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中的駱賓王,寫詩喜歡用數(shù)字作對,如'秦地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當(dāng)時人稱他為'算博士'。(見《唐詩紀(jì)事》卷七)這話含有一點諷刺的味道,于是有人就把這當(dāng)為口實,不加分析地反對詩詞中多用數(shù)字。這種態(tài)度有些像因噎廢食。實際上人們生活中離不開數(shù)字,作為記事抒情的詩詞創(chuàng)作,也離不開用數(shù)字。拿《國風(fēng)》一百六十篇來統(tǒng)計,篇中用到數(shù)字的一共四十八篇,占了百分之三十。著名的《古詩十九首》中有十三首用過數(shù)字,竟占三分之二,可見數(shù)字在詩詞中出現(xiàn),是不可避免的。我們把這涉及數(shù)字的四十八篇《國風(fēng)》分類考察它們使用數(shù)字的情況,大體可以歸納成三種:
一、數(shù)字是具體實指的。
如:'有子七人,母氏勞苦'(《邶凱風(fēng)》)。'二子乘舟,汛汛其景。'(《邶·二子乘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鄘·君子偕老》)。'兩驂如舞'。'兩服上襄,兩驂雁行'(《鄭·大叔于田》)。以及《豳風(fēng)·七月》中之'七月''八月''一之日''二之日'等等。
二、數(shù)字是虛指的,這里有兩種情況。
一是本身就是約數(shù),游移不定,如:'嗤彼小星,三五在東。'(《召南·小星》)土也罔極,二三其德。'(《衛(wèi)·氓》)這里使用'三五'、'二三',不能確指,一望而知。再一種是因為韻腳變動而變動如:'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這里'七'和'三',看似實指,實際是為葉韻而變動,不是實數(shù)。同樣的例子很多,如《鄘干旌》:'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絲紕之,良馬四之。''素絲組之,良馬五之。''素絲祝之,良馬六之。'這里的'四''五''六'是跟著韻腳'紕''組''祝'而變化,也不是實數(shù)。
三、為了表達(dá)的需要,數(shù)字起了對比和夸張的作用,這些數(shù)字更是虛擬的。
這類在后世詩詞中用得最普遍。如:'之子于歸,百兩御之。'這里是極言其多,并不是一百輛車去迎親。'百爾君子,不知德行。'(《邶·雄雉》)'騍牝三千'(《鄘定之方中》)'百夫之特。''百夫之防。''百夫之御。'(《秦黃鳥》)'萬壽無疆。'(《豳·七月》)'彼其之子,三百赤芾。'(《曹·侯人》)'親結(jié)其裯,九十其儀。'(《豳·東山》)這里的'百'、'三千'、'萬'、'九十'等等都只是極言其多,《王風(fēng)·兔爰》里的'逢此百罹'、'逢此百憂'、'逢此百兇'也是樣帶有夸張的味道。'鸕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曹·鸕鳩》這里顯然是用'七'和'一'對比見意。'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這里用'人百其身'和子車氏三良對比,以見人們的悼念痛惜之情?!锻酢げ筛稹肥沁@種夸張對比的典型:
彼釆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今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已經(jīng)變成口頭禪。這里的'三秋'、'三月'、三歲'都不是實際數(shù)量。汪中《述學(xué)》里《釋三九》以為'三九'很多時候用為虛指,極言眾多,這是可信的。但我們不能碰到¨三'、'三百'就一概當(dāng)虛指。譬如《衛(wèi)氓》:'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三歲為婦,靡室勞矣。'這些'三歲'可以看成實指?!段骸ごT鼠》:'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這首詩是諷刺貪吏的。古代¨三載考績',這里的¨三歲'正是據(jù)'三載考績'而言的,也是實指?!段骸しヌ础防镎f的'胡取禾三百廛兮','胡取禾三百億兮','胡取禾三百困兮',一再使用'三百'字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詩經(jīng)選》111頁注說百言其很多,不一定是確數(shù)。'今天一般人都相信這樣的解釋。但為什么一再說'三百'不是'三千'呢?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十這樣注:《傳》:'一夫之居曰廛:'瑞辰按:《易·訟》九二,其邑三百戶。《鄭注》:'下大夫釆地一成,其稅三百家,故三百戶。'(下略)這首詩是諷刺尸位素餐的統(tǒng)治者的,'三百'正是他剝削的具體戶數(shù),當(dāng)實指比虛指更有說服力。如果我們讀《詩經(jīng)》碰到一些數(shù)字,有時與當(dāng)時禮制有關(guān),虛實問題往往要費一番思考才能判定要理解詩詞中數(shù)字的作用,首先應(yīng)分清虛實。大凡用實數(shù)紀(jì)事,容易使人有親臨其境設(shè)身處地之感。如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這里'千帆'、'萬樹'是虛指,極言其多。