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美妤
地鐵站口那些破敗無助的無家者臉孔,公共住宅里為孩子學費發(fā)愁的母親,鷹架上領(lǐng)不到最低時薪的墨西哥男人。妳以為這座城市充滿機會,是的,它是充滿機會,但只有其中一些機會能幫妳租個房子、繳清賬單,而那種機會不屬于孑然一身走進來的底層人群。
記得在2013年,我赴美進修之前,去找大學時的美國籍導(dǎo)師閑聊了一晚。我即將走進他生活過的哥倫比亞大學校園和紐約市,聊到紐約,老師沉重地提起那里有太多令人絕望的貧窮,有太多人活在一無所有的困頓之中。
「紐約不是充滿機會嗎?他們住得起紐約,不就已經(jīng)比全世界多數(shù)人都來得有優(yōu)勢了嗎?」我不解地問。
「去了妳就知道了。」
我確實知道了。
地鐵站口那些破敗無助的無家者臉孔,公共住宅里為孩子學費發(fā)愁的母親,鷹架上領(lǐng)不到最低時薪的墨西哥男人。妳以為這座城市充滿機會,是的,它是充滿機會,但只有其中一些機會能幫妳租個房子、繳清賬單,而那種機會不屬于孑然一身走進來的底層人群。
歡迎來到外界看不見的美國。這是世界第一強國對待它最脆弱的人民的方式。
貧窮長在看不見的「美國夢」背面
作為最大的移民國家,「美國夢」(American Dream)一直是各地移民投奔這塊夢土的理由:自由、平等、各憑本事。美國夢深植于美國的立國精神中,它榮耀個人主義,應(yīng)許階級流動。
如同《推銷員之死》中WillyLoman那段名言:「那男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便走出去并得到它。走進叢林,然后出來,才21歲,他就是有錢人了!」
在美國夢信仰里,英雄不怕出身低,擺脫歐洲舊世界的規(guī)則,只要冒險、進取,就能贏得成功。然而如今,不僅階級流動僵化,個人主義價值觀更使人們傾向怪罪窮人自己不努力。
貧窮真的是因為懶惰、犯錯、努力不夠嗎?或是毫無選擇余地的階級復(fù)制?又或者,是結(jié)構(gòu)性的制度剝奪,導(dǎo)致窮人無法翻身?
中文版甫上市的《窮忙:我們這樣的世代》(The Working Poor: Invisible in America)讓我們看見美國夢的黑暗面。
作者謝普勒深入地訪談投入勞動市場的窮人們,他并不輕率歸因,而是全面地呈現(xiàn)與分析個案的處境,亦擴及每個故事中的不同角色,相當嚴守報導(dǎo)倫理。從謝普勒的文字中,我們看見上面那三種因素的交會:從報稅(多么殘酷的字眼)起頭,窮人為了拿到退稅以支付賬單,時常遭到不肖業(yè)者詐騙;也有人曾毫無頭緒地被國稅局追稅,怕得從此寧可花大錢找會計代辦。
來到社福制度,可以發(fā)現(xiàn)國家制度本身對窮人如何不友善——例如書中一名個案:「克里斯蒂完成培訓課程后,每小時的工資多了十美元,而她的食物券配額則每個月少了十美元?!?/span>
來到個案,少數(shù)族裔、失能家庭、低學歷移民和無證居留的打工仔等等,個案們的處境開始層層迭迭地揭示所有導(dǎo)向貧窮的狀況加乘。
如果妳自幼生活在單親、貧困、家暴、性侵的環(huán)境里,以致身心狀況不良甚至殘缺失衡,無法專注學業(yè)而教育程度低,懵懵懂懂地在少年時又當了媽媽,肩上扛的債務(wù)不知為何還會自動累加,那就算妳兼好幾份差賺錢,也擺脫不了貧窮。
遠不只有貧窮的貧窮
對于負擔不起昂貴夢想的人們,購買日常的「小確幸」,幾乎已是乏味生活里僅有的樂趣。對于現(xiàn)實痛苦難以承受、與社會主流斷裂的人們,服用麻醉自我的成癮物,也似乎成為少數(shù)可暫時逃脫的出口。
值得深思的是,每個貧窮的受訪者都告訴謝普勒,他們之所以困頓是自己造成的。是自己軟弱,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自己亂花錢,自己太瞎不懂找好男人。那是一部分原因沒錯,但追根究柢,為什么?為什么他們更常做出所謂的錯誤抉擇?又為什么,他們沉溺于不必要的消費或酒精、藥物上癮?
