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一生大半在隱逸漫游中度過,他曾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他不慕儒家圣人,愿為道教圣徒,志在求仙,跡同隱游,所以“心愛名山游,身隨名山遠(yuǎn)”(《金陵江上遇蓬池隱者》)。然而他是一位天才詩人,傲岸不羈,蔑視權(quán)貴,“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淩滄洲”(《江上吟》)。所以在他創(chuàng)作的許多驚天動地的詩歌中,也有不少山水篇章,把山水詩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開拓了一個新的境界。
成長于開元盛世的李白,由于家庭和社會原因,使他名不隸士籍,從小在山林隱居環(huán)境中博覽道家及諸子百家“奇書”,愛好辭賦,學(xué)會劍術(shù),更浸染道教,總之是受到奇而不正的教化,培養(yǎng)了一種實質(zhì)為神仙世界的太平社會的理想和狂想,形成了一種不受封建儒家思想束縛的微岸性格和反抗精神。這注定了他不走科試正途,而要走隱士兼?zhèn)b士而名士以成志士的獨特道路。結(jié)果他雖然被唐玄宗詔命進(jìn)京,當(dāng)了兩年多翰林供奉,榮耀一時,揚名四海,卻不得不辭官出家為道士;雖然被永王李璘請下廬山,進(jìn)入軍幕,似乎得以一遂愛國壯志,卻陷入皇權(quán)斗爭,換來鋃鐺入獄,流放夜郎,差點送了老命。政治上的挫折碰壁,使他把赤子般天真情誼奉獻(xiàn)給同道和純樸善良的下層人民,傾訴于無私無猜的大自然。所以他寄情清風(fēng)明月,漫游名山大川,留下許多山水名篇。
李自山水詩的突出特點是大自然山水形象的理想化、狂想化和個性化。在王灣、孟浩然詩里,山水雖然已表現(xiàn)詩人自我,但在詩人意識中,人和山水之間主客觀界限仍是清楚的,并不把山水形象融化為詩人自我形象,只是用作表現(xiàn)或寄托詩人情懷的客觀對象。而在李白的觀念里,人和大自然的關(guān)系有了變化,他在《日出入行》中說,太陽的運行,“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草不謝榮于春風(fēng),木不怨落于秋天,誰揮鞭策驅(qū)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滓同科”。道家的自然思想使他對人生抱有一種樸素的唯物觀念。人的生死榮衰如同萬物,“興歇皆自然”,無須感恩,不必抱怨,因為都是元氣的構(gòu)成,同屬大自然,同有大自然。所以他要擁抱大自然,與之化為一體。在《山中回答》中, 他詭秘地說:“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笔浪撞粫斫馑?,他也不屬于世俗的人間。他的神秘的桃花源,就是從碧山通往夢想的神仙世界,生活在“大塊”中,與大自然元氣混沌一片。這種道家、道教的思想觀念隨他的社會生活,政治遭際而日益加深,使他日益愛好大自然山水,也使他的山水詩里的山水形象不僅表現(xiàn)自我形象,而且融化為自我形象,使山水形象理想化、狂想化、個性化了。
李白在天寶元年(742)奉詔進(jìn)京后,拿給賀知章看的《蜀道難》(事見孟啟(本事詩》),當(dāng)是此前不太久的作品。這首樂府舊題翻新的山水詩,主題單純,就是“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而主題思想復(fù)雜,表面是承襲舊題而勸誡尋求安樂的游子不要冒險入蜀,實際是在言外象表,歌唱敢于攀越蜀道的大無畏壯志豪情。換句話說,蜀道是尋常游子的畏途,卻是豪壯之士的無限風(fēng)光的征途。詩里表現(xiàn)三個形象:蜀道、游子和詩人自我。對游子,勸其三思:一是“問君西游何時還”?有設(shè)有長期遠(yuǎn)游的思想準(zhǔn)備?二是“嗟爾遠(yuǎn)道之人胡為乎來哉”?究竟抱什么目的遠(yuǎn)途入蜀?三是“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如果沒有遠(yuǎn)大理想,只為尋求安樂,則不如趁早回家。對蜀道山水,則傾注了雄放壯烈的感情,以極端奪張和非凡想象來表現(xiàn)。開辟這條溝通秦中與蜀中的高山棧道,付出了壯烈犧牲。它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biāo),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高峻驚險,神獸敬畏,正是詩人獨特生活道路的象征,理想事業(yè)的化身。而登途攀越,高可觸摸星辰,孤寂凄厲可怖,一旦困頓,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猛虎長蛇時刻威脅。這進(jìn)一步渲染村托出蜀道的形象特征,顯示出詩人的胸襟情懷。敢登蜀道者須有大無畏的意志、毅力和氣概,決非凡夫庸人所為。而詩人自我形象既顯露于勸誡游子的悲天憫人之情,更融化于蜀道高險而雄壯的形象之中。
