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建筑是一門藝術(shù),且總是與文學(xué)結(jié)下不解之緣,以下是人們熟知的:黃鶴樓與崔顥的七律《黃鶴樓》、鸛雀樓與王之渙的五絕《登鸛雀樓》、滕王閣與王勃的《滕王閣序》、岳陽樓與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一一對應(yīng),難分難解。外國也有類似的情形,兩年前巴黎圣母院被一把火燒得慘不忍睹,于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立即成為搶手貨,人們在震驚之余急于重溫這部經(jīng)典之作。
也有一些著名建筑聯(lián)系著一批文學(xué)作品而難舉出最知名之作的,例如鄴城(今河北臨漳)的銅雀(或?qū)憺椤熬簟保┡_。
銅雀臺是曹操(155—220)把政治中心安置在鄴城以后大興土木建的建筑成果,規(guī)模宏偉,氣勢不凡。《文選》卷六左思《魏都賦》張載注云:“銅爵園西有三臺,中央有銅爵臺,南則金虎臺,北則冰井臺;有屋一百一間;金虎臺有屋一百九間;冰井臺有屋百四十五間,上有冰室。三臺與法殿皆閣道相通,直行為徑,周行為營?!便~爵臺雖然不是最大,但在三臺中最重要,知名度也最高。
涉及銅雀臺的作品甚多,最為讀者熟悉并且很容易記住的,也許是晚唐詩人杜牧(803—852)的那首《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赤壁之戰(zhàn)以南方獲勝、曹操大敗而告結(jié)束,孫權(quán)劉備方面在年輕的前敵總指揮周瑜領(lǐng)導(dǎo)下順風(fēng)放火,燒得不大習(xí)慣水戰(zhàn)的曹軍焦頭爛額,狼狽逃竄。就此歌頌周郎的文學(xué)作品甚多,而對軍事學(xué)大有興趣的詩人杜牧卻認為南方贏得有點僥幸,盡管戰(zhàn)術(shù)安排上萬事俱備,然而,如果不刮東南風(fēng),勝負就會顛倒過來。萬一顛倒,從大處說,此后的歷史將是另外一種走向,而從小處來說,則江東兩位美人——大小二喬,將成為曹操的戰(zhàn)利品,深鎖銅雀臺中。
曹操喜歡美人、歌女,他的身邊也一向有大量的歌妓。此事在《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以及裴松之的注中多有記載。詠史詩如果只就宏觀立言,不容易出彩,總得有點好看的細節(jié)才好。杜牧是這一領(lǐng)域的高手,這里把銅雀臺列出來,又把二喬推進去,詩味大出。
詠史詩里的細節(jié),有時是經(jīng)不起深究的,查赤壁之戰(zhàn)在建安十三年(208),而銅雀臺要到建安十五年(210)冬天才開始興建,十七年(212)春落成。即使曹操能把二喬擄去,也須先在別處安置,稍后才能輾轉(zhuǎn)調(diào)入銅雀臺中。
如果對杜牧去講這些時間和地點的元素,那就是措大式考證,將一舉殺盡詩中的情趣。在詩人筆下,歷史是一段故事,可以推測,可以重塑;歷史又是一枚釘子,足供詩人把他的感慨、情緒、見識、議論統(tǒng)統(tǒng)掛于其下,這才能賞心悅目,提供啟示。
建安十七年銅雀臺落成之初,曹操興奮地帶著群下和他兒子們一起登臺,率先親自作賦一篇,可惜現(xiàn)在只能看到兩句?!端?jīng)注》卷十載:
魏武又以郡國之舊,引漳流自城西東入,逕銅雀臺下,伏流入城東注,謂之長明溝也。渠水又南,逕止車門下。魏武封于鄴,為北宮,宮有文昌殿。溝水南北夾道,枝流引灌,所在通溉,東出石竇下,故魏武《登臺賦》曰:“引長明,灌街里”,謂此渠也。曹操又命令他的文學(xué)家兒子作賦,于是曹丕(187—226)、曹植(192—232)各寫了一篇。“(曹)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曹操)甚異之”(《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曹植傳》)。曹植高調(diào)地寫道:
從明后而嬉游兮,聊登臺以娛情。
見天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川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
仰春風(fēng)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獲逞。
揚仁化于宇內(nèi)兮,盡肅恭于上京。
雖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
