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儒家智識傳統(tǒng)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遠古的“巫史”與“重黎”“羲和”之官?!吨芏Y·保氏》之“六藝”中也有“數(shù)”的科目??鬃娱_創(chuàng)的成體系的儒學中賦予了“智”以重要地位,從“仁智”“圣智”到“三達德”“四端”“五?!?,“智(知)”一直是儒學之核心德目。
“知”在孔子那里兼具德性與知識雙重含義,如果以心性之“仁”為本體,好學之“智”為功夫,則孔子也是本體與功夫并重。“知”之認識論維度見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論語·為政》)、“格物致知”(《禮記·大學》)、“好學近乎知”(《禮記·中庸》)?!爸敝滦哉摼S度見于“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論語·里仁》)、“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子夏語)、“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禮記·中庸》)。
古人對思維之邏輯性非常重視,孔子所重視的“文”本身就有“條理”的含義,“文明”“文理”都是理性的彰顯。先秦的儒家人物中孟子善于辯論,荀子善于分析,都是“智”的體現(xiàn)。
孔子渾倫一體之“知”在后世逐漸分化,成為“攝智歸仁”的德性論與獨立的哲學知識論傳統(tǒng)?!抖Y記·大學》以“本末終始”為“大學之道”,以“如切如磋”為“道學”;《禮記·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將德性排在學問之前;這一分途趨勢在孟子和荀子處體現(xiàn)最明顯。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孟子·離婁上》)是將“智”從屬于“仁義”的闡釋。相反,荀子曰:“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浴爸ńy(tǒng)類”(《荀子·儒效》)為“大儒”的標準,以“盡倫盡制”(《荀子·解蔽》)為“圣王”的標準。大體來講,孟子繼承了孔子的“仁道”,荀子繼承了“智道”,儒學獨立的知識論始自荀子,其弊端也恰好是過度的理性化。漢代以后,思孟學說的勢頭蓋過了荀子,儒學呈現(xiàn)出以心性為主的特色,宋明理學區(qū)分了“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盡管哲學家本人可能沒有二元對立的思維,但在實際上造成了對客觀知識探索的不足。
二
“智”兼具道德與知識之雙重性質,下面從“仁智”與“圣智”兩種語境來進一步考察“智”的內涵?!叭手恰痹谌寮医?jīng)典中常常相提并論,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論語·里仁》)、“仁者不憂,智者不惑”(《論語·憲問》)等等?!叭手恰敝y(tǒng)合無間就是“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禮記·中庸》)?!暗隆北旧砭途哂小巴獾糜谌耍瑑鹊糜诩骸保ā墩f文解字》)的雙重性質,“性之德”包含“成己”之“仁”與“成物”之“智”?!叭手请p彰”是極高的修身境界,《孟子·公孫丑上》引子貢語“仁且智,夫子既圣矣”,荀子也說“孔子仁知且不蔽”(《荀子·解蔽》)。
“仁智”對舉說明二者之間存在某種二元關系?!叭省北居谙忍熘扒樾浴保ㄇ胺此肌⒈倔w),“智”當然也是先天的能力,但更注重后天之努力(理性分析、功夫),這一視角下的仁智關系也是天人關系的轉化?!抖Y記·檀弓上》孔子講到祭祀時說:“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為也?!笨芍獙Υ砩竦膽B(tài)度也取決于在“仁智”之間取“中”,孔子之“仁且智”就是儒家的“中庸”哲學,也是一種整全而平衡的智慧。
“圣智”在經(jīng)典中也經(jīng)常并列出現(xiàn)?!爸恰睘椤笆ァ敝袘兄x:“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保ā抖Y記·中庸》)《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辨認了防風氏的骸骨,吳國使者感嘆說:“善哉!圣人也?!睗h代揚雄曰:“圣人之于天下,恥一物之不知?!保ā斗ㄑ浴ぞ印罚?/p>
郭店簡《五行》篇經(jīng)2將“五行和”(仁義禮智圣)當作“天道”,“四行和”(仁義禮智)當作“人道”。儒家的“天道”與“人道”并非二元對立,而是在肯定二者的同時,有境界高下之別。竹簡經(jīng)10將“金聲玉振”闡釋為“天人”關系:“金聲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聲,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聲而玉振之?!薄睹献印とf章上》之“金聲玉振”講的就是“圣智”關系:“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p>
儒學統(tǒng)合“德識”的整全性從孔子以后逐漸衰減,荀子已經(jīng)完全不能欣賞“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荀子·非十二子》)的思孟之學。荀子曰:“聞之不若見之。”(《荀子·儒效》)就是對明晰邏輯理性的追求?!爸恰笔枪饷鞯?,但極端的理性主義也會導致“光的暴力”(德里達語);“圣”“仁”之修養(yǎng)不是“黑幕”,更不是“暗箱操作”,形而上的價值對于知識論有莫大的助益。
三
