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名酒酒瓶
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這人一向貪吃，飯量不小，酒量卻是極差，平時很少喝酒。大家不知道的是，我初中時曾經(jīng)一度癡迷于搜集各種酒瓶，也算與酒有那么點緣分。
我對酒瓶的興趣完全源自秦牧先生散文集《藝海拾貝》中的一篇文章，題目叫“茅臺、花雕瓶子”，內(nèi)容是以茅臺、花雕的酒瓶為引子，提倡在文學(xué)和美術(shù)領(lǐng)域保持“樸素之美”。
秦先生開篇寫道：“中國有聲譽(yù)卓著的'八大名酒’，我們這些'最輕量級’的酒客，雖然喝酒不多，但是總算嘗過它們的味道。有時，即使不喝，也會聞一聞它們的香味，端詳一下它們的顏色，欣賞一下它們的瓶子。”
接下來又說：“談到這些名酒的酒瓶，模樣兒可就多啦。象那些山東白蘭地、味美思、紅葡萄酒，不用說都用的是漂亮大方的玻璃瓶子，汾酒、竹葉青、西鳳、大曲，用的玻璃瓶子也各具特點。這里面，唯獨(dú)茅臺和花雕（紹興黃酒），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氣派：茅臺酒還是按照一兩百年的老習(xí)慣，用個圓柱形、小嘴巴的陶瓶子來盛載；花雕呢，則常常是裝在一個大肚子的上釉的粗壇子里。從外表來說，它們都仍然保持著幾分樸素以至笨拙。如果和另外一些雖不是極其著名、而卻異常考究裝潢的酒類比較起來（這些酒的瓶子有細(xì)瓷的，也有鏤花玻璃的，簡直都像一件件工藝品），它們的'衣裳’，樣子是顯得有些寒傖的。”
五十年代茅臺酒瓶
在計劃經(jīng)濟(jì)時期，市面上供應(yīng)的酒類品種和數(shù)量都相當(dāng)有限，普通老百姓難得嘗到名酒。汪曾祺先生的小說《安樂居》中有一段描寫，可以作為八十年代飲酒情況的注腳：“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一毛三的是一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一個層次，喝紅糧大曲、華燈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干的是一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臺的是最高層次。”
八十年代普通玻璃酒瓶
在我當(dāng)時生活的縣城里，最便宜的一種白酒是用紅薯干釀造的，謂之“山芋干酒”，沒有牌子，也沒有酒瓶，小賣部用大壇子裝了，一勺一勺零拷；比較好的酒是本縣所產(chǎn)的大曲，更好的是“一河三溝”——即洋河、雙溝、高溝、湯溝，需要憑票或者走后門才能買到。葡萄酒和黃酒也有，都是雜牌。這些酒基本上都裝在最普通的玻璃瓶中，毫無特色可言。至于茅臺、汾酒、西鳳、花雕、白蘭地之類的名酒，之前從未見過。
讀了秦牧先生的文章，我非常想知道茅臺“圓柱形、小嘴巴的陶瓶子”和花雕“大肚子的上釉的粗壇子”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其他“細(xì)瓷”和“鏤花玻璃”的酒瓶又是什么樣子的，于是開始四處尋覓。
洋河大曲藍(lán)瓶
首先在市區(qū)的祖父家找到一個藍(lán)色的洋河大曲空瓶子，鼓腹高身，模樣比常見的玻璃瓶要好看得多，確實可以算是一件工藝品，于是喜滋滋地拿回家，放在床頭的竹書架上。
從此一發(fā)不可收，陸陸續(xù)續(xù)收羅了不少漂亮的酒瓶。當(dāng)時有一首流行的臺灣歌叫“酒干倘賣無”，是回收空酒瓶的一句專用的閩南語吆喝詞——回收酒瓶在海峽兩岸都屬于興旺發(fā)達(dá)的產(chǎn)業(yè)，可是大陸這邊只收普通玻璃瓶，所有高檔酒所裝的異形瓶子一概不要。一般人家偶爾喝到這些好酒，瓶子賣不了，又舍不得扔，常常用來裝醬油或醋。
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竅門，每次去親友家串門，必去廚房參觀，見到好的酒瓶，便厚著臉皮討要。此法屢試不爽，一兩年下來，戰(zhàn)果顯赫，那個竹書架漸漸放滿，又堆到衣柜的頂上，房間里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淡淡酒香。
