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八卦之心也是有的,而且絕不比我們差。不過他們略有尺度,不似現(xiàn)代人之關(guān)心隱私與吃穿。古人之八卦,針對文章。因中國古代提倡'文以載道',則論文之心,從未湮滅。
一般情況下,古人多愛論及前人之文,因為當(dāng)時之文,人或相識,不便妄加議論。除非蘇東坡這種才高八斗的大才子,自然可以指摘任何人的文章 。
歷朝歷代之中,宋人生活較為悠閑,也頗自由。宋無宵禁,所以夜市也很熱鬧。以前朝代,人們一日只吃兩頓飯,宋改觀了此局面,因為不宵禁,所以可以吃夜宵,進而習(xí)慣為一天三頓飯。這習(xí)俗,我們到現(xiàn)在也是保留的。
既然人的閑時間較多,又常聚集,則宋人的八卦議論也就多了。文人們相聚,甚至獨處,都愛指摘前人之文。
譬如唐代大文豪韓愈,便被兩宋文人,輪番議論。贊美者有之,貶低者也不少。贊者不乏溢美之詞,貶者無情冷酷。輪番上陣,聲勢甚是浩大。這種現(xiàn)象,甚至一直持續(xù)到清代,文人們還是不放過韓愈??梢娪绊懯欠浅4蟮?。韓愈在古代,是時常上熱搜的人。
韓愈名氣大,而且常有天才的創(chuàng)舉。
韓愈(768年-824年12月25日),字退之,河陽人,自稱'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昌黎先生'。唐代杰出的文學(xué)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政治家。他是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dǎo)者,被后人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與柳宗元并稱'韓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
中國傳統(tǒng)講究'文以載道',一般是先重視道的。但韓愈不同意,他倡導(dǎo)'文道合一'、'氣盛言宜'、'務(wù)去陳言'、'文從字順',也就是文章之法,要跟所謂的'道'并重,不能光看'道'而不顧文。而且,韓愈極敢說話,不顧流俗,不怕笑侮敢說真話,所以人家說他狂。尤其《師說》一文,在當(dāng)時影響巨大,因為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與當(dāng)時主流意見對老師的認(rèn)知是相悖的。
所以,韓愈的文章真率大膽,而且慷慨激昂,有憂憤之意。而且特別愛為人才說話。韓愈 特別看重人才。大詩人李賀,在應(yīng)試的時候,因為忘記避諱而不被錄取。因為李賀之父名李晉肅,'晉'與'進'同音,為了避諱,李賀便不得舉進士。韓愈一是愛惜人才,二是對于這種古板的世俗不以為然,是他便'考之于經(jīng),質(zhì)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專門寫了一篇《諱辯》為李賀辯護。
韓愈是很能突破傳統(tǒng)的,他的文章常常如此。形式多樣,甚至'一人一樣',比如祭河南張員外文》,茅坤就評為'奇崛'。姚范甚至以為'他人無此'。劉大櫆也說:'祭文退之獨擅。'也就是韓愈非常善于寫祭文,千古一人。至于他的文章,常如神龍萬變,無所不可。
在各個方面上,韓愈的文超越了前輩,很少有人比得上。所以,韓愈還是一個思想家。這為后世人們議論他提供了很好的標(biāo)的。
長慶四年(824年),韓愈病逝,年五十七,追贈禮部尚書,謚號'文',故稱'韓文公'。元豐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伯,并從祀孔廟。這是跟孔子一個廟的人,不上熱搜都難。這種人,即便是死了,也是活在別人口中的。
實際上,韓愈活著的時候,就是文壇明星。主要不僅因他能寫,且能創(chuàng)新。韓愈的創(chuàng)新,無處不在。譬如祭文,確實是韻文比較貼切合適,但韓愈《祭十二郎文》偏偏是散體,一千多年之后,曾國藩還摸著胡子說:祭文'究以用韻為宜',但'韓公如神龍萬變,無所不可。'也就是說,別人學(xué)不來。
公元801年,韓愈辭官,在洛陽做家教。不知為何,一激動,寫了一篇《師說》。這篇文章影響很大,另一個文豪柳宗元看到,寫了一篇文章,為韓愈分辨。
柳宗元說:而今的世道,誰敢說自己是老師?但韓愈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學(xué),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膽氣是不錯的。但,'愈以是得狂名。'人家都會說韓愈太狂了。
不過韓愈確實狂,寫文章追求'殺馬特',不走尋常路。韓愈有一篇文章,叫《進學(xué)解》。就是'殺馬特'路線,反正過去沒人這樣寫,他偏這樣寫。神奇的是,此篇文章中,給我們留了十個以上的成語——'業(yè)精于勤'、'刮垢磨光'、'貪多務(wù)得'、'含英咀華'、'佶屈聱牙'、'同工異曲'、'動輒得咎'、'俱收并蓄'、'投閑置散'、'提要鉤玄'、'焚膏繼晷'、'閎中肆外'、'啼饑號寒'等等。
