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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jīng)無字齋春日參道小集 高語含

高語含,字唯止,號忘川散人,別署六經(jīng)無字齋,一九九七年八月生於北京市。德國海德堡大學研究生在讀,治歐陸、道家哲學,著有《老子疏義》,譯有庫薩的尼古拉《窺道路向》等。詩宗山水派,唐社、承社、觀社社員。詩文散見各平臺刊物,有《嶺頭拾雲(yún)集》《月舟集》《松陰掃石集》,輯有魏晉玄言詩集《重玄集》、古賢五言集《性海翫波集》。

詩詞類

謁勞山老子像

斯人不可尋,拜手仰危石。玄宗竟無説,虛指深空碧。

夜歸道中口占擬實驗體

暮天深於海,遙巒靜於野。我歸月出時,忽覿永恆者。永恆竟無體,流散於春夜。林杪千芳白,空香時一下。

讀晚明小品頗覺契心因說一偈

我居鬧廛裏,佛字不喜聞。千經(jīng)還萬偈,若箇道得眞。日日過好鳥,牕牕是白雲(yún)。高枕恣吾適,兔角寧足論。

戲和香嚴閑禪師證道偈

必曰忘所知,猶恐假修持。大笑背古路,吾嚮握吾機。郊廛徧蹤跡,謦欬失威儀。達者自怡悅,不墮上上機。

註:閑禪師原偈:「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span>

大明湖春行呈同遊者並寄澪標室

閒當花木初繁得,靑自乾坤未辟來。滿目鳶魚非著眼,熙熙何厭上春臺。

膠州岸閒行戲成口號贈寇女史

晴絲澹澹春如海,浴鷺遲遲海正春。莫笑偷閒荒聖學,聖人元衹是閒人。

題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

寥寥松氣繞廬合,焰焰籬花竟日明。尋渠太古山中意,聽我無絃琴上聲。

莫春詣廣濟寺

殿啓初陽透,輝然一磬中。簷花飄梵唄,佛面靜春風。有韻松傳偈,無波井現(xiàn)空。照眞安用默,堪笑老天童。

春湖漫興

快雨收寒鷺自高。春慵無計敵春醪。纔看隔浦生微綠,便問漁師藉一篙。夕影波間流凈界,遠峯煙外沒秋毫??駚砺x新題徧,冷坐翛然欲和陶。

水調(diào)歌頭 眞樂

世夢澆玄酒,松月倚飛筇。快行舒嘯,醉裏迎上暮天鐘。問我就中樂地,指汝胸前一竅,開口已非同。千聖消聲處,獨立最高峯。

舞虛明,恣偃仰,忘始終。隨流放楫,繞岸芳樹亂靑紅。笑殺靈雲(yún)老賊,不見桃花不悟,蹉卻好春風。無限鳶魚意,袖手破虛空。

沁園春 睡起

虛戶穿涼,深簷轉(zhuǎn)日,起我晝眠。正雲(yún)停鶯歇,春牕寂歷,風移竹亂,階影蕭然。一斝香溫,一爐靑裊,強和淵明三兩篇。慵拋筆,愛斜陽滿紙,未若忘言。

些兒滋味難傳。且恣興、拈來喚作閒。悟鳶魚妙理,非由心外,蓬瀛勝趣,衹在庭前。那費思量,那庸計較,萬化週流早付天。眞快活,者無邊受用,風月年年。

二溪先生贊

致虛抱素,遽亡希微。克欲灰念,永溺是非。執(zhí)本遄死,裁末多歧。一息放卻,全體無違。空水其宅,鳶魚其機。自然已足,益損何為。有對斯外,有辨斯離。起臥當分,帝則自隨。行無遺轍,入不啓扉。善為道者,無翼而飛。

註:王門後學王龍溪先生畿、羅近溪先生汝芳,皆主良知自然現(xiàn)成之說,世稱二溪。

詩話類

論漁洋詩説高於滄浪

漁洋論詩自謂胎息滄浪,然細檢其説,合知彼之言神韻實夐異乎滄浪之標別趣別才,特滄浪好誇超詣,初不見道而廣援機語,因致名實乖差。後修或失詳審,見其皮相清遠便謂入禪,轉(zhuǎn)相嗣襲,卒成淆溷耳。近人惟錢默存能識此際,然彼為滄浪申之,余今則為漁陽申之。

