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的長篇新著《老實街》（作家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自問世以來引發(fā)關注。其中有一種觀點認為，《老實街》是“當代的《果園城記》”。這一發(fā)現使人眼前一亮，因為它確實捕捉到了《老實街》的藝術特色與文學定位。但同時這一評價又使人有意猶未盡之感，因為這兩部作品之間的差異還是很明顯的，而這些差異正是它們自身藝術個性的反映。
《老實街》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作者對濟南這座城市的歷史、掌故、傳奇、街巷人物、歲月變遷非常熟悉，娓娓道來，還極其自然地將這些內容與故事情節(jié)、人物命運穿插結合在一起。在閱讀的過程中，濟南的前世今生、深厚的歷史人文積淀和獨有的精神氣質，逐漸被讀者了然于心。從這個角度來看，師陀《果園城記》的地域文化色彩并不那么突出。除了在天高云淡、物是人非的舒緩敘述中，讀者能夠隱隱地感受到故事的發(fā)生地應該不是南方，很少有人會從作品中看出來“果園城”的原型是河南偃師。《果園城記》對地方風物的描寫更具有普遍性，這與師陀的寫作理念是一致的。他在寫這部作品時就決定“要使這座小城成為北方一切小城的代表”。在地域文化的書寫上，特殊性或者普遍性并沒有高下之分，只與作者的敘事策略相關。
而且，兩部小說的敘述者完全不同?！独蠈嵔帧返拈_篇第一句話是：“我們這些老實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風流云散?！睆倪@時起“我們”作為敘述者就開始引領全文，以所見、所知和所感告訴讀者發(fā)生的一切?！拔覀儭笔抢蠈嵔值暮⒆?，但從善良熱心又知進退、懂分寸的舉止來看，“我們”不是稚子頑童，而是心思晶瑩剔透又聰明懂事的“小大人”，小說中也用過這個詞來評價?！拔覀儭弊鳛閿⑹稣咻p盈澄靜，具有孩子的機敏和靈動之氣，有時還有屬于孩子的那份難掩的小小得意?！豆麍@城記》的敘述者是“我”，這是一個經歷過世事滄桑的中年人，小城歲月里的世事悲歡帶給他無盡的憂傷。敘述者的心情和筆調都是抑郁的，全書也就始終彌漫著悵惘甚至凄涼。這種敘述者的明顯不同，不僅發(fā)生在《老實街》和《果園城記》之間，而且普遍地存在于現當代小說之間?，F代小說中的敘述者往往是孤獨沉郁的，含著心靈的苦悶與焦灼，尋覓著希望、光明和新生。這些小說中的敘述者帶有濃郁的知識分子氣息，形成了特殊的抒情氣質。而當代小說的敘述者普遍來說則要明朗得多，態(tài)度和心情簡單通透。更不必說當代小說中有些敘述者的歡蹦亂跳、插科打諢或者嬉笑怒罵。形成這些差別的原因，除了社會和文化語境的不同，也和現當代作家的身份密切相關?，F代作家的知識分子氣質更重，而當代作家離五彩斑斕的現實生活更近，也更有煙火氣，精神上更自由跳躍?！独蠈嵔帧酚猩詈竦奈幕Φ?，用詞講究，注重意境營造，頗得傳統(tǒng)文化的神韻，但小說中的敘述者則具有當代文學的特征。
《老實街》和《果園城記》的第三點區(qū)別，在于小說中的人物塑造，特別是女性形象的塑造?！豆麍@城記》中的那些女性，雖然個性不同，但命運卻是相似的。她們仿佛做不了自己的主，其生命芳華不是被歲月磨盡，便是被變故所摧殘，只留下一曲曲悲歌。但是《老實街》中的兩位女性卻是生命飛揚的。編竹匠的女兒鵝容貌美麗，氣質優(yōu)雅，堪稱老實街上的女神。她在選擇伴侶時不在乎金錢、權勢，只尊重自己內心的感受。她大大方方把自己的私生子撫養(yǎng)成人，當孩子被流言蜚語所困擾詢問親生父親是誰時，她牽著他的手，一個一個去向和她有傳言的男人喊爹。這種氣魄真非尋常女子所有?！独蠈嵔帧防锪硪粋€使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是朱小葵。她是一名優(yōu)秀的記者，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為社會匡扶正義，是一位讓人敬佩的現代女性。這樣兩個人物在《果園城記》中是不可想象的，而這樣的女性也使《老實街》在故土挽歌中回旋著清越高亢的不屈之氣?！豆麍@城記》則整體散發(fā)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悲涼。
以上從三方面簡略辨析了《老實街》和《果園城記》的區(qū)別，二者的不同之處還有不少?？傊?，將《老實街》稱為“當代的《果園城記》”可能還需要商榷，正如倘若人們將莫言稱為“中國的?？思{”一樣，都是不甚準確的。獨創(chuàng)性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生命，從來都是藝術家得以存在并引以為傲的理由之一。
（作者：張曉峰，系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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