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偉民/文
“近鄉(xiāng)情更怯。”一位先賢離家很久后，在即將回到家鄉(xiāng)的途中說道?，F(xiàn)在，把這句詩用在我的身上是再恰當不過了。
這是一個星期一的上午，我急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掛機船。昨日弟弟在電話中告訴我母親的眩暈病又犯了。一個月前，母親就發(fā)作過一次。在談到病癥時，母親說，“一犯病，整間房子顛倒過來，要馬上躺下，還要你父親用力使勁地按著雙肩才行。”我知道母親一旦生病，病情就厲害得讓人心驚。做醫(yī)生的弟弟也時常不知所措，只能一個勁兒抹眼淚?？擅看?，母親都會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過來，有驚無險。每次我都會緊握著母親那雙布滿青筋和老繭的雙手說，把地讓給別人種吧，您已經(jīng)不能再勞累了。母親也似乎用同一種語句回答我，做農(nóng)的人，不做不行啊。你們都下崗了，若竹還在讀小學，負擔重著呢。我能做還是做點吧。我和妻都是工廠的下崗職工，加上這些年來我一直還沒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事情，更讓母親牽腸掛肚。我說，路是人走出來的，你的兒子怎么說也是個大學生，還怕會餓著？母親不再和我辯，只是照樣地一年四季忙碌著：摘茶、養(yǎng)蠶、種豆、鋤地——按她自己說的，土地最不會騙人了，刨刨總有吃的。
坐在轟轟作響的船上，新安江水碧波漾蕩，一廂情愿的鷺鷥盡情地跳著各式各樣的舞步，冬日白晃晃的太陽撩得人昏昏欲睡，而我卻始終沒有興致。它們的美在我眼里變得拙劣起來。其實，我真想讓一些事兒來分散我的憂郁。我開始回想小兒時節(jié)讓我垂涎的紫黑甜潤的桑椹，回想留下過童年時光的阡陌小路，回想讓我在夏日里盡情扎猛子的溪澗流泉------只是一切都想得那么的蒼白。我忽然聽到了母親的呼喊，循著聲音還有垂直的乳白色的炊煙------我心頭一熱，我開始叫了——母親！
“母親，母親！”我握著打著點滴的母親干癟的雙手。
母親似乎感受到了兒子手心的溫度，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我看到她笑了。母親笑起來還是那樣的美。
這一次，母親又奇跡般挺了過來。我到家的幾個小時里，母親就能坐在坦上來享受陽光了。陽光熱烈了很多。
我詳細地端詳著坐在身邊的母親。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臉上布滿了皺紋。這讓我吃了一驚。母親！您才55歲啊，怎么過早地寫著滄桑？心瞬間疼了，為了母親的白發(fā)。心剎那碎了，為自己的粗心。
到了下午，母親提出要我和她一起去鋤一片茶棵地。“好幾天沒去了。一天不去，我的心就不踏實呵?！钡艿芰ⅠR反對，我使了眼色制止了。挽著母親的手，我和我的母親出發(fā)了。
“民兒，你要學會種地。你學會了種地，我就不擔心了?！蔽沂箘劈c了點頭，眼眶卻潮濕一片了。我歪過頭，擦了一把?！懊駜喊?，長這么大，你都很少下地，恐怕連自家的地都不知在哪兒哩。今天，我?guī)闳フJ認它們。泥土不知騙人也不知害人，只要你付出了，它就會回報。好啊?！蔽衣牭搅俗约簾o聲的哽咽聲。
許是母親體力恢復有限，許是她真想欣賞一下冬日江南的美景，母親坐下了，在地頭一塊不大卻十分潔凈的石頭上。我偎依在母親身旁。
一陣風吹過，漫山遍野的楓林颯颯作響。伴著響聲，一片紅艷艷的葉兒飄蕩下來，恬靜優(yōu)美。經(jīng)霜的楓葉靜靜躺在母親剛翻出土香的泥中。