同天地之規(guī)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年壽于東王。曹植對銅雀臺及其周遭景物只作大筆勾勒,很快就轉(zhuǎn)入抒懷,全力歌頌老爸的豐功偉績,說是比齊桓、晉文還要高出一頭。這正合于曹操本人當(dāng)時往往拿齊桓、晉文來自我標(biāo)榜的基調(diào)(詳見其《讓縣自明本志令》)。賦末以長壽為祝,更正對乃父心事。
登高能賦是古代十分重視的一項基本修養(yǎng)。《三國志演義》里也曾寫到曹植登銅雀臺作賦、大出風(fēng)頭一事,但是未作正面描寫,而是通過諸葛亮在赤壁之戰(zhàn)前夜初見周瑜時的一番說詞帶出來的。
諸葛亮說,現(xiàn)在大軍壓境,形勢緊張,而要想讓曹操退兵其實也非常容易,只要把大喬、小喬送過去就行了,曹操老賊率領(lǐng)大軍南下,無非為此二人。對于是否要打這一仗尚存猶豫的周瑜聽了頗為吃驚,忙問此說有何根據(jù),諸葛亮說根據(jù)就在曹操之愛子曹植的《銅雀臺賦》中,他立即背出該賦,其中有幾句道:
立雙臺于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
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
俯皇都之宏麗兮,瞰云霞之浮動。
欣群才之來萃兮,協(xié)飛熊之吉夢。周瑜聽罷大怒,諸葛亮勸他不必生氣,“何惜民間二女乎?”周瑜說先生你有所不知,大喬是孫伯符(孫策)夫人,小喬乃瑜之妻也,“吾與老賊誓不兩立!”于是不再猶豫,決心同曹操決一死戰(zhàn)。
這一段生動有趣的對話見于小說第四十四回《孔明用智激周瑜 孫權(quán)決計破曹操》。赤壁之戰(zhàn)發(fā)生在建安十三年(208),此時銅雀臺連個草圖都還未出爐,但這并不妨礙小說可以這么寫,小說中的諸葛亮也可以為曹植的賦添加出這些句子來。
何況唐人杜牧早已說過:“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銅雀春深”這一句看來給了小說家很大的啟發(fā)。
杜牧的《赤壁》言之有味,令人耳目一新,傳誦甚廣;但也遭到過嚴肅批評。宋朝人許顗指出:“孫氏霸業(yè),系此一戰(zhàn),社稷存亡、生靈涂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保ā稄┲茉娫挕罚┣宄饲爻D更直斥杜牧之詩“如吳門市上惡少年語,此等詩不作可也?!保ā断娫挕罚┱账麄兊囊馑?,詩中應(yīng)寫如欠東風(fēng)則將危及社稷蒼生,而絕不能談什么女人。
如果按許、秦一派評論家的高見去寫詩,議論固然正大,可惜詩味恐怕也就所剩不多了。何文煥說:“夫詩人之詞微以婉,不同論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之不保。彥周未免錯會?!保ā稓v代詩話考索》)賀貽孫《詩筏》說“詩家最忌直敘,若竟將彥周所謂社稷存亡生靈涂炭孫氏霸業(yè)不成等意在詩中道破,抑何淺而無味也?!?br>
大小二喬進駐銅雀臺,即是吳亡,如此則孫氏霸業(yè)落空、東南生靈涂炭等情自可不言而喻。何況“銅雀春深”言外還有對曹操的調(diào)侃之意,曹操乃是赤壁之戰(zhàn)的另一方,打仗總得有敵我雙方,寫到曹操更合于詩題,也可以讓讀者想得更多更遠。
事實上銅雀臺里確實多有美女,她們是為曹操表演歌舞的一批藝術(shù)家。曹操“好音樂,倡優(yōu)在側(cè),常以日達夕”(《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注引《傅子》);他在遺囑里還特地交代:“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臺。于臺堂上施八尺床,繐帳,朝晡上脯糒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爵臺,望吾西陵墓田”(轉(zhuǎn)引自《文選》卷六十陸機《吊魏武帝文》)。音樂方面的愛好死后也不能放棄,所以銅雀臺上要給他準備好一個專門的席位,好讓他每月欣賞女藝術(shù)家們的表演。
這種將欣賞音樂放在最優(yōu)先位置的遺囑真可謂前無古人。稍后陸機(261—303)從國家檔案里親眼看到過這份遺囑,十分激動,在他那篇著名的《吊魏武帝文》中大發(fā)感慨道:
結(jié)遺情之婉孌,何命促而意長。
陳法服于帷座,陪窈窕于玉房。
宣備物于虛器,發(fā)哀音于舊倡。
矯戚容于赴節(jié),掩零淚而薦觴。
……
徽清弦而獨奏,進脯糒而誰嘗?