這本事,不服不行。
韓愈名篇《祭十二郎文》
韓愈崇尚孟子,孟子在諸子中,以好辯著稱,就是嘴巴特能嘚吧,誰都敢懟,戰(zhàn)國的諸侯王公,什么齊宣王之類,都被孟子懟得'顧左右而言他'。
大宋的'拗相公',王安石。也是崇尚孟子的,嘴巴也特能懟。王安石跟韓愈一樣,尊崇孟子,于是一樣的愛辯,孟子、韓愈、王安石,三人一脈相傳的好勝。
'拗相公'王安石
兩宋文人八卦韓愈,唯有王安石不僅貶低韓愈學(xué)術(shù)文章,連帶著對韓愈立身行事也毫不客氣的貶低,頗有點人身攻擊的味道。
王安石說韓愈'好游戲,貪仕宦'。這是說韓愈的人身態(tài)度,貪戀功名。說韓愈'一能文狂生'。這是說你只會寫點文字,狂什么!直斥性格。說韓愈'渾身俗骨,然臨大事不放過,如諫迎佛骨,使王庭湊是也'。這是貶其文章。
但很多人認(rèn)為,是王安石不服氣歐陽修、程子(程頤)等人特別贊揚韓愈,'拗相公'自然是不服氣的,本色盡顯,全方位攻擊韓愈。甚至,在他眼里,韓愈歐陽修的文章,都不入他眼。但也有人為他分辨,說安石并非有意。
有趣的是,自古以來,對韓愈頗有微詞的,多半姓王。除了王半山(王安石)、王陽明之外,有名的姓王的,還有一個叫王逢原,說韓愈《示兒》等詩,沽名釣譽,被德所累。王得臣到處對人八卦,說韓愈《符讀書城南》教別人家孩子取功名富貴,都是教壞人的反面教材。王若虛八卦說韓愈,不能平靜處于貧窮。王世貞更狠,說韓愈根本不懂詩,亂寫。('退之于詩,一無所解'。)
當(dāng)然了,兩宋文人八卦韓愈,還是以褒揚的居多。
歐陽修首當(dāng)其沖,說:'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
他還跟梅堯臣兩人私下談?wù)?,大力夸贊韓愈,說韓愈像一個善于駕馭千里馬的人,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乃天下之至工也。
韓琦是為韓愈惋惜,認(rèn)為韓愈是唐之名士,天下望以為相,而竟不用,每次八卦到此,都替他惋惜。
蘇家父子,蘇洵、蘇軾、蘇轍,三個人同出一轍的對韓愈五體投地。
蘇軾
爺三聊天,蘇洵說:'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魚黿蛟龍,萬怪遑惑,而抑絕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
蘇軾說:'爹說的極是!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guān)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唐代古文,皆是從韓愈開始的,子美(杜甫)的詩,退之的文,魯公(顏真卿)的書,都是超級老大。退之只不過溫麗靖深比陶淵明差點。但豪放奇險,天下獨一無二。'
蘇轍說:'爹爹哥哥說的極是。韓愈可比賈誼,昔者漢之賈誼,談?wù)摽∶溃褂谥T侯相,而陳平之屬,實為三公;唐之韓愈,詞氣磊落,終于京兆尹,而裴度之倫,實在相府。夫陳平、裴度未免謂之不文,而韓愈、賈生亦常悲于不遇。
'嗯,韓愈的詩,也不錯,唐朝詩,韓愈杜甫最好,韓詩豪,杜詩雄。'
恰好秦觀來了,也參與討論。說得更激動——'韓愈太厲害了,文章有莊子列子之體察入微,挾蘇秦張儀之能言善辯,有司馬遷班固之采摘事實,獵屈原宋玉之英華,以《詩》《書》為本,以孔子為折中。以前無數(shù)作者,都比不上韓愈,以后的作者,也不會有勝過韓愈的,總而言之:未有如韓愈者也!'
誰都比不上韓愈,好在秦觀的老師蘇軾不見怪,并深以為然。
這還都是名人八卦,至于像科學(xué)家沈括,詩人黃庭堅等等,一大堆人,八卦起韓愈來,爭先恐后,七嘴八舌。總之一句話,韓愈文才,如囊沙背水,惟韓信獨能。
元明清也不曾停止八卦韓愈。有一個我們不太熟悉的人,叫李光地,此人在《康熙王朝》電視劇里出現(xiàn)較多,他甚至說,韓文公可以跟諸葛亮相比。
韓愈去世好幾百年了,蘇軾為其作碑文,懷念不已,稱之為'百世師'。秦少游到處說,韓愈是詩文'集大成'者。有人特不服氣,為了賭氣,做《非韓》(說韓愈的不是)三十篇,吹毛求疵,義正言辭的貶斥韓愈,但其中也不乏贊揚之處。比起王安石不遺余力的貶斥,算是好多了。
人紅是非多,人有才,自然是非也多,自古如此。
王安石還寫了兩首八卦詩,說韓愈的——
《奉酬永叔見贈》
欲傳道義心猶在,強學(xué)文章力已窮。
他日當(dāng)能追孟子,終身安敢望韓公。
《秋懷》
柴門半掩掃鳥跡,獨抱殘編與神遇。
韓公既去豈能追,孟子有來還不拒。
一片酸溜溜的諷刺意味。(永叔,指歐陽修。)
但無論王安石們含蓄也罷,明斥也罷。韓愈都是聽不見了,韓愈泉下自然也不在意。
人生在世,但求暢意自然,何必在乎他人之言。韓愈在時,有人說他文章好辯,好博進,好戲玩人。韓愈尊重起見,集中寫書回答,文字中一片卿用卿法,但我行我素之意,豪俠之氣未除,真率之相不掩。
如此韓愈,豈在乎多少人說他!
不在乎!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