而歌,開頭是“阿子聞”,尾聲則高呼“阿子聞汝不?”。沒多久,晉穆帝死,褚太后哭歌“阿子聞汝不?”,聲調凄苦,因以名之,《歡聞變歌》因此得名。不過到了南朝樂府中,《歡聞變歌》已不是喪歌而變成了情歌,僅取其哀苦之調來表達相思的怨嘆和相別的哀苦。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收《歡聞變歌》六首,這是第二首。
南朝樂府常以巧妙地比喻以及諧音、雙關等修辭手法,作為它表情達意的主要手段:詩中常用芙蓉來比喻青春美好,用霜下草來比喻青春的消逝(《子夜歌》);用落入井中的飛鳥和織不成布的殘絲來比喻愛情受挫(《讀曲歌》)。至于以“絲”諧“思”、以“蓮”諧“憐”、以“藕”諧“偶”,以“棋”諧“期”,在《子夜歌》、《大子夜歌》、《讀曲歌》中則比比皆是,但這首《歡聞變歌》倒是獨樹一幟,它撇開南朝樂府中同類作品常用的比喻、雙關等手法,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天都快亮了,赴約的情郎還遲遲未來,這讓她既焦急又擔心。媽媽也真是的,都啥時候了居然還沒有入睡,真讓人不安和心煩!
這種直接抒情的方法,表面上看似乎很平直,實際上是經過精心處理的。在五言絕句這個五言四句這個狹小的天地里,要想敘事、抒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通過一個特定的鏡頭,集中抒發(fā)某個瞬時特定的情感?!蹲右垢琛分耙归L不得眠”;之九“今夕歡已別”等皆是如此。這首歌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這個特寫鏡頭的背景似乎比其它同類型的詩歌更富有戲劇性,作為典型時刻的特定情感也遷延等更加漫長。他以不是一般的特寫鏡頭,簡直是一個母女之間的暗中互相較量的獨幕?。¢_頭兩句“歡來不徐徐,陽窗都銳戶”看似一句女主人公的獨白,訴說她等候情郎的到來,幾乎等了整整一夜。把情人稱作“歡”,固然是南朝樂府的通用手法,但也透露出自己的情感?!靶煨臁笔切凶叩膹娜葜畱B(tài),她懸想著情郎徐徐而來,但每次都落了空?!瓣柎岸间J戶”是個緊縮句,指天都亮了,陽光已穿透窗戶,也就是說等候情郎赴約等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夜的盼望和等待,這位女主人公是在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下度過可想而知。明代有首山歌描繪一位女性在約會中久等的心情是:“約郎約在月上時,等郎等到月偏西。莫非是儂處山低月上早,還是郎處山高月上遲”(《山歌·劈破玉》)。這位山歌中的女性也幾乎是等了一夜。即使如此,她也沒有朝壞處想,而是離奇地猜測:“莫非是郎處山高月上遲”,千方百計為情郎開脫(當然也是為了欺騙和安慰自己)。但在這首《歡聞變歌》中,無論原因和處理手法都不同于這首明代山歌,也不同于南朝樂府中同類題材。