而'二十三年'卻是確數(shù),數(shù)愈確,愈見棄置之久,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呢?無限感慨,盡在這個具體的數(shù)字中。李煜追憶亡國之痛的《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于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開頭兩句的數(shù)字顯得特別沉重,一指時間,一指空間,一種追悔莫及的心情,正是從'四十年'、'三千里'這些字眼里傳達(dá)出來。同樣,岳飛的《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這里的'三十'指年過而立,'八千里路'指轉(zhuǎn)戰(zhàn)之遠(yuǎn),有了這些具體數(shù)字,下面'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才更為沉郁。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換頭處說:'元嘉草草,封狼居肴,嬴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這首詞悲壯慷慨回腸蕩氣,而'四十三年'這個數(shù)字起了關(guān)鍵作用。作者自1162年南歸,到1205年出守京口,從二十三歲的青年,率眾南歸,渴望收復(fù)中原,到現(xiàn)在已成六十六歲老翁,而北伐大計,幾如泡影,可是作者以廉頗自居,不甘老死,尚思為國馳驅(qū)。這一腔悲憤,回首四十三年往事,不能自已。沒有這'四十三年'幾個字,結(jié)尾就沒有根。這幾個尋常的數(shù)字,真可稱得起一字千鈞。
杜甫《逼仄行贈畢四曜》結(jié)尾說:'街頭酒價常苦貴,方外酒徒稀醉眠。徑須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丁謂和宋真宗由此推定唐朝酒價(見劉攽《中山詩話》),是可以噴飯的。但這里的數(shù)字使用,既表現(xiàn)了杜甫和畢曜的酸寒,也看出兩人交情之厚,性情之真,寫得越具體,詩味就越濃郁這和《醉時歌》中'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可以說是'異曲同工'。數(shù)字實用會有很強(qiáng)的抒情效果,還可表現(xiàn)在具體日期方面。如杜甫《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李商隱《二月二日》:'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fēng)日暖聞吹笙?;毩鄹鳠o賴,紫蝶黃蜂俱有情。'三月三、二月二,是過去的節(jié)日,下面的事都因節(jié)令而有,這是不可不提的。薛道衡《人日思?xì)w》:'人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fā)在花前。'雖然過去的評論家只著眼在后兩句,賀方回把它用到詞里,黃山谷就根據(jù)這兩句把《臨江仙》的調(diào)名改成《雁后歸》;但是如果沒有前兩句的鋪襯,后面的精彩也就反映不出來。'春才七日'也就是'人日',古代很看重這個日子。這些都是固定節(jié)日寫的日期。如果不是固定節(jié)日,而寫出具體日期,那就更應(yīng)該注意。如杜甫的《北征》:'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這是寫大事,用重筆。蘇軾《石鼓歌》:'冬十二月歲辛丑,我初從政見魯叟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郁律蛟蛇走。'這里鄭重寫明年月,也和《北征》用意相同。具體的日期,如果出現(xiàn)在小詞及絕句中,卻另是一番情趣。
如白居易《暮江吟》: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誰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韋莊的《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這兩篇作品,如果去掉'九月初三''四月十七'這兩個具體時間,情趣就大大減退,甚至給人有興味索然的感覺,可見善用具體數(shù)字在詩詞中是不可忽視的。
數(shù)字在詩詞中,確指的沒有不定指的用得普遍。不定指的數(shù)字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無法確指。如杜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更愁人。''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這里一片落花,幾樹繁花,根本無法數(shù)清。又如盧延讓'兩三條電欲為雨,七八個星猶在天'。辛棄疾化用到《西江月》里:'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只能這樣寫,不能確指。另外一種情況,是可以確指,而故意游移不定,反而增加韻味。