悼繐帳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
登銅爵而群悲,眝美目其何望。曹操對他網(wǎng)羅而來的這些歌妓感情之深,有如此者。像曹操這樣死而不已的音樂迷,才是真正的熱愛藝術(shù)。
文學(xué)家們寫銅雀臺,起先大抵是注意描寫這里的環(huán)境和建筑,三曹的銅雀臺賦和左思的《魏都賦》都是如此。辭賦的傳統(tǒng),本來就重在“體物”??墒呛髞淼街泄藕笃冢懿俚倪z囑已經(jīng)被公開,讓人們大開眼界,于是詩人們再寫銅雀臺這個題目就往往拋開這里雄偉壯麗的建筑不談,而專門就曹操與他安排在銅雀臺里的歌妓來抒情——這時通行的新傳統(tǒng)是“詩緣情”了。
曹操與歌妓們的感情聯(lián)系,乃是齊梁時代的詩人們關(guān)注的熱點,這樣的詩篇往往徑以《銅雀妓》為題,可試舉幾首——
武王去金閣,英威長寂寞。雄劍頓無光,雜佩亦銷鑠。秋至明月圓,風(fēng)傷白露落。清夜何湛湛,孤燭映蘭幕。(江淹)
繐帳飄井幹,樽酒若平生。郁郁西陵樹,詎聞歌吹聲。芳襟染淚跡,嬋娟空復(fù)情。玉座猶寂寞,況乃妾身輕。(謝朓)
秋風(fēng)木葉落,蕭瑟管弦清。望陵歌對酒,向帳舞空城。寂寂庭宇曠,飄飄帷縵輕。曲終相顧起,日暮松柏聲。(何遜)
雀臺三五日,歌吹似佳期。定對西陵晚,松風(fēng)飄素帷。危弦斷更續(xù),心傷于此時。何言留客袂,翻掩望陵悲。(劉孝綽)
這些齊梁詩人都沒有到過鄴城,他們對銅雀臺的描寫皆出于想象,歌妓同曹操之間有一種藝術(shù)家與知音的心心相印,也頗有微妙的情愫。齊梁時代最喜歡描寫兩性情感的詩人在這里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客體。
西陵、繐帳、管弦、歌吹、松風(fēng)等等,從此成了銅雀臺這一題材的常用關(guān)鍵詞,由此不難拼湊成文,所以以《銅雀妓》為題的詩歌缺少特別優(yōu)秀、特別令人難忘的篇什。
稍后由南而北的詩人荀仲舉也寫了一篇抒情的《銅雀臺》詩,重點仍在銅雀妓:
高臺秋色晚,直望已凄然。況復(fù)歸風(fēng)便,松聲入管弦。淚逐梁塵下,心隨團扇捐。誰堪三五夜,空對月光圓。
此詩原載《文苑英華》(卷240)和《樂府詩集》(卷31),后者列入相和歌辭之平調(diào)曲,應(yīng)該是可以入樂的。荀仲舉這首詩描寫銅雀妓們對主公曹操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以及現(xiàn)在的眼淚和悲愴。
同江淹、謝眺、何遜、劉孝綽等人不同,荀仲舉親自到了鄴城,是看到過銅雀臺風(fēng)光的。他作為戰(zhàn)俘由南而北,雖然北齊官方對他相當(dāng)客氣,但他遠離家鄉(xiāng),總不免有些感傷(詳見《北齊書》卷四十五《文苑傳》中有關(guān)荀仲舉的部分),所以詩中有“直望已凄然”這樣的詩句。他在三五(每月的十五)之夜淚流滿面,恐怕乃是鄉(xiāng)愁的表現(xiàn),不過借著銅雀妓來自抒其情罷了。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家之塊壘,歷來是詩人抒情的常規(guī)之一??上к髦倥e的詩現(xiàn)在只能看到《銅雀臺》這一首。
由于歷史的慣性,銅雀妓這一題材在唐朝仍然方興未艾,高適(700?—765)就曾寫過一首:
日暮銅雀迥,秋深玉座清。蕭森松柏望,委郁綺羅情。君恩不再得,妾舞為誰輕?
鄴城在唐代改名為相州,詩人高適在開元二十七、八年間(739、740)來游相州,詩當(dāng)作于此時。高適此詩同歷來的同題之作一樣,著眼點在于詠嘆那些歌舞妓對曹操的知遇之感,詩中的“玉座”指曹操為自己安排的有繐帳的八尺床,“深”則是說其座雖近,而其人已遠;遙望西陵,這位英雄的墳?zāi)股纤砂厥捝?。既已天人遠隔,還有什么情緒輕盈起舞,重唱當(dāng)年那些老歌呢。
在這首詩里,曹操還是一個很正面的形象。這也是歷來以《銅雀妓》為題諸作的基調(diào),此后歐陽詹(757—802)的同題之作有云:“蕭條登古臺,回首黃金屋。落葉不歸林,高陵永為谷。妝容徒自麗,舞態(tài)閱誰目。惆悵繐帷前,歌聲苦于哭?!痹谶@首詩里,銅雀臺歌妓們對曹操的感情仍然未變。
到宋代以后,就不大有人再寫銅雀妓這個題目了。曹操本人的形象日甚一日地走向反面,變成奸雄,對他懷有一片深情的歌舞藝術(shù)家也就退出了詩壇。就是先前的各首《銅雀妓》也漸漸落入邊緣,不復(fù)為讀者所重了。
一般來說,怎么寫遠比寫什么重要,但題材也頗有關(guān)系,在傳播方面影響尤大,如果題材不合后人的口味,往往就很難進入經(jīng)典。
(作者為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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