滄浪總其説曰:「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勾嘁栽娧郧樾?,全似前代感物興會之説。然則所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云云,亦止從形而下者立意,大抵皆情之常俗者,第其以默出言,以簡出豐,流漫較遠,是以未盡乎楮墨之間而多餘裕耳。惟其多餘裕,故能變滅綿眇,風儀無端,此滄浪之所嗜,畫學則謂之畱白法。

凡是之屬,在漁洋當云興味,而斷不可謂神韻。何者?興是世情之所發(fā),神惟玄感之能造?!赴讞疃啾L,蕭蕭愁殺人」「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韻固遠矣,然觸境而搖心,體物而寓情,內(nèi)與外化,畧無至人寂照之妙。而錢默存將以此為不睹不聞,為虛明神化之用,為西人愛克哈特所謂上學以神者,余不知其可也。玄感出乎內(nèi)照,內(nèi)照本乎虛靜恬澹寂寞無為,古賢辨之詳矣,故其應機發(fā)語,無厭沖泊。唐詩家之言玄感,莫善乎王韋,故惟眞具眼如表聖、漁陽者,嘗至味於玄酒,聞天籟於無絃,為能推其道而不遺。似滄浪者流,言不離悟,而取意率同俗論,以優(yōu)遊平澹為眾品之一曲,乃若獨舉李杜為入神,噫!其昧於道也若是。

又滄浪以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為上,然復謂非讀書窮理則無以極其至,此亦拉雜捍隔,洵殊解人之所道也。蓋妙本湛一絶待,頓而冥之則可,積而修之則不可;印之以神明則可,析之以分別知解則不可。是故道不可以學力求,可以學力求者非道。有涯逐無涯云云,莊生之所深戒也。若彼論宗此道,顧效程朱格物工夫,將置古賢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等語於何地乎?

愚故曰:滄浪之以禪言詩,剝其膚以為譬喩也;漁洋之以禪言詩,得其髓以為機用也。嗚呼!滄浪不識道,而天下言詩禪者許之;漁洋識此道,而天下言詩禪者或詆之。今之欲託懸解於辭章者,可不愼歟?

論山水詩二宗

孫映逵論山水詩曰:「如仔細分辨,可以認為陶姚是一箇系統(tǒng),其詩境在總體上是趨於寧靜安詳?shù)?,分別帶有淳厚、靜謐、溫潤、平淡的意味;而謝賈又是一箇系統(tǒng),其詩境在實質(zhì)上是趨於躁動不安的,分別帶有抑鬱、凄清、冷峭、苦僻的意味?!勾笫堑恼Z,而亦不可斬然分判。較諸前者,後者誠未能常守沖情,每有塵雜孱入,然審其要會,可知二家所造之境大抵無差,其小異率存乎運筆。今用朱元晦分殊孔顔孟三子語辨之:同乎體道,陶王韋姚筆意為「無跡」,謝孟柳賈或為「微有跡」,或為「其跡著」。無跡者固得之於渾化融液,然跡著者妙工洗煉,多造淵微,又非前者之所及,且有入處。譬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一派天然,全不著力,自是絶調(diào),然造語平淺,猶須與「松生靑石上,泉落白雲(yún)間」相揖讓。吾人學之,正宜兼綜二家,運後者之筆觸以載前者之氣韻,方為無所偏廢之途也。

論心學家詩

尋常人為詩一雜理語,便渾是宋頭巾,止緣自家不悟,到底夢中説夢,枯纏葛藤。特白沙、陽明、龍溪為能道得灑落,衹此便是他不可及處。惟其灑落,故爾風神古異,眞力盤空。此間有箇悟處在,得此即有氣象,不可純以理語目之。如「坐來夜月光仍滿,看到先天畫亦無」「但得春風長入手,唐虞事業(yè)衹如今」「此意語君須領畧,莫將聖諦累凡夫」「杖頭便是三山路,夢裏何勞羨橘壺」「興來試把靑藜杖,點破神州第幾關」諸語皆灑落,謂之率而不滑,易而匪淺,淡而實厚,質(zhì)而自文可也。

講説類

論信得即證得

余偶披《白沙集》,至「衹放不下便信不及也。此心元初本無一物,何處交涉得一箇放不下來?」一句,憬然汗下。伊昔終朝與人講論斯學,要以破邪顯正為務,未嘗便眞是信得及也。平日種種籌維追捉,恓惶不已者,總待覓箇把柄而後安,如捕空華,如揩鏡影,終是不信此心神應妙用,本具將迎酬酢之靈則,卻要主宰上更立箇主宰在,百般繩約鉗梏,不肯放他自然流行,透快無滯。近溪子所謂「夙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jié)習」者是也。惟其不信,故勞勞攘攘於文字理知上討路頭,欲俾言下稍安,罔知本體不彰,情識愈熾,其疑將轉(zhuǎn)深也。若果信得及時,直放此心縱橫嘯傲,收帆巨海,拋杖絶峯,塵雜由他拈來,湯火任他蹈去,過去未來一切諸法合下斬截,眞箇空際轉(zhuǎn)身,崖畔撒手,離適性而愈適,忘安心而愈安,渾沒巴鼻而萬緣了了,寰中更復有何事乎!