首先,它的主題不是譴責男方負心和背盟。盡管這種譴責或擔心在南朝樂府中多有表現,如“常慮有貳意,歡今果不齊??蒴~就濁水,長與清流乖”(《子夜歌》之十八),“我與歡相憐,約誓底言者?常嘆負情人,郎今果成詐?!?《懊儂曲》),這是譴責男方的負心和背盟;“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子夜歌》之十三),“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子夜歌》之七)這是男方的毀約和背盟擔心。但這首《歡聞變歌》的主題并非是譴責或擔心男方的失約或變心,而是這位姑娘的母親沒有入睡,情郎不敢前來赴約。因此她不必像明代山歌那樣為了欺騙和安慰自己而千方百計為情郎開脫,更不會像其它南朝樂府類似題材那樣去譴責和埋怨情郎。而是把全部埋怨發(fā)泄在她母親身上:“耶婆尚未眠,肝心如推櫓”!“耶婆”即“阿婆”,“婆”在此專指母親。北朝樂府《折楊柳歌》歌云:“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亦是如此。這兩句是此詩的點睛之筆,內涵十分豐富:它既點破情郎未能赴約的原因,不是情郎毀約而是母親未睡,他無法前來赴約,顯示出這首詩不同于其他南朝樂府的獨特主題;同時也暗示這位女主人與情郎的相約是封建道德規(guī)范所不允許的,只能背著封建家長進行。既然老母未睡,情郎當然不能前來赴約,女主人公也不敢讓他前來赴約。
其次,這短短兩句,卻寫出人物極其復雜的心理活動,簡直是一出獨幕?。豪夏傅教炜炝習r仍然未眠,情郎到天快亮時仍然不能前來,這位姑娘自然也是一夜如熱鍋螞蟻,徘徊不停、焦灼難耐。詩人用了個比喻:“肝心如推櫓”?!皺笔莿澊ぞ?,安放在船尾,通過左右搖擺“推櫓”,使船前行。這位姑娘此時心如推櫓搖擺不停,這個比喻不但準確表現出女主人公此時的焦灼、忐忑、祈求、希冀等種種復雜的情感和思緒;也可看出這是位船民的女兒或出身與下層市民,不會是貴族千金,否則,不會采用“推櫓”這個比喻的。這兩句更為出彩的是它富有戲劇性,暗暗點破母女間進行的一場無聲的較量。“耶婆尚未眠”應當說是有兩種可能的:一種是老年人瞌睡少,難以入眠,所以到天快亮時“尚未眠”;另一種可能是老母似乎有所覺察,有意提防,久久未睡。從這首詩所作的暗示來看,后一種可能性更大。這兩句把母女間各懷心思又互不道破的微妙之狀寫的相當生動,意味深長。所以我們說,這首歌表面上簡單直白,實際上經過精心處理,含蘊是很豐厚的。
最后想提及的是,男女之間約會受到父母的阻隔,表現其間的悲愴或擔憂,中國歷代民歌中都有出色的詩章,如《詩經》中的《柏舟》,一位姑娘愛上了一位髧彼兩髦的漂亮小伙子,但母親不同意,她只好悲愴地高呼:“之死矢靡惹。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漢樂府《有所思》中女主人回憶當年與情人約會時,提心吊膽的情形:“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這都說明,家長的不體諒所造成的阻隔,以及支撐這個家長制的封建制度,一直是封建時代青年男女相戀相愛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也一直是中國古代民歌中詠歌不衰的一個永恒主題。這是這首《歡聞變歌》在前人多方開拓、難乎為繼的情況下,又獨辟蹊徑,以這種表面直白、實則含蘊豐厚的內容,以及用這母女間各懷心思又互不道破的獨幕劇形式加以表現,確實是獨具一格,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
歡聞變歌(之三)
張罾不得魚,魚不櫓罾歸。
君非鸕鶿鳥,底為守空池?
