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詩歌烈士 海子照片 海子去世以后,我寫過一篇名為《懷念》的文章,那篇文章是這樣開頭的:“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爆F(xiàn)在5年過去了,海子的確成了一個神話:他的詩被模仿;他的自殺被談?wù)摚挥腥藦埩_著要...
海子:詩歌烈士 海子照片
海子去世以后,我寫過一篇名為《懷念》的文章,那篇文章是這樣開頭的:“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現(xiàn)在5年過去了,海子的確成了一個神話:他的詩被模仿;他的自殺被談?wù)?;有人張羅著要把海子的劇本《弒》譜成歌導?。挥腥吮P算著想把海子的短詩拍成電視片;學生們在廣場或朗誦會上集體朗誦海子的詩;詩歌愛好者們跑到海子的家鄉(xiāng)去祭奠;有人倡議設(shè)立中國詩人節(jié),時間便定在海子自殺的3月26日;有人為了寫海子傳而東奔西跑;甚至有人從海子家中拿走了(如果不說是“掠走了”)海子的遺囑、海子用過的書籍以及醫(yī)生對海子自殺的診斷書(這些東西如今大部分都已被追回)。海子在孤獨寂寞中度過了一生,死后為眾人如此珍視,敬仰,甚至崇拜,這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事。我們由此也可以看出詩歌的力量所在。當然,很難說在對海子的種種緬懷與談?wù)f中沒有臆想和誤會,很難說這里面沒有一點圍觀的味道。忽然有那么多人自稱是海子的生前好友,這不能不讓人懷疑到他們是想從海子自殺這件事上有所收益,他們是想?yún)⑴c到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的“事件”當中來。
或許臆想和誤會悉屬正常。一個人選擇死亡也便選擇了別人對其死亡文本的誤讀。個人命運在一個人死后依然作用于他,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在海子自殺這件事上,我們不可避免地面對兩種反應:一種是贊佩,一種是憤怒。有時我們會聽到這樣一種高聲斷喝:“海子是個法西斯!”“海子是自我膨脹的典型!”有一種觀點把海子變成了武俠小說中的人物,認為海子是那類練黑道武功的殺手,雖然武藝高強,但到底不是正宗,因此自身積郁了太多的毒素。海子最終是為自身的毒素所害。大體說來,海子自殺激怒了兩類人:一類是那些懷有高尚然而脆弱的道德理想的讀者;另一類便是自身尚在謀取功名的詩人。我在美國出版的《一行》詩刊上讀到過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嘆語:“怎么讓這小子玩了頭一把?”似乎在自殺上也有一個優(yōu)先權(quán)的問題,似乎海子從對詩歌語言的霸占最終走到了對死亡的霸占,似乎海子的死廢掉了別人的死。這幾年詩歌界內(nèi)部對海子詩歌的評價較之1989年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比如有些人認為海子的詩歌寫作其實尚處于依賴青春激情的業(yè)余寫作階段,并未真正進入專業(yè)寫作,又比如認為海子只有他的夢想?yún)s沒有他的方法論。這些觀點或許都有道理,但是否也有人依然把海子視作一個擋道的人呢?