如陶淵明《歸田園居》:'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杜甫《羌村》:'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yuǎn)行。'陶淵明的房屋和杜甫家來的父老應(yīng)該是有具體數(shù)字的,但如果寫死了,反而無味,詩詞貴空靈,忌質(zhì)實,這里的'八九''四五'的模糊用法,就比較空靈。辛棄疾《賀新郎》寫'停云'那首詞的結(jié)尾:'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這個也較空靈,他用《論語》'二三子以我為隱乎'的出處,《論語》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之類的用法,開啟了后人使用模糊的數(shù)字取得空靈效果的先路。還有一種情況,寫得很實,但意思卻反而空靈。如景云《畫松》:'畫松一似真松樹,且待尋思記得無?曾在天臺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鄭板橋《題畫竹》:'春風(fēng)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場。'這里第'三''一千'好像寫得非常實,但這是以實寫虛,更使人有親切之感。同樣,溫庭筠的《更漏子》下半闋:'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针A滴到明。'這里的寫得很實,用得卻空靈,使人覺得難乎為情。徐士俊云:''夜雨滴空階'五字不為少,梧桐樹',此二十三字不為多。'(《古今詞統(tǒng)》卷五)所以不覺其多,就是因為寫得親切數(shù)字的應(yīng)用,有時一首短章里,幾乎句句有實指,但仍不覺其板滯。如張枯《河滿子》:'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韋莊的《長命女》:'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上面兩例,數(shù)字都是實指的,但詩的情趣就在這些實數(shù)中表現(xiàn)出來,余味無窮。詩詞里用數(shù)字,更多的是夸張。遠(yuǎn)如上面舉的《詩經(jīng)》里的'萬壽無疆'之類。詩詞用到'萬''千''百'等字,實指的少,夸飾的多。如辛棄疾《永遇樂》:'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黃庭堅:'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入瞿塘滟預(yù)關(guān):'這里的'萬里'萬死'不是實指,非常明顯。李白的詩中,'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如此之類,一望知為夸張,從古到今,沒有異議。杜甫就不同了。《古柏行》中描寫那棵古柏:'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括在《夢溪筆談》卷十五里說:'四十圍乃是徑七尺,無乃太細(xì)長乎?'王得臣《麈史》、黃朝英《湘素雜記》又根據(jù)'圍'的實際長度批評沈括算錯了,而說杜甫的原文是合理的。在這一場筆墨官司中,《詩眼》的話最為通達(dá):
詩有形似之語,若詩人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有激昂之語,若詩人之興,'周馀黎民,靡有子遺'是也?!豆虐亍吩娝^'柯如青銅根如石',此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古柏之高大也。文章警策處,端在此兩體耳。
范溫這個意見很有道理,他所謂'激昂之語'主要指修辭里的夸張。杜甫這兩句的數(shù)字是用夸張的方式來極力形容老柏的高大,沈括拿它當(dāng)實指加以評論,顯然得不出正確的論斷。但在沈括的話中,有一點是可取的,那就是要注意兩個數(shù)字之間的合理性(雖然,在圍的長度上,沈括也有疏失)?!锻踔狈皆娫挕防镉涊d這樣一件事:
東坡有言,世間事忍笑為易,惟讀王祈大夫詩,不笑為難。祈嘗謂東坡云:'有《竹詩》兩句,最為得意。'因誦曰:'葉垂千口劍,干聳萬條槍。'坡曰:'好則極好,則是十條竹竿,一個葉兒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五)。
王祈只顧夸張竹子的挺勁,用刀劍作比,同時極言其多,卻忘記了干和葉的比數(shù)失實,以致傳為笑柄。我們因而得知即使夸張也得注意相對的合理性。
數(shù)字在詩詞的屬對中,具有特別醒目的作用。也有的詩句全靠數(shù)字生色。如李白:'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三個'一'字和'三'字作對。這是小數(shù)字對小數(shù)字,在詩詞中是較少的,更常見的是以多對少,大小相形,增強(qiáng)氣勢。如李白:'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郎士元:'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趙嘏:'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以及辛棄疾《滿江紅送李正之提刑人蜀》:'赤壁磯頭千古浪,銅騠陌上三更月。'這些語詞之所以為人傳誦,是和數(shù)字對比分不開的。有時這種對比放在一句之中,氣勢尤其動人。