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男女相悅,多是男方主動,其追求往往是大膽而強烈,女方則表現為羞澀而阻拒。這種差別,固然與性別不同所造成的差異有關,但更主要的是由于他們在封建社會中,不同的經濟地位和傳統(tǒng)思想對女子的束縛所造成的。這并不意味著婦女沒有愛情的追求,更不意味著中國古代婦女沒有沖決傳統(tǒng)觀念的勇氣和叛逆精神。所不同的是,她們對愛情的表達和理想的追求,較之男子往往顯得隱晦一些,也更慎重一些,常常是通過一些比喻和暗示來傳達的,如中國第一部民歌集《詩經》中的女性:
標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再如中國近代客家族民歌中的女性:
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
《歡聞變歌》這位女性也是這樣,她期待著男方的愛情,也考驗著男方的忠誠;她暗中慫恿他去追求,但表面上又在逃脫和阻拒。這種復雜的愛情表達方式,在詩中是透過張罾和得魚這個比喻,巧妙地表達出來。罾(zēng),一種用木棍或竹竿做支架的方形魚網。張罾,即撐開罾網捕魚。詩人在此用“張罾”來比喻男方對女性的追求,用“不得魚”來比喻這種追求一時沒有奏效。為什么沒有奏效呢?肯定不是女方的無情或堅拒,從后面兩句“君非鸕鶿鳥,底為守空池”的挑逗和暗示中,我們可以明確肯定這一點。究其原因,可能是男方的功夫未到或女方的有心考驗。因為在那個婦女毫無社會地位和經濟優(yōu)勢的封建社會中,不知有多少婦女因為輕信而造成終生悔恨,又無處可以傾訴或讓他得到懲處。中國第一部民歌集《詩經·氓》中那位遭遺棄的女子,不是連她的兄弟都不理解和同情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嗎:“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所謂“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闭撬齻兦О倌陙砗椭c淚的經驗總結!但是《歡聞變歌》歌這位男子對愛情倒是很專一,追求起來也是相當執(zhí)著堅定的:“魚不櫓罾歸”?!皺笔莿澊ぞ?,安放在船尾,通過左右搖擺“推櫓”,使船前行。他下定決心,打不到魚,絕不收網,絕不搖櫓返回。郭茂倩《樂府詩集》中這句為“魚不櫓罾歸”意思很令人費解,左克明的《古樂府》此句作“不櫓不罾歸”意思要明確一些。此句的解釋即據左克明的《古樂府》作出。
男方這種鍥而不舍的追求和專一的情感,女主人公當然既滿意又感動,但妙在詩中并不去表現這種滿意和感動,更不去寫她因感動而滿口承諾,這樣寫就太實在了,也太平凡了,相反卻仍在阻拒,裝得同沒事人一般在哪兒打趣:“君非鸕鶿鳥,底為守空池?”鸕鶿,一種水鳥,性喜食魚,常佇立在水邊等候魚蹤。“空池”,這里指水中無魚,而不是無水。池里根本沒有魚,鸕鶿再有捕魚的本領,再有等候的耐心也將是一無所獲。這位女性通過這個比喻似乎是要告訴男方:我心里根本沒有你,你在再有千般追求的本領,再有耐心的苦等也是枉然。但實際的情形是否真的如此?恐怕就像一首巴東情歌唱的那樣:“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男女之間的情愛,并不像數學上一加一等于二那樣簡單明了,往往是明拒暗合,嘴苦心甜。孫犁著名小說《風云初記》的姑娘春分一心愛著芒種,但當著芒種的面卻撇撇嘴:“我那個眼角能瞅得上你!”王書懷詩中的村長媳婦,心中常為有這樣一個丈夫而自豪,但與鄰居們拉起家常來卻一個勁的埋怨:“當初真是糊涂油蒙了心,居然嫁給這樣一個人!”。所以,《歡聞變歌》這位女性,嘴上說我心中沒有你,你不要在此白等了,但內心恐怕有種異樣的感情在騷動,有種說不出的滿足和喜悅吧!不然,就不會如此的來調侃和打趣,恐怕就會像秦羅敷拒絕五馬太守那樣:“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或者像《羽林郎》中那位賣酒姑娘那樣:“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這樣女主人公仍在和男方一唱一和,這說明她并非無情,只不過她比較慎重,仍想對男方進一步試探和考驗!
余冠英先生的《樂府詩集》在為此時作注時,曾引了一首安化民歌:“大河里漲水小河里渾,兩邊只見打魚人。我郎打魚不到不收網,戀姐不到不放心”,可視為這位嘴硬心軟的女性內心表白吧!