對于負擔不起昂貴夢想的人們,購買日常的「小確幸」,幾乎已是乏味生活里僅有的樂趣。對于現(xiàn)實痛苦難以承受、與社會主流斷裂的人們,服用麻醉自我的成癮物,也似乎成為少數(shù)可暫時逃脫的出口。
造成這些的原因無他,正是貧窮。
貧窮也會使人生病殘疾。住在高污染工廠旁、空氣布滿粉塵的破舊漏水老公寓,會使孩子容易有氣喘等問題;家長沒錢沒閑買新鮮食材回來料理,快速便宜喂飽小孩的方法就是給他們高熱量的垃圾食物,于是孩子自然營養(yǎng)不均衡、過胖,在學校也易遭霸凌。貧窮讓人連健康都成了奢望,更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讓人無法找到薪水更好的工作,昂貴的醫(yī)療支出更容易導(dǎo)致債臺高筑。
而窮人對于風險的承受力極低,富人能用一場小手術(shù)復(fù)原的傷,換成付不出醫(yī)藥費的窮人,會落下終身傷殘。其它事情也一樣,這么簡單比較好了,芭莉絲希爾頓并沒有因為高中沒念完又做過一堆蠢事而活不下去,但一個家里負債的黑人女孩,只要一小件蠢事就可能毀了,遑論出車禍、患慢性病這種大事。活在貧窮中,才是真正步步驚心。
美國中產(chǎn)階級間盛行窮人「懶惰不工作,只會生孩子,靠社會福利養(yǎng)」的說法,然而從謝普勒的記述中,我們看見一周工作40到50小時,經(jīng)濟狀況卻依舊糟到必須仰賴社福救濟的窮人——怎么能說他們懶呢?
美國曾有獨立媒體計算,在麥當勞全職的基層工作能不能過活,答案是不可能?;鶎庸ぷ鞯牡托皆斐蓪嶋H上難以度日的貧窮人口遠遠超過政府劃的貧窮線,像書中提及的沃爾瑪超市這類大企業(yè),對基層員工只付政府規(guī)定的最低時薪,甚至臉不紅氣不喘地偷走員工超時工作的加班費。人們卻贊賞偷竊勞動力的企業(yè)家,鄙視領(lǐng)微薄時薪的工人。
謝普勒描述的種種職場困境,令人想起芭芭拉.艾倫瑞克在《我在底層的生活》中指出的,窮人不只遭受結(jié)構(gòu)性的剝奪,他們的生活成本也更加昂貴。
你租不起正常的公寓,就找不到正常給薪的全職工作,而去住旅館更貴。你沒有可用的廚房,就要負擔更貴的外食。你沒有銀行戶頭,就要多付額外的手續(xù)費、匯費,每次交易都帶來耗損。你買不起象樣的汽車通勤,只好買有毛病的二手車,花更多錢和時間在維修。你因為期限前繳不出賬單而要多付滯納金。你還不出貸款以致信用紀錄不良,于是下次貸款利息變得更高。
驅(qū)逐黑暗,由點亮微光開始
真正的平等尚未企及,政府制度性對窮人不利、企業(yè)技術(shù)性剝奪勞工權(quán)益的情況依舊嚴峻,而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能從自己身邊展開反思、匯聚改變的力量。
念完研究所后,我背著100萬臺幣的學貸再次回到職場。這一百萬給了我相當程度的壓力,讓我在昂貴的紐約每個月付房租時心都在淌血。然而我們的起跑點從來不同——《窮忙》書里的工作窮人,無法冀盼我拿的20美元(約臺幣600元)時薪,無法想象念研究所,更無法擁有我背后那種可靠的父母,在收入不穩(wěn)定時默默替我繳了每月要攤還的貸款。
謝普勒認為,富裕國家的窮人比貧窮國家的窮人更難過,因為,他們看得見自己有多窮。他對工作窮人的細膩剖析,也許最直接的,就是帶給讀者(文化資本夠高、閑暇夠多而足以閱讀本書的我們)這一份同理:
真正的平等尚未企及,政府制度性對窮人不利、企業(yè)技術(shù)性剝奪勞工權(quán)益的情況依舊嚴峻,而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能從自己身邊展開反思、匯聚改變的力量。
這本書在美出版后5年,美國便爆發(fā)了「對抗1%超級富豪」的占領(lǐng)華爾街運動,并蔓延多國。臺灣近年貧富差距同樣擴大,勞動非典型化、青年貧窮化的狀況更是普遍,從《窮忙》點亮的微光開始,也許臺灣社會亦能逐漸正視問題、邁開改革的步伐。(劉美妤 / 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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