論無修無證工夫

臨洮李君問予:「如何是無修無證?」予反詰曰:「且道修箇甚麼,證箇甚麼?」曰:「至道體虛,是所修也;妙心體無,是所證也?!褂柙唬骸笖摕o矣,何云為所?所依能立,即非虛無?!估罹裏o對。予莞然曰:「吾兄之所蔽,大率衹是『無』字上欠分曉,此學人一樁通患也。若謂有修證,卻是把此虛無作箇有看,以為實有箇虛無要去解悟,實有箇中道要去操存,終日洗心澄慮,硏幾參玄,不知腳跟猶在有上,與道全無些交涉。若由此會去,縱下萬日工夫,亦恐虛浪風影,究竟衹作成箇懸空的活計?!?/span>

李君曰:「然則修證俱遣,復將往甚麼處用功耶?」予曰:「蓋此虛此無,本自見在,原未嘗一息間乎當下之有,原不須於此外別生箇見解去理會。是以時時遞轉(zhuǎn),而眞性常露;念念相續(xù),而神機不已。然則眞有此有,即是實無彼無也。揚瞬擔劈,率之可矣,纔著一意翦裁,便是截此命脈;纔生一念修證,便是塞此天門。巧構奇行,前馳後躡,種種擬議,總非吾人當下的本色,用旣泯沒,體尙何存?是以息彼玄解,則不修而修也;葆此常行,則不證而證也。古道無難,會此而已。」

或難曰:「若無修無證,凡夫亦無修無證,凡聖如何簡別?」答曰:「從當下一機簡別。若聖人之無修證,言其不生見解,率此當下,心體澄澄自然流行而已。惟其守得此機無一毫爽失,故渾不著力中卻有箇大著力處在。若凡夫之無修證,衹一味不著力爾,處處將見解認作當下承當過去,不知本體蔽了,用亦未純。及其應機觸事,不免欲慮紛起,奪了眼前活計,則還同那有修有證的。凡夫以凡解離當下,行者以聖解離當下,腳跟未定,總是一般?!?/span>

又難曰:「工夫是修證之義,旣然無修無證,何以説為工夫?」答曰:「跡上無修證,本上有工夫。為能時時一念自反,葆此本體流行,化得凡聖諸解,便是本體工夫也。以其不假安排,説為無修證;以其不滋邪僞,説為有工夫?!?/span>

又難曰:「前言虛無非所非立故非修證,後又何得言『本自見在』『會此而已』,若許可見可會,當許可修可證。」答曰:「見是發(fā)見之見,然作見聞之見,亦不妨事。蓋見、會假名爾,但謂自心一段天光隨緣發(fā)顯,非於此外別指箇要見要會的,故與修證不同。雖云見、會,總同無説?!?/span>

論耶道之際

一友人嘗與余論耶道之際,曰:「上主至道,俱為玄妙,迥絶麤法,其教將無同乎?」答曰:「嚮覽《聖經(jīng)》,其教人也曰:惟從主命,始獲安居?!肚屐o經(jīng)》則云:『雖名得道,實無所得。』耶教要體玄,其實未體得;吾道不體玄,其實正體得,斯可得而明矣?!褂言兤涔省T唬骸敢涛┛秩瞬蛔R此玄非物,便時時要將萬物摒了去,所以獨顯他超妙。是以冥觀默禱,常念其名;飲啄起居,常思其命;接人應事,常服其勞。百般操持捉弄,務欲索箇眞體,不知正將此玄把作物事,要思要念,要規(guī)要模,與旁物更有何差?纔礙麤法,卻不妙了,故與吾宗無無之旨尙去一塵,不可不辨也。若吾道,飲啄時但存箇飲啄,接應時但存箇接應,好自好,惡自惡,歌自歌,哭自哭,更不添得纖芥意思。頭頭還他本然,而玄在其中矣,無處體得,無處不體得,卻要思念那箇,規(guī)模那箇?如此則常動常寂,常寂常動,麤自付麤,妙自付妙,亦何曾溷淆得來?」