丁督護歌(之四)
督護初征時,儂亦惡聞許。
愿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
大家熟悉的《丁督護歌》是李白的“云陽上征去”,反映纖夫在暑天拖運磐石的苦辛,表達詩人對民生疾苦的同情。但那是對樂府《丁督護歌》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抖《阶o歌》的源頭是南朝樂府,是首情歌。
郭茂倩的《樂府詩集》收有《丁督護歌》六首,其中第六首是文人王金珠的仿作。此是第四首。此調源出于南朝劉宋會稽公主。據《宋書·徐湛之傳》和《宋書·樂志》等史料記載:會稽公主是宋武帝劉裕的長女,嫁給彭城內史徐逵之為妻。當時,劉裕諸子尚幼,因此寄重任于徐逵之。晉安帝義熙十年(414)長江中游重鎮(zhèn)荊州刺史司馬休之與雍州刺史魯宗之起兵討伐時為東晉車騎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權臣劉裕。劉裕命徐逵之率軍迎擊,準備事成后授其為荊州刺史,掌控長江中游。殊不知兩軍在夏口(今武昌市)一接觸,徐逵之即被魯宗之之子魯軌所殺。消息才傳到建業(yè)(今南京市),劉裕便命府內直督護丁旿(wǔ)去料理善后。丁旿為人驍勇,遇事果斷。據《宋書·武帝紀》記載,他曾在殿堂上機警地捉獲并殺死妄圖叛亂的諸葛長民。當時流傳的民諺說:“勿跋扈,付丁旿”。派這樣的人去處理后事,足見劉裕對此事的震動。丁旿返回后,會稽公主又召見丁旿,親自詢問殯葬事宜,“每問,輒嘆息曰:‘丁督護’!其聲哀切,后人因其聲廣其曲焉”(《古今樂錄》)?!抖《阶o歌》就這樣產生了
這位會稽公主善哭,在當時朝野是出了名的,連皇帝都怕她哭。她是宋文帝的姐姐,宋文帝西征謝晦,“使公主留止臺(城)內,總攝六宮。忽有不得意,輒號哭,上甚憚之”。她的兒子徐湛之犯了罪也是靠她號哭才得以赦免的;丈夫對她更是如此:“家事大小,必咨而后行”(《宋書·徐逵之傳》)?,F在丈夫被害,她的哭聲自然更加驚天動地、哀切感人?!昂笕艘蚱渎暥鴱V其曲”,也就是很自然的事?,F在的問題是,這個“后人”究竟是誰?《舊唐書·音樂志》和徐陵的《玉臺新詠》皆說是劉裕之孫,這位善哭公主的侄兒宋孝武帝劉駿所作,而杜佑的《通典》和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則說是劉裕所作,其實,這些記載都有誤。據《南史·武帝紀》稱:宋武帝劉?!扒逍墓延?,后庭無紈綺絲竹之聲。初,朝廷未備音樂。長史殷仲文以為言。帝曰:‘日不暇給,且所不解’仲文曰:‘屢聽,自然解之’。帝曰:‘政以解則好之,故不習耳”。劉裕出身貧苦,在京口(今鎮(zhèn)江市)靠賣柴草為生。然后參加劉牢之的北府兵,一直過著戎馬倥傯生活。踐帝位后崇尚節(jié)儉,不愛珍寶,不喜豪華,宮中嬪妃也少。寧州地方官曾經奉獻琥珀枕,是無價之寶,他不稀罕。在出征后秦時,有人說琥珀能夠治療傷口,他就命人將它砸碎,分給將領作為治傷藥?!昂笸o紈綺”,其孫宋孝武帝在拆毀劉裕生前的臥室建玉燭殿,發(fā)現床頭上是土帳,墻上掛著葛布制的燈籠及麻制蠅拂。他不懂音樂也不聽音樂,“后庭無絲竹之聲”,大臣勸他多聽聽音樂就懂來了。他說正因為一旦聽懂就會愛好音樂,所以不聽。一個把治國與音樂對立起來的武夫怎么可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首哀婉動人的樂調呢?孝武帝劉駿是會稽公主的侄兒,他也不至于拿姑母的傷心事來制曲作樂吧!況且,徐逵之是從金陵西征,討伐荊州刺史司馬休之。而六首《丁督護歌》中提及的皆是“北征”:“督護北征去,前鋒無不平”(之一);“督護北征去,相送落星墟”(之三);“聞歡去北征,相送直瀆浦”(之五)。從內容上看兩者的差距更大:現存的五首《丁督護歌》中最后一首,將送別的對象稱為“歡”,這是南朝樂府中女子對情郎的通用稱呼,其內容也是寫女子與情人的相戀相別,歌者的身份顯然是城市下層女子,與帝王貴胄的生活情趣顯然毫不相關。所以,我們只能認定它的作者是城市下層女子或樂人,它反映的是征戰(zhàn)或勞役給百姓家庭和年輕人的愛情生活所帶來的苦難。雖也是相戀相別這個愛情主題,但其背景與其它南朝樂府還是有很大的差別!