李白:'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日還。'杜甫:'濁醪誰造汝?一酌散千憂。'劉長卿:'同作逐臣君更遠(yuǎn),青山萬里一孤舟。'盧綸:'獨立揚新令,千營共呼。陸游:'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林。'詞里如陳與義《臨江仙》'二十余年成一夢',張元干《瑞鷓鴣》'千古功名一聚塵'都是當(dāng)句對比的好例子。兩句對比如張孝祥:'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在詞里還可把幾個短句都用數(shù)字連綴起來,既是一氣呵成,又是強(qiáng)烈對照。如胡世將《酹江月》:'試看百二山河,奈君門萬里,六師不發(fā)。'辛棄疾《水龍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這些都膾炙人口,不勞贅舉。數(shù)字用得好,使詩句生色,但不能說對比強(qiáng)烈就是好詩。比如范成大《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一首七律,中間兩聯(lián):'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三輪世界猶灰劫,四大形骸強(qiáng)首丘。'這三四-聯(lián),用'千年'對'一個',但全聯(lián)近于打油,紀(jì)昀評為'粗鄙之極',一點也不為過。而劉景文《寄蘇內(nèi)翰》云:
卷壓鰲頭請左符,笑尋穎尾為西湖。二三賢守去非,六一清風(fēng)今不孤。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插菊花無?聚星堂上誰先到,欲傍金樽倒玉壺。
這首詩中間用'二三'對'六,用四'對重',都是小的數(shù)字相對,但不害其為好詩。盡管劉景文的詩名遠(yuǎn)遠(yuǎn)不如范成大,但這首詩寫得親切自然;卻比范上一詩為好。用小數(shù)對小數(shù),大數(shù)對大數(shù),也可以非常精彩。如杜甫'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誰能否定它的精彩?但總起來看,大小多少比較常見。數(shù)字用得最精彩的,應(yīng)該是一句中兩個數(shù)字既很自然又相互映照。舉幾個突出的例子,如顧況《洛陽早春》:
何地避春愁,終年憶舊游。一家千里外,百舌五更頭??吐菲暧?鄉(xiāng)山不入樓。故園桃李月,伊水向東流。
三四一聯(lián),每句各用兩個數(shù)字,次句的'百舌五更頭'更外加重'一家千里外'的春愁旅思。再如戴復(fù)古《庚子薦饑》:
連歲遭饑饉,民間氣索然。十家九不爨,升米百馀錢。凜凜饑寒地,蕭蕭風(fēng)雪天。人無告急處,閉戶抱愁眠。
這里寫出特大災(zāi)荒,因為'升米百馀錢',所以'十家九不爨',沒有兩句的數(shù)字對比,就反映不出這種驚心動魄的場景。七言比五言更易于連用數(shù)字制造氣氛、抒發(fā)感情。如柳
宗元《別舍弟宗-》:
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沅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fēng)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黃庭堅《思親汝州作》:
歲晚寒侵游子衣,拘留幕府報官移。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車上吐茵元不逐,市中有虎竟成疑。秋毫得失關(guān)何事,總為平安書到遲。
上舉三詩,如果把這些連用的數(shù)字換成別的詞語,詩句中原來的沉郁氣氛就大為削弱,可見數(shù)字用得恰當(dāng),可以增加表現(xiàn)力有些數(shù)字常常與暗藏的典故有關(guān),讀時也應(yīng)注意。如李白的《將進(jìn)酒》:'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行路難》:'金樽淸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這里的'三百杯',是用袁紹等人敬鄭玄酒,'自朝至暮,將三百杯'的數(shù)字。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因此后人講到好酒價格就用'十千',王維《少年行》也說:'新豐美酒斗十千,長安游俠多少年。'《晉書》講何曾奢侈,'日食萬錢',所以講菜肴精美,就使用'萬錢'。'十千'和'萬'相等,但使用時各有固定對象,不可混用。猶如送橘子給人常常使用三百'字樣,如韋應(yīng)物詩:'憐君臥病思新橘,試摘猶酸色未黃。書后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這是用王羲之《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因此,在詩詞中遇到數(shù)字,除了要分清虛實,理解夸張對照等修辭功能之外,還得留心數(shù)字后面暗藏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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