學語不貴多論

余觀近世學人頗有一種尙博鶩奇之風,以為諳外語者迥勝衹諳華語者,而外語中諳多勝諳少,諳小語種勝諳大語種,諳古語復勝諳今語,以異薄常,以多非寡,以古訾今,轉(zhuǎn)相譏議,動輒以通多語者為才大。愚謂此非用語言也,為語言所用爾。是尤混見聞為眞知之厲者,著跡甚深,其弊已極。蓋言句者悟人之具爾,本無可矜,其要全在透理。古人衹通曉得一般漢文,但能徹達其義,依樣作得聖人;三教之外,曷嘗假借得一毫?通得萬國語,讀得萬國書,若是淫耽異技,料理不到自家性命上,終究亦衹蹉過。果能用語言,則必不事求多,不務炫人,以體認為極則,時時嚮牝牡驪黃之表作實功。故能隨吾家性命之所需,當學則學,當止則止,更無些子益損。譬諸偃鼠飲河,惟以盈腹為限爾。

心體異名同謂説

俟齋以「誠」「尊」二義釋「信」字,並謂信得良知即致良知也,示余其説。余曰:「君得之矣,愚請為廣之。此體絶形聲,泯剖判,該本跡,貫動靜,非有非無,元不可名,特聖人因跡以稱本,應機而設辭,舉其效驗,用為教端爾。今見其不遷,姑謂之寂;見其不雜,姑謂之一;見其無邪,姑謂之善;見其非僞,姑謂之誠;見其忘憂,姑謂之樂;見其不另滋見解,姑謂之信;見其不玩侮怠傲,姑謂之尊;見其不假擬議安排,姑謂之自然。異名同實,渾是一事。由是知名之萬殊,衹合嚮取徑上認取,俾學者隨其性分之所宜,而化其情欲之所蔽,時時拈起,便各自得箇入處。果契得入,則一機朝徹,諸名蕩然,然後知本體實未嘗裂也。本體自一,則落為工夫,亦無二般。蓋由發(fā)動説,即是致;由情狀説,即是信;由縱浪無滯説,即是靜定;由日用長葆説,即是敬懼。致、信、靜、敬,亦衹一事?!?/span>

心體至妙無對説

通玄先生《道體論》曰:「所言至者,必以不對物為妙。與物為對,終為累物?!褂薨矗合壬惒乓病P}拈得「不對」二字,便是打併全體、了徹上下之玄關。千聖曠劫中悟來窾竅,由茲一機透體覷破,無餘蘊矣。夫道體絶待於眾形,故能超眾形,相待者物爾;心體無對乎群用,故能忘群用,有對者事爾。妙本眞心,於焉非二。所謂對待者,殊異之原;殊異者,對待之稱。然則惟其絶待,所以非異;惟其無對,所以非殊。是以知至靜不與動別,纔被動擾,即非其至也;眞樂不與哀別,纔被哀妨,即非其眞也;常閑不與忙別,纔被忙奪,即非其常也。蓋「至」「眞」「?!拐?,定體之辭,所以標其虛妙不屬流行也;「靜」「樂」「閑」者,假借之名,所以示其恬淡不雜塵紛也。由是知至靜之靜,非動靜之靜,境愈喧而愈寂也;眞樂之樂,非哀樂之樂,情愈變而愈安也;常閑之閑,非閑忙之閑,事愈冗而愈適也。然則古賢所謂立定腳跟不隨人轉(zhuǎn)者,衹是要得此體。體不對用,反以全用,本體之湛泊存,則流行之邪僞蕩,即是老僧使得十二時,即是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矣。是以明此至靜,則動靜之用自節(jié);悟此眞樂,則七情之發(fā)自和;認此常閑,則接應之行自當。合節(jié)之動,雖動不離至靜,越此乃躁也;率情之哀,雖哀不壞眞樂,逾此乃傷也;處宜之忙,雖忙不乖常閑,過此乃勞也。譬如春林輕陰,而日光猶朗;流雲(yún)不積,則太虛自澄。故王輔嗣曰:「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构有髀}人無情一義,然彼之言聖境也曰:「終日揮形而神氣不變,俛仰萬機而淡然自若」,亦未嘗不通乎斯旨。大抵南能離念之説,程子定性之論,迄於姚江門下至善無善無惡話頭,悉本斯趣而已。至於南宋有默照之禪,晚明有恣樂之儒,混用為體,亂至以俗,則不識斯趣而已。莊生云:「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又云:「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無乃其端緒耶?今之欲廣倡玄風而質(zhì)於儒釋者,非有以而然乎哉?