白沙液葫蘆形酒瓶
這些酒瓶大小、材質(zhì)、顏色、造型各異，環(huán)肥燕瘦，姹紫嫣紅，美不勝收。青瓷瓶素凈淡雅，一洗煙塵；鏤花玻璃瓶晶瑩剔透，仿佛白玉雕成；有的酒瓶形如葫蘆，上面畫著松鶴圖案，似乎暗示里面裝著仙酒；有一種濃釉重彩的瓷瓶，很像乾隆皇帝鐘愛的琺瑯器；記得還有一種酒瓶模仿古代雙耳酒尊的形式，瓶口用一只倒置的方形酒杯來封置，構(gòu)思很巧妙。
酒瓶上都有商標(biāo)，標(biāo)明酒名、產(chǎn)地、度數(shù)、香型等等信息。我把玩之余，順便去查些資料，由此熟記許多名酒的歷史淵源和工藝特點，不知不覺成為一個不喝酒的酒文化愛好者——就好比不踢球的足球迷。
花雕壇形酒瓶
劍南春酒瓶
每次家里來了親友，我都會把人家拉到臥室，展示一下自己的酒瓶，順便賣弄一番關(guān)于酒的冷門知識。親友們看了，都覺得有點意思，紛紛熱心幫我繼續(xù)搜集。雖然八十年代酒屬于緊俏之物，但流傳與普及的程度遠(yuǎn)超預(yù)期，即便是不發(fā)達(dá)的小地方，只要多留心，也能發(fā)現(xiàn)五花八門不同產(chǎn)地、不同品牌酒瓶的身影。
我的酒瓶越攢越多，接近一百個，汾酒、五糧液、瀘州老窖、古井貢酒、西鳳、董酒、郎酒，加飯、沉缸、花雕，白蘭地、味美思、紅玫瑰，慢慢都聚齊了，可是唯獨(dú)沒有“國酒”茅臺。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簡直成了我的一塊心病。越是找不到，越想得到，很有點“求而不得，寤寐思服”的意思，以至于茅臺酒瓶“圓柱形、小嘴巴”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是最完美的，其他瓶子萬萬不及。
八十年代茅臺酒瓶
市區(qū)新開了一家僑匯商店，柜臺中陳列著茅臺酒，價錢很貴，而且需要用僑匯券購買，凡人不可能問津。這里是我唯一可以看到茅臺酒瓶真身的地方，多次前往瞻仰，流連忘返——不過我所見到的八十年代實物是乳白色的不透明玻璃瓶，秦牧先生筆下的那種陶瓶早已不再生產(chǎn)。
正在苦苦相思之時，陡然有線索從天而降。一位鄰家小妹妹來參觀我的酒瓶，隨口說她家裝醬油的瓶子就是茅臺。我自然大喜過望，卻立刻想到這位小妹的父親是一位不茍言笑的叔叔，平時與我家并無來往，恐怕未必肯將這個珍貴的酒瓶送我。于是便打算走群眾路線，直接請小妹吃了好幾次雪糕，另外找了一個白瓷酒瓶，想托她將茅臺瓶子偷偷換出來。
誰知小妹家教甚嚴(yán)，膽子比我更小，雪糕吃了不少，卻始終不敢下手，也不敢跟她爸說。如此等了一個多月，毫無動靜，實在是萬分煎熬。
有一天在路上碰見那位鄰居叔叔，他突然停下來，問我是不是喜歡搜集酒瓶，有沒有茅臺瓶子。我嚇了一大跳，以為密謀暴露，正想承認(rèn)錯誤，當(dāng)面道歉，不料叔叔又說自己家里正好有一個茅臺瓶子，如果不嫌棄，可以送給我。
這才是真正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經(jīng)過如此戲劇化的轉(zhuǎn)折，我的酒瓶收藏事業(yè)終于達(dá)到巔峰。那個茅臺瓶子被供奉在書架第一層正中位置，大有君臨天下的氣概。齊白石老先生有一方印章，刻的是“三百石印富翁”，我那會兒也用橡皮自刻一印，號稱“一百酒瓶富翁”，不遑多讓。
又過了一陣子，我對酒瓶的興趣慢慢變淡，家里的瓶子積滿灰塵，數(shù)量不再增加。有一年我外出期間趕上搬家，母親將所有的瓶子都扔了。我回來后得知此事，只是稍感惋惜，并不打算再撿回來。
各式名酒酒瓶
到了今天，市面上的各種名酒琳瑯?biāo)C萃，數(shù)量遠(yuǎn)勝當(dāng)年，瓶子也更加豐富多彩，賞心悅目，可是我再也沒有收藏的雅興?；叵胫暗目駸?，恍如隔世。不過，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許多名酒的掌故，正是那一百個酒瓶留下的寶貴紀(j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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