不過,盡管人們對海子的評價五花八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海子的死帶給了人們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這樣一個缺乏精神和價值尺度的時代,有一個詩人自殺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審視,認識詩歌與生命。但是,理論界似乎對此準備不足,因此反應得有些措手不及,這一點從有人將海子與屈原、王國維、朱湘,甚至希爾維亞?普拉斯扯在一起就能看出。這種草率的歸類表明,人們似乎找不到現(xiàn)成的、恰當?shù)恼Z言來談?wù)摵W?,人們似乎不知道怎樣給海子定位。于是便有了一些想當然的見解。四川詩人鐘鳴在其文章《中間地帶》里,把海子說成是一個奔走于小城昌平和首都北京之間的人,認為海子在兩個地方都找不到自己的家,因此便只好讓自己在精神上處于一種中間地帶。上海評論家朱大可在其《宗教詩人:海子與駱一禾》一文中,賦予海子的死以崇高的儀典意義;于是海子便成了一個英雄,成了20世紀末中國詩壇為精神而獻身的象征。朱文認為海子選擇在山海關(guān)自殺也有其特殊的用意,因為山海關(guān)是長城的起點,是“巨大的種族之門”,與歷史上最大的皇權(quán)專制有關(guān)。我想,海子若真做此想,那么他定然脫不了演戲的干系,他的自殺也便成了自我獻祭。而事實上,海子并沒有選擇山海關(guān),而是選擇了山海關(guān)至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那是一個適于自殺的地點,海子之前,曾有三個人在那里自殺。
本來在寫了《懷念》那篇文章之后,我就不打算再拿海子做任何文章。我想我的責任是把海子的詩歌整理發(fā)表出來,使之不致湮沒、失散。至于如何評價海子的詩歌及他的自殺,應該由一些更加客觀的人去探討。特別是關(guān)于他的自殺,我一直不愿意說得太多。在我看來,一個活著的人是沒有資格去談?wù)撍麄兊乃劳龅模ㄎ覀冺敹嘀荒苷務(wù)勎覀儗ψ约旱乃劳龅牟聹y),而一個握有死亡這枚大印的人,甚至可以蔑視愷撒這樣的強權(quán)。當然,我也知道約翰?頓說過這樣的話:“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因此我從不問喪鐘為誰而鳴,/它為我,也為你。”我想約翰?頓雖然指出每一個人的死都與我們有關(guān),但他絕無意使每一個人的死都成為一種話語。換言之,我們從那死去的人身上所看到的,不是那人的死而是我們自己的死。這種醒悟使我們向生命睜開眼睛,知道我們還活著,而且還不得不忍受太具體的生活內(nèi)容。
海子去世以后,理論界大多是從形而上的角度來對海子加以判斷。我不否認海子自殺有其形而上的原因,更不否認海子之死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意義,但若我們僅把海子框定在一種形而上的光環(huán)之內(nèi),則我們便也不能洞見海子其人其詩,長此以往,海子便也真會成為一個幻像。在詩人自殺這個問題上,還是加繆有著一種更加實在,也是更加站得住腳的看法。他在《西西弗的神話》一書中指出:“人們極少(但不能排除)因為反思而自殺?!钡拇_,每一個人的自殺都有他的導火索,海子也不例外。5年來,我對導致海子自殺的一些具體原因不愿多談,是怕使海子受到傷害。但當我看到人們在思考海子自殺這個問題上越走越遠,而且在詩歌寫作和詩人行為上帶來某些不良影響時,我又頗感不安。為此我寫下這篇文章,以期澄清某些基本事實。但愿它們不會為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所利用。
以下是我所知和我所猜測的海子自殺的原因:
?、僮詺⑶榻Y(jié)海子是一個有自殺情結(jié)的人。我在《懷念》中已經(jīng)引述過海子于1986年寫下的一篇日記,那篇日記記于他一次未遂自殺之后。此外,我們從海子的大量詩作中(如發(fā)表于1989年第一、二期《十月》上的《太陽?詩劇》和他至今未發(fā)表過的長詩《太陽?斷頭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殺的精神線索。他在詩中反復、具體地談到死亡--死亡與農(nóng)業(yè)、死亡與泥土、死亡與天堂,以及鮮血、頭蓋骨、尸體等等。海子對于死亡的談?wù)撋踔敛粌H限于詩歌寫作中。他死后,朋友們回憶起他生前說過的一些話,深悔從前沒有太留意。有一位海子在昌平的友人告訴我,海子甚至同他談到過自殺的方式。海子選擇臥軌,或許是因為他不可能選擇從飛機上往下跳;在諸種可能的自殺方式中,臥軌似乎是最便當、最干凈、最尊嚴的一種方式。我想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像、死亡話題中沉浸太深了,這一切對海子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暗示。人說話應該避讖,而海子是一個不避讖的人。這使得他最終不可控制地朝自身的黑暗陷落。海子的另一個自我暗示是“天才短命”。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藝術(shù)家的工作方式與其壽限的神秘關(guān)系后,海子得出這一結(jié)論;他尊稱那些“短命天才”為光潔的“王子”。或許海子與那些“王子”有著某種心理和寫作風格上的認同,于是“短命”對他的生命和寫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壓力。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在后面探究海子的寫作方式與其寫作理想的矛盾時還會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