“仁智”與“圣智”語境中的“智”并沒有減損其獨立性,反而在與“圣、仁”的互動中獲得了更加強大的認知能力。統(tǒng)合了“仁智”與“圣智”的智慧才是儒家認為最高的“中庸”智慧:“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保ā墩撜Z·子罕》)歷來“仁為全德”“仁包四德”“圣高于智”的說法掩蓋了“智”的獨立性,其實每一種德性在極致的層面上都是相通并且互相包含的?!兑讉鳌は缔o上》曰:“是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薄兑讉鳌ふf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柔而生爻,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焙苊黠@是將“數(shù)理”與“道德”熔為一爐的合論?!兑讉鳌は缔o下》記錄了蓍草求卦的方法,并闡述了數(shù)理與陰陽的象征關系?!兑讉鳌は缔o上》又曰:“是故君子將有為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下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于此?”“至精”與“至變”要求德性與知識二者都達到極致,二者都不可偏廢。竹簡《語叢一》曰“知博,然后知命”,又曰“知天所為,知人所為,然后知道,知道然后知命”,從“知博”到“知命”就是從知識到德性的貫通,說明人之認知能力的訓練并不完全是外在于倫理的。
“仁”與“圣”可以讓“智”的能力更強?!墩撜Z·衛(wèi)靈公》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薄叭省睅椭爸恰睂崿F(xiàn)了更大的價值,但如果沒有“知及之”,后面的一切都談不上?!睹献印とf章下》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泵鞔_了儒家的事業(yè)要從“智”開始?!抖Y記·大學》從“本末終始”的角度確立了“八條目”的次序,前五目從“格物”到“修身”就是從知識到德性的貫通,其以“格物”為始、以“修身”為本的設定彰顯了德識并重的邏輯?!抖Y記·中庸》強調在內在的“成己”之“仁”的基礎上再去追求外在的“成物”之“知”,從而達到“合外內之道”,是從德性到知識的貫通。唯有“成物”才是參贊化育之功:“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比寮覛v來就重視外物并尊重“物”的獨立性,《禮記·樂記》曰“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禮記·大學》曰“物格而后知至”;《性自命出》曰“待物而后作”;道德修養(yǎng)不可能離開外在的事物。
《易傳·系辭上》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易知”之“乾”是“賢人之德”,“易從”之“坤”是“賢人之業(yè)”,也是道德與事業(yè)并重。《易傳·系辭下》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薄熬x入神”即是精研事物之理,并達到很高的水平,才能有效地運用知識;“利用安身”即是用學識來安身立命。道德并不是無中生有的,也不是空疏無物的,而是從精益求精的學識中得來?!案F神知化”的境界只能來自“文理密察”(《禮記·中庸》)之“學”,別無他途。此外,孔子在帛書《要》篇中闡述了儒家與“史巫”的區(qū)別,儒家在具備史巫之“贊、數(shù)”能力的基礎上,有更進一步的“德”之修養(yǎng):“幽贊而達乎數(shù),明數(shù)而達乎德?!比绻f“智”突出了對象化的反思,那么“圣”“仁”之非對象化、前反思之融通與提升的維度必須建立在基本的智識基礎之上。
孔子走出了遠古巫術的神秘主義,但用另外的方式肯定了形而上的追求,達到了超越的認知能力。孔子具有比常人更加豐富而敏銳的情感(仁),以及對天命的默識體證(圣),擴展了理性的范圍。經(jīng)典中多次記載了孔子善于預測人事: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保ā墩撜Z·為政》)
抑亦先覺者,是賢乎?。ā墩撜Z·憲問》)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保ā墩撜Z·雍也》)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論語·先進》)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禮記·中庸》)
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其孰能與此哉!古之聰明睿知神武而不殺者夫。(《易傳·系辭上》)
夏,魯桓釐廟燔,南宮敬叔救火??鬃釉陉悾勚?,曰:“災必于桓釐廟乎?”已而果然。(《史記·孔子世家》)
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焙笃呷兆洹#ā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p>
(晉鑄刑鼎)仲尼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保ā蹲髠鳌ふ压拍辍罚?/p>
這些預測有的是基于理性的,但更多是基于“良知仁體”之“自覺”。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ā墩撜Z·公冶長》)恰好說明以世俗智慧聞名的子貢還做不到“聞而知之”。所以說,孔子的“知天命”、曾子的“知本”(《禮記·大學》)、孟子的“盡心知性知天”(《孟子·盡心上》)就是智識能力質的飛躍?!抖Y記·中庸》認為“至誠”才能達到“天德良知”:“唯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荀子也看到“心”有“知道”的能力:“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保ā盾髯印そ獗巍罚疤撘级o”的德性修養(yǎng)能夠助益“知”達到“知道”的高度。孟荀二人都崇尚修身之“通”“神”“化”的境界,孟子的進路是“仁”,荀子的進路是“知”,二者之學都有嚴密的體系與進階。
(作者:白宗讓,系北京大學世界倫理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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