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湯石香 受訪者/陳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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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仁毅,臺灣雅典襍藝術品管理顧問公司董事長,中國藝術品資深專家。
上世紀九十年代,是西方的中國家具收藏熱時期。幾乎全世界的古董商都前往中國尋找中國家具。大量的中國家具被運往西方,進入無數博物館、富豪的家中,以及藏家的倉庫。這種狂熱,直到2005年才逐漸冷卻。
而這一年,恰巧是中國國內家具收藏熱的開始。無數中國藏家開始從紐約、倫敦、香港拍下中國家具,輸送到國內。中國家具重新開始沸騰。
至今,又一個十年已經過去,家具回流也開始逐漸顯現冷卻現象。
本期封面故事,我們對話著名明清家具專家陳仁毅先生。和他一起探討,下一個中國家具的偉大年代會在何時出現。
對話陳仁毅
問_湯石香 答_陳仁毅
全世界行家都到中國來買家具
記者:我們知道大概是九十年代開始,西方藏家開始關注中國家具的收藏,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誰在帶動中國家具的收藏?
陳仁毅: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剛剛崛起,很多西方學者看到了這件事情。西方對博物館的運營、文化的傳遞,以及學術研究上,會采取比較深入的調查,并且有比較開闊的看法,所以一部分博物館鎖定在中國的項目上。就如當年的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館,就將主要收藏方向鎖定在中國文化上,并且在短期內大量購入中國家具。
西方進入家具領域收藏后,發(fā)現中國的家具文化其實很開闊??梢匝由斓轿姆俊⑵崞?、竹雕,以及多種項目上。這時,中國家具為博物館注入一種新的活力,博物館也有了新的動力:如果能在一個新的領域有豐富的收藏,那么也有可能在全世界美術館里占有一席之地。
這種觀念帶動了博物館購入中國家具的熱情,同時博物館的收藏方向和觀念,也會傳達給藏家和市場。于是,越來越多的藏家不再只追逐書畫、瓷器、玉器等主流的中國藝術,他們也開始收文人家具,甚至是漆木家具。因為藏家的需求上來了,就帶動了行家和拍賣公司,整個行業(yè)也就活躍起來了。
記者:其實這當中還有個關鍵,就是1996年紐約佳士得美國加州中國家具博物館的拍賣。
陳仁毅:對。在這場拍賣之前,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中國家具的樣式和材料,再多一些就看年代。但市場上流通的家具,年代最多到明清,這在中國的文化來說,其實是非常淺層的,拿瓷器來說,很多人根本不看明清的東西。
可是,西方一直在用生活的角度來品味家具。他們把家具當成是雕塑,認為家具是很值得去品味的,可以用開闊的角度來欣賞東方的家具文化,再去深化研究,和大家分享中國文化里的生活美學內容。所以原來在國內賣幾萬塊美金的家具,在紐約佳士得,可能會飚到一百萬美金,老外是用價格來肯定他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這次拍賣是個成功,也是個災難。拍賣結束之后的那兩個月,全世界行家都到中國來買家具,不管懂不懂,不管原來賣什么。
所以,1990到2005年的這15年當中,最后一批的中國藝術品被大量傾銷到西方,這些資源就這樣被消化了,流了,散了。
中西方藏家收藏觀念的最大差異:感性與價格
記者:您覺得中西方藏家的收藏觀念,存在哪些差別?
陳仁毅:中國人介入家具收藏幾乎是在2000年以后,大部分都是2005和2006年后,吸引中國藏家進入藝術品收藏的關鍵,是價格。就像你拜觀音的時候,一開始就是為了求平安,并不是真的一心向善。
而西方藏家的出發(fā)點,是基于文化內在的吸引力和對生活的品味。比如說,家里需要一個墻面的裝飾物,比較窮的人家,就買一個海報,但是如果他比較有能力的話,就可以掛一千萬的畢加索或者是其它比較貴的東西。
與中國的改革開放三十年不同,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收藏家,已經富了很多代了。他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就知道,美學和生活脫離不開關系,而且從小就在接受美術館教育——西方的博物館和美術館非常發(fā)達,且與老百姓的生活非常近,這與國內有很大不同。因為博物館里的藝術品,都是經過千百年的生活自然沉淀出來的,所以當他們有經濟能力的時候,就會去追求,就會去購買許多古代藝術品來豐富自己的生活。
你問我中西方藏家的差異?如果你去采訪五個頂級西方收藏家和五個頂級中國收藏家,你會發(fā)現他們和你說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西方藏家說的大都是很感性的東西。可能會和你聊文化的深度,生活的品味,成長的過程,因為某段時期的某個故事,觸動了他對某個藝術品門類的興趣。比如你問Mr.Dayton(Bruce Dayton,明尼蘇達州首富,美國著名收藏家),為什么會收藏中國家具,他會告訴你,因為他的妻子喜歡練太極,喜歡中國文化。
但在中國,你可能聽不到這樣的故事。大家都會和你談材料,談價格,誰經手過,之前是哪位名家的收藏,多少錢買賣等等。
其實,從收藏到文化發(fā)現再到品味生活,需要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與每個人的悟性有關。
未來很難再成就一個中國家具的偉大年代
記者:我們在談西方家具藏家的時候,說到的都是安思遠、Mr.Dayton等老一輩的藏家,現在西方的年輕人對中國文化、中國家具的態(tài)度是如何?