李白有不少短小精美的山水律絕,山水具體形象不一,手法技巧各異,看來似乎理想化,狂想化、個性化的特點不明顯,而其實相同。 例如《清溪行》寫請溪感受:“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fēng)里。向晚猩猩啼,空悲遠(yuǎn)游子?!鼻岸淇磥碇皇且早R比水,以屏比山的修辭精巧,而詩人用意實為將水作明鏡,山作屏風(fēng),以請水秀山為家。所以末二句說猿啼徒使游子傷感,而言外顯示他這位謫仙則清心自在,怡然自適,因為山水就是他的家,合乎理想,恰同仙境。再如《獨坐敬亭山》:“眾烏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兵B兒飛盡,一朵白云悠然離去,始終相伴在一起的只有詩人和敬亭山,所以“相看兩不厭”。這明白如話的大實話,作用與極端奪張同。而山擬人,人同山,有心與無生相知音,便是一種狂想,卻也合乎他“浩然與溟滓同科”的觀念。至于他的名篇《望天門山》“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早發(fā)自帝城》“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等,不論表現(xiàn)手法是擬人化或反村法,都是觀念上把大自然與自我混同一體,視萬物為同類,或一起興奮鼓舞,或以為留難阻擋,山水形象都理想化,狂想化、個性化了。
李白有一些山水詩直接寫了向往仙境,交往神仙,自是理想的道求,狂想的表現(xiàn),顯出謫仙的不凡。但天寶之后,國家政治昏亂,個人遭際失意,隨著年事閱歷的增長,使他對人間權(quán)貴更為激憤,對天上神仙亦感夢幻,于是懷著美好夢想廣游名山。這種變化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有集中典型的表現(xiàn)。它寫夜夢中游天姥山仙境和覺醒。詩一開始便斷定海中蓬萊仙島不可信,但高高天姥山卻可望可游。于是夜里夢中“飛渡鏡湖月”,到剡溪,憑吊謝靈運遺跡。然后“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攀登山巔,領(lǐng)略了大海高峰的奇壯勝觀。而在云煙迷霧之中,忽然“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竟來到了金碧琳瑯的神仙世界,霓衣風(fēng)馬,虎鼓瑟,鸞駕車,列仙擁簇,紛紛來了。但就在此刻,夢醒了,天姥仙境不見了,只有詩人自己在枕席之間。于是他深深感慨:“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人世榮樂原是一楊夢,人間萬事都是不斷流逝的江河水,無可挽,不足惜。因而他要騎鹿訪名山,尋求那夢想的美妙仙境。并大聲宣布:“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要與權(quán)貴統(tǒng)治的人間決裂。這里,現(xiàn)實世界中受束縛的詩人在夢想中自由飛向理想的仙境,客觀的大自然山水在夢幻中變成了神仙世界,理想以狂想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鮮明顯示出反抗權(quán)貴統(tǒng)治的詩人性格。顯然,屈原《九歌》的幻麗,郭璞《游仙》的清逸,南朝山水詩的秀美,初盛唐山水詩的雄壯,在這里融化為一種新的境界,表現(xiàn)出一個新的高度。
狂想逍遙在夢幻山水里的謫仙人,終于在冷酷的政治現(xiàn)實中覺醒。晚年他從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回來,在江夏相逢故人,他悲憤了:“頭陀云月多僧氣,山水何曾如人意!不然鳴箱按鼓觀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里,且須歌舞寬離憂”(《江夏贈韋南陵冰》)。稱意的水,升天的山神仙,傲岸的狂生,英雄的爭斗,詩人曾經(jīng)向往追求的目標(biāo)都被粉碎了,狂想的理想都幻滅了,索性縱情于世俗的歌舞行樂。反過來看,從這暮年悲憤狂歌之中,恰可見出這位傲岸不羈的天才詩人,在往昔漫游山水的歲月中,始終懷有濟(jì)世的英雄抱負(fù),從未放棄崇高理想,因而在他的山水詩里也大多豪情奔放,仙姿倜儻,融化于山水形象,表現(xiàn)為一種理想化、狂想化、個性化的新的特點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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