為學有古今説

或問:「某之為學也,以萬世之聖自任,直欲進乎仲尼,可乎?」余曰:「蓋一代有一代之學術,立宗不可不同,不可過於前修;設教不可不異,不可不過於前修。各取其宜,各盡其極,異世同懷而共弘斯道可矣,何事措意乎進不進之間哉?」

評新儒家人物

近世新儒家以察理之深細、樹論之恢廓而言之,必推牟宗三、唐君毅。然由徑尋玄竅、領握物機一事言之,其惟馬一浮、方東美二公能之乎。相其貌則周孔,印其心則老釋,是二公所以俱得徹見嚮上一機也。惟馬氏渾樸平夷,方氏清迥高華,此特氣象之別,而緣乎各人之殊質(zhì)耳,實未隔一毫於本體。馬氏所證取之悟地,余取彼詩中一語括之,曰「宇宙拈來喚作心」。方氏所證取之悟地,余亦取彼詩中一語括之,曰「恬風澹月與週旋」。使人親覽其書而默識其道,當知余言之非虛也。

讀馬湛翁《論老子流失》

近所讀《論老子流失》一文,錄於馬氏《泰和宜山會語》。是篇本乎儒釋合一立場而平章老學義理之未融浹處,以為其弊大率在於所謂「有智而無悲」,亦即一味超上,冷眼觀世,然則不能若仲尼之流以人我為一體而發(fā)大悲心,並成預流救物之大功行;及其末學純樸漸淪,失卻超然之品性而溺於權謀智術之種種機巧,遂流為法家慘礉少恩一支裔。愚謂馬氏治學固極淵沉,為能並舉義理實證二端而以之相兼互,推為近世有數(shù)之大家,自可毋疑;然其學思證解究以屬意儒釋者為多,於老子所言或有不審;故今次姑藉愚書《老子疏義》中語批點之,庶可正其苛議,而稍顯道家之眞宗統(tǒng)也。馬氏又以《老》經(jīng)勝處為能明諸法實相,以「實相無相」之理釋其「樸」義,而其《莊子箋》復以萬法唯心空無自性之理闡發(fā)《齊物論》章之「天籟」義,並破向、郭自生舊説(見崇文書局版《老子注》附錄二)。使吾人將此理路直貫到底,則《老子》一著殊無自立之價値,其所得即其合於釋迦處,其所失即其乖於釋迦處,愚不禁疾聲為老子呼冤也。質(zhì)言之,上起牟子《理惑論》,中經(jīng)儒學之慈湖、陽明、二溪,道門之張伯端、白玉蟾、陸西星,釋戶之紫柏、蕅益、憨山,下迄近人章太炎、馬一浮等,舉凡古今主三教一致者,其學必以釋氏為根柢,可謂無有例外。彼皆能用佛法通釋儒道二家諸典而無少塞礙,以為由此即得證成聖人同心云云,然殊不知此惟二家言簡之故耳。言簡則多歧義,而佛典名理灝瀚,細細檢之,則必可覓見能於字面上湊泊牽合者,故此實不足以明三教之一致。愚《疏》自序因謂:「重玄以降,則諸家雜蕪,三教竄言,蘇轍、焦竑者流恣其議。解老莊者率士人佛子輩,亦嘵嘵乎眾矣,而道徒獨緘其口以養(yǎng)內(nèi)丹;則無以守其自宗,使老經(jīng)翻為二家之緯也。故或統(tǒng)道以儒,謂孔、老皆欲均文質(zhì),老子惟當澆薄之世,特重質(zhì)以救其文耳;或統(tǒng)道以釋,謂佛、老皆欲妙空有,老經(jīng)亦以本性之外諸法不實,惟聖人殊方,下語各異耳。其論率能於老子中見孔孟,於老子中見釋迦,而獨不能於老子中見老子也。故其每及於自然之實、生化之義、虛靜之本,則所論之精,去彼晉唐學人亦遠矣?!估厢尨蠓溃乖谧匀灰蚓壷?,甄鸞《笑道論》、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所載之釋道往復相難語俱其實據(jù)。使學人膺彼釋氏空性之談而施諸道書,則必不能於老子中見老子,是以即如馬氏之精醇邃密,而亦不得免乎此譏。此愚論學之所以特宗郭象成玄英一脈也。即此觀之,又可識義學思辨之不可廢。殆為學由修證入者多渾淪,易主三教一致;由義理入者多分晰,易主三教有際。為道自合渾淪。愈渾淪則愈融浹,所謂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也。然為學非為道,本吾人知性分內(nèi)事爾,故不可不分晰,且愈分晰愈融浹。昧此二途,即致淆亂。為學渾淪,是為非分,非分則障道。惟其眞為學以分晰者,乃能眞得道以渾淪。且夫法理儻二,證境旋殊。釋氏有「物物皆眞現(xiàn),頭頭總不傷」「靑山不礙白雲(yún)飛」一機,詭言眞俗不二,語極通徹,似與吾宗「獨化於玄冥之境」義暗契者,顧終是水月空華前開眼目,乾闥婆城裏弄精魂。靑山白雲(yún),竟無自性,雖雲(yún)眞現(xiàn),恆依無實,雖雲(yún)任運,總住太虛,以吾宗自然義目之,其不可謂至詣也必矣。彼則奪萬品以空幻,此則全萬品以眞常。彼之於此,其必有分矣。噫嘻!以禪述老,宜其難徹也。