陳仁毅:西方以前的老一輩藏家對中國文化是非常推崇和尊敬的,但現在年輕的老外不玩這一套了。他們希望凸顯自己的本土文化,可能是自己的文化認同和民族自尊的強化心態(tài)。
所以西方之前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這一些人,其實正在快速地沒落和消中。
記者:在老一輩藏家逐漸離去,下一代又對家具不感興趣的情況下,他們的藏品會怎樣處理?
陳仁毅:一般來說,一個收藏家的藏品處理有三個選擇:一是留給下一代,二是捐給博物館,三是進入拍賣公司流通。
年輕一代的興趣和長輩是不一樣的,他們大多會要錢,不要東西。所以很多藏家的后人選擇把父母留下的藏品送給拍賣公司拍賣。
給博物館的話,也有一些困難?,F在博物館的運營也不是太好,而且不一定會重視你的藏品,也不一定會幫你管理得很好。更何況,在捐贈的過程中就要面對一系列繁瑣的流程,非常麻煩。
還有一個選擇,是自己成立一個私人博物館,以基金會的形式運營。但它的可持續(xù)性是一個很大的問號,非常好的案例并不多見。
所以,最后大量的東西都是通過拍賣公司,散向世界各地。
但是,好的家具資源是越來越少了。上世紀90年代,可能有一百萬件黃花梨家具,不斷地買賣、修復、使用、散落,到1996年,可能就剩下十萬件,到2000年只剩下一萬件。到最后越來越散,連一萬件也很難看到了。
去年,我們還可以看到安思遠大型拍賣專場,但這些上千件收藏,一次也就散了。以后,下次拿出來賣的時候,可能就只有幾十上百件收藏。再過十年二十年,可能只能做十件的小專場了。
屬于我們這個年代的收藏時間,已經不太多了,要成為好藏家更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他可能每年要通過十個專場,從每個專場里挑一件兩件,經年累月,才能逐漸豐富收藏。
所以,未來要成就一個中國家具或材料收藏的“量”是不難,但如果要出現一個“質”的收藏,要再突破一個中國家具的偉大年代,恐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了。
自己的文化自己救
記者:那么在家具研究上呢?目前大量的家具資源還是在西方,是否可以期待西方在今后的家具研究上會有新進程?
陳仁毅:并不樂觀。
西方目前是少數的幾個博物館在孤零零地撐著。明尼阿波利斯博物館的家具項目是有個計劃在支持,但計劃就是目前的樣子了。波士頓博物館的家具最多,但展廳也很多年了,總是放那些東西,也沒有新的研究計劃,而且一些家具還是借展的,等原主人去世后,這些家具還能不能繼續(xù)展覽,也是一個問題。
所以,現在中國家具文化的研究,要指望西方的博物館和西方的專家,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博物館的研究者基本上是以博物館的收藏做研究,在實物研究下產生經驗和總結,才會是一個扎實的研究成果。可是現在沒有東西可以看,而且以家具的體積,一個博物館能夠收藏多少件?即便能放下,就那幾十件家具,要總結出整個家具文化研究,也是片面的。
自己的文化自己救,自己的國家自己振興,未來要把這些事情做好,也只有靠中國人自己了!
記者:但國內存有的品質良好的家具實例,太少了。在很少研究對象的情況下,我們如何重新理解和判斷家具文化?
陳仁毅:所以中國家具的研究和鑒賞非常難談,因為大量的資源在西方。如果不考慮材質的話,中國有很多非硬木材質的,還能找到比較正規(guī)的資源。
如果中國有人愿意發(fā)善心,把家具文化觀念以及之前的歷史再回顧一遍,別人怎樣做好,怎樣沒做好,都通通再看一遍,然后找到對的專家顧問,重新投入一大筆資金、時間和耐心研究,中國家具文化才有救。否則,只能是像現在一樣,各有目的,各說各話。
來源:《古典工藝家具》雜志
來源:《古典工藝家具》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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