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共收樂府民歌《丁督護歌》五首,此是第四首。前三首主要是偏重夸贊男方的才干和聲威,可以看出這位情郎在女主人公心目中的地位。后兩首偏重描述送別時的情景,抒發(fā)留戀與相思之情。其中以這首的心理描繪更為細膩,想象更為奇特。作為一個處于熱戀中的女子,在與情人離別之際心情也許是極端復雜的:起初見即將出征的情人威風凜凜,豪情滿懷去博取功名,也許會沉浸在當時熱烈的氣氛當中,受到情人和周圍人的情緒感染,也許也會同樣表現出亢奮,滿懷著希冀和憧憬:“督護北征去,前鋒無不平。硃門垂高蓋,永世揚功名”。但隨著情人的遠去,時間的推移,相思就會暗暗滋生。那種熱烈、亢奮很快就會冷卻下來,希冀和憧憬也會變得很暗淡,功名、榮譽漸漸會讓位于刻骨的相思,這時就會萌生痛苦和懊喪:只要夫妻能相守,就比什么甘甜!相當一批古代詩詞都出色描繪了這一心理變化過程,如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抖《阶o歌》中這位女性也是這樣,隨著離愁的加重和相思的加劇,功名富貴都失去了往日那絢爛的色彩,她帶著懊喪回憶起當時分別的情形:“督護初征時,儂亦惡聞許”?!霸S”即“此”,代表督護出征這個消息;“惡聞許”即怕聽到督護出征這個消息。這是她不在矜夸“帆檣如芒檉,督護今何渠”(之三),也不再企盼“硃門垂高蓋,永世揚功名”(之一)而是強調一開始就怕聽情人出征的消息,就舍不得情人離開。這當中亦摻有心理上的自我欺騙和安慰。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這種自我安慰、自我欺騙也是人們維持心理平衡,避免精神失控的一種心理調節(jié)。因為這時她如果承認當年送行時的興奮和矜夸,不是更要追悔,精神上更加痛苦嗎?但督護畢竟要去北征,情人總歸要離她而去。情感羈絆,“牽衣頓足攔道哭”,這些傳統(tǒng)的辦法都無濟于事。因為情人要去出征,王命在身,由不得他,也由不得她。因此,這位姑娘頓作奇想:“愿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石尤風,是一種颶風,傳說是一位商人尤郎的妻子石氏魂魄所化。據《嫏嬛記》卷中引元代郭霄鳳的《江湖紀聞》記載:“石尤風者,傳聞為石氏女。嫁為尤郎婦,情好甚篤。為商遠行,妻阻之不從。尤出不歸,妻憶之,病亡。臨亡長嘆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遠行,吾當作大風,為天下婦人阻之’。自后商旅發(fā)船,值打頭逆風,則曰‘此石尤風也’遂止不行。婦人以夫姓為名,故曰石尤”。此時,詩中的女主人公愿化作石尤風,這當然是浪漫的想象。而且這陣石尤風還是四面俱起,使得情人出征路上四面皆堵,哪兒也去不成——“四面斷行旅”,這更是一種奇想。女主人公對情人的執(zhí)著深情,從中得到了生動的體現。當然,只有靠四面刮起石尤風來改變眼前分離的現實,女主人公依賴這種不是辦法的辦法,也暗示了她對這場不可避免的別離的無可奈何。這也就決定了《丁督護歌》的基調是傷感的、悲情的!
愿作石尤風,四面斷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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