遊賞類

暮春遊記

閉室廛間,維時春暮。厭經(jīng)帙於案幾,想神理於煙霞。聞有靈峯,應絶囂滓。予乃率情孤往,掉臂閑行。止嘯松雲(yún),聽眾籟於芴漠;流眄溪卉,翫雙玄於昭鮮。冷香襲裾,輕陰覆面。豁懷曠矚,飛筇上躋。濯簪纓乎幽泉,瀹靈爽乎寒靄。已嗒爾而墮體,復瑩然以照眞。言象都融,境智齊謝。因知妙本週物,苦覓奚由;至樂生心,外鑠焉假?鳶魚在我,風月隨身。陋巷眞奢,瓢盈玄酒;舞雩匪遠,袖挹春颸。跡託寰中,意得形表。取萬品之不盡,供一笑之快然。興罷日斜,歸來巷靜。乃趁清景,漫錄勝遊云爾。

清言類

波底樹影,臥激湍而愈靜,虛者不能妨也。空際雲(yún)煙,舞烈風而常存,柔者不能傷也。士君子能中心虛柔,則日逢萬變,總無一法可攖;日受萬塵,總無點??扇?。茍識斯妙,於道亦思過半矣。

古剎聞鐘,覺心跡忽焉都喪;澄潭步月,欣寵辱有時而消。乃知外物未必不可玩,要在藉彼以自得耳。逢其靜者則以助吾靜,遇其清者則以發(fā)吾清。是固未免乎待於境,然審其所自生於內(nèi)者,與夫至人之眞靜眞清,亦未嘗二也。一段天光洩處,終賴自家寶藏。

三徑蒼苔,見松日朝昏起落;六朝黃土,惟江鷗今古盤旋。蓋物態(tài)長是閑閑,有時而促忙者人心也;天機元自靜靜,有時而進躁者世念也。是以閑處行來,則身同鷗鷺不作二事;忙中隱去,則心與山林猶是異方。

澗石容憩,看白雲(yún)起滅周身,更松影搖盃,平生乃林泉故舊;春牕宜眠,聽涼雨霏微滿巷,恰盆花映燭,此際眞煙火神仙。

食矢僧

師問眾曰:「如何是第一義諦?」一僧曰:「於一切法無愛憎?!箮熢唬骸甘改缫嗖辉鞣??」曰:「然,否則恐分別未盡也?!箮熀仍唬骸负尾蛔詫な改绻?,卻來這裏吃齋!」僧無對。師曰:「愛自愛,憎自憎。乖此常情,不是無生?!?/span>

揆諸識解,則羣經(jīng)多少珠璣,盡成障道閑言語;印諸心源,則古德一聲謦欬,亦作還眞妙法門。所謂下手處,衹在披卷時懷大襟期,運大力量,念念提將上去。此是吾人性命中一段大緊事,合下蹉卻便是萬古蹉卻,絲毫怠惰不得,絲毫寛緩不得,務要時時將目前一切塵翳全體照破,與千聖把臂於當下。離此,聖言翻成魔語。觀一言而了然,便勝常觀;讀萬偈而不悟,渾如未讀。

光影掬塵室

我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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