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手札,處處可見人情物意之美。比如,王羲之的《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庇秩?,胡介的《與康小范》:“筍茶奉敬。素交淡泊。所能與有道共者,草木之味耳。”草木之味、四時佳興與淺語溫言攪拌在一起,用紙墨包裹著,在某個早上送進書房來。良友,新茶,還有窗外的好天色,這樣的時光過得越慢越好。
說到信札,晚清嶺南名士梁鼎芬就因善作文情并盛之短札見稱于時。某年冬天大雪,他修書一封給好友吳子修:“門外大雪一尺,門內(nèi)衰病一翁。寒鴉三兩聲,舊書一二種。公謂此時枯寂否,此人枯寂否?”寒天大雪,獨處枯寂,想想“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的妙趣,忍不住就要給老友寫信了。
梁鼎芬給繆荃孫的書札更是滿紙妙墨,寒來暑往,春去秋來,皆有花影琴音留于紙上。春天與友人驟別,他悵然提筆:“天涯相聚,又當乖離,臨分惘惘。別后十二到朱雀橋,梅猶有花,春色彌麗。”到了秋天,他殷殷問訊:“秋意漸佳吟興如何?”冬天的信最是佳妙:“寒天奉書,一室皆春氣矣?!?br>
據(jù)說梁鼎芬頭大身矮,須眉如戟,相貌一點也不清秀,可他一管在手之時,卻是素心如織,妙語綿綿。捧讀這樣的信箋,真是“一室皆春氣矣”。
梁鼎芬的手札兼具書法之美。梁氏書法早年近黃、柳,中年自成一家,細筋入骨,瘦勁古雅,透逸之氣,撲人眉宇。梁對自己的書法也頗自矜。王森然記一細節(jié):“先生善書,每作短札,一事一紙,若數(shù)十事則數(shù)十紙,且于起訖處,蓋用圖章?;騿栔奕辉唬骸覀洚惾照滟F者之裱為手卷冊頁耳?!?br>
梁當年在張之洞幕下,座中皆是英豪,他與同為幕僚的楊守敬、沈曾植、鄭孝胥皆為書法大家,彼此詩酒酬唱,切磋技藝,留下不少手札。梁鼎芬給楊守敬的短簡云:“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卷來,不得吃也?!背詿跹蝾^,品小真書,前賢真趣,讀來讓人神往。
有性情的人多是有故事的人,有故事的人方可寫出有意味的信札。梁鼎芬在晚清群臣之中,是故事多多的人。鼎芬自幼有“神童”之譽,乃嶺南大儒陳澧的得意門生,少年得志,中進士,入翰林,可謂“皇恩浩蕩”,故而發(fā)誓要做“骨鯁之臣”。他在晚清政壇上屢有驚人之舉。
第一次是在光緒十年(1884年)5月,梁鼎芬上書彈劾在中法戰(zhàn)爭中一味主和的北洋大臣李鴻章,斥其辱國投降,犯六款可殺之罪,請明正典刑,以謝天下。慈禧大怒,將他連降五級,任太常寺司樂,成為空前絕后的“從九品翰林”。梁一氣之下,自鐫一方“年二十七罷官”小印,收拾包袱,回廣東老家了。
《清史稿·梁鼎芬傳》詳細記述了梁的第二次驚人之舉:
“三十二年,入覲,面劾慶親王奕劻通賕賄,請月給銀三萬兩以養(yǎng)其廉。又劾直隸總督袁世凱‘權(quán)謀邁眾,城府阻深,能諂人又能用人,自得奕劻之助,其權(quán)威遂為我朝二百年來滿、漢疆臣所未有,引用私黨,布滿要津。我皇太后、皇上或未盡知,臣但有一日之官,即盡一日之心。言盡有淚,淚盡有血。奕劻、世凱若仍不悛,臣當隨時奏劾,以報天恩’。詔訶責(zé),引疾乞退。”
梁鼎芬再次掛冠而去,躲進江蘇鎮(zhèn)江焦山海西庵內(nèi)閉門讀書去了。
梁鼎芬性格奇異,集維新與保守于一身。他曾于張之洞幕下主持《時務(wù)報》,倡導(dǎo)變革,但對清廷之愚忠也可說是舉世無匹。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慈禧太后與光緒帝相繼西歸,鼎芬如喪考妣,效“寢苫枕塊,麻冠麻衣”古制,專程北上哭靈。光緒帝入葬時,鼎芬隨棺槨入地宮,一路嚎啕大哭,不思回返,聲言愿為先帝陪葬,后被隨從強行背出地宮方才作罷。
民國二年(1913年),隆裕太后死,鼎芬參與“奉安”崇陵,為崇陵工程勸募巨款而四處奔走。他在琉璃廠訂制瓷瓶二百,命家人在崇陵取雪水裝瓶密封,親自到各前清遺老和舊臣府上贈雪并化緣,痛說崇陵窘?jīng)r,乞得善款,全部用于采購松柏樹苗,植于崇陵,日夕荷鋤澆灌,成活者達十余萬株。達成此愿后,鼎芬于返鄉(xiāng)途中,經(jīng)過崇陵右側(cè)一座小山,逡巡良久,不忍離去,遂囑托家人買下此地。1919年,鼎芬郁郁而終,得葬于此,實現(xiàn)了他永遠為光緒守陵之愿,死后由亡清賜謚“文忠”。
被清廷罷官之后,梁鼎芬追隨張之洞長達15年之久,從廣州至南京,再至武漢,成為之洞手下最為得力的幕僚,其業(yè)績?nèi)纭肚迨犯濉ち憾Ψ覀鳌匪疲骸爸翠J行新政,學(xué)堂林立,言學(xué)事惟鼎芬是任。”張之洞對鼎芬有此知遇之言:“節(jié)庵乃盤根錯節(jié)之人,中懷郁憤,故其為人能沉著而有毅力,臂之于詩,必窮而后能工。我之所以對他抱有期望者,正在于此?!倍Ψ覍χ锤歉卸鞔鞯?,引為知己。戊戌變法中,鼎芬為之洞出謀劃策,多方周旋,之洞得以免遭大禍。之洞死后,鼎芬親至張氏故里南皮雙廟村送殯,發(fā)喪途中,他一路步行,痛哭不止。此后,每乘坐火車路過南皮,鼎芬必恭身向東而立,向之洞致哀默禱。駛出南皮縣境之后,方復(fù)落坐。
梁鼎芬出身書香世家,一生在多地執(zhí)掌書院,酷愛藏書。他在廣州筑藏書樓葵霜閣。徐信符《廣東藏書紀事詩》載:“節(jié)庵掌教端溪,創(chuàng)設(shè)‘書庫’;掌教豐湖,創(chuàng)設(shè)‘書藏’;掌教廣雅,擴充‘冠冕樓’;游鎮(zhèn)江,又捐書焦山書藏。所至之地,均倡導(dǎo)藏書。”
縱是馳騁江湖,壯心不已,梁鼎芬靜思往事時,也有一聲長嘆:“零落雨中花,舊夢驚回棲鳳宅;綢繆天下事,壯心銷盡食魚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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