“有一種葉兒冬天花樣紅?！蔽覍δ赣H說道。
母親笑了，滿臉的皺紋映著冬日，通紅通紅，花樣美麗。
母親18歲那年就從一個老高老高的山上嫁到了父親家。由于地勢上的原因，父親似乎沒花太多的氣力，就娶到了妻子。家鄉(xiāng)人都這么說。長大后我知道，外公“四類分子”的階級成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母親20歲時生的我，只因這兩年時間，對一個盼著孫子早來到人間的祖母來說，已經(jīng)是太長太長了，便在分雞食的時候說，養(yǎng)只雞還知道下蛋哩，含沙一番。母親是不敢回嘴的，那是對長輩的不敬，她只能裝著沒聽見。對一家老小照樣彬彬有理的。姆媽在和母親鬧矛盾時，也要把兩個堂姐牽到母親身邊，“丫頭片子都下不下來，擺什么架子？”母親一言不發(fā)，躲進房間里抹淚。只到有了我。
母親并不是個軟弱的人。她常說，一家子人要是處不好，外人就會瞧不起咱。人都是知道想的，你真心待他（她）了，就行了，甭管人家如何待你。我和我的妹妹、弟弟一直都把母親的話記在心頭——做一個真誠實在的人！
父親兄弟四個，大伯是祖母帶來嫁給祖父的。那時節(jié)，祖父的妻子去世了。大伯長了父親十幾歲，年少時參加過抗美援朝，是個老文工團了。他經(jīng)常和我們說戰(zhàn)爭年月的故事。我現(xiàn)在知道，大伯在一天份，那說是一說起話來，精神倍加，口若懸河的，一句話總要分成幾句講。他還懂得了制造懸念的工夫，吊人味口。
大伯的脾氣大。許是軍人的特質(zhì)。那時，大伯的軍人待遇還沒得到一絲一毫的實現(xiàn)，大伯窩在村子里，給人剃頭。生就的大脾氣還不忘與人爭高論低。母親，竟成了他表現(xiàn)自我能力的最佳人選。
我知道鬧得最厲害的一次是，大伯“賞”了母親兩“耳刮子”。母親被激怒了，回了他一棍，敲在腳踝上。我這個軍人大伯一下子蹲倒在地，痛得哇哇大叫。母親一戰(zhàn)成名，卻把父親夾在了“風箱”里兩頭受氣。大伯首先告狀。母親也把氣撒向剛從窯場回家的父親。最后還是父親勸了母親去道歉，方算了事。
兩個叔叔都是名辦教師，日日早出晚歸的，又在一個大家庭里生活著，母親包辦了一家子的家務活。天不亮起來把灶弄著了，下點米。接著是洗衣服。當鍋里飄著粥香，衣服晾滿了竹竿，一家子人起來吃飯。母親這時已荷鋤南山了。母親的勤勞，換來了一家人的尊重。
同樣的，母親的勤勞，也為一家子帶來了希望。
工分，那是個講工分的年月。沒有工分，就分不來糧食，就分不來油，到年終就沒有分紅。雖說一家人拿工資的有三個，可兩叔叔一月僅15元，工作了幾十年的爺爺也只30來塊，遠不夠一家子的開銷。
母親還會做鞋，單的棉的，一年為一家老小各做一雙。那時皮鞋是個奢侈品，買不起也穿不來，磨腳。
多年以后，我就是穿著母親手縫的布鞋到城里上的學。
從小學起，我的成績一直是母親驕傲的資本。也許她老人家不會想到在她心頭那么優(yōu)秀的兒子，最終卻卷了鋪蓋回了老家。在母親看來，兄妹三人中算我讀書有點出息，偏偏這個最有出息的領頭的孩子出岔了。一直以來，就都是埋在我心里永遠的痛。多年以后，我用自己的努力完成了學業(yè)。那一天，我打了電話告訴了母親。電話那頭，我感覺到了母親的微笑。
遲到的畢業(yè)證書，也能讓她高興。我的心開始哭泣。兒子對不起您啊，媽媽！
父親在他36歲那年當了生產(chǎn)隊長，接著又當了副大隊長（后來稱為村委會副主任）、主任。按理說母親該風光了。別人時不時地喊一聲“村長太太”。母親不慍不火，還是那個老樣子，按她的做人準則以誠相待。這一點是許多人難以做到的。在一個山旮旯里，村長可是個不小的官了。
當了官的父親應酬多了起來，也就沒時間下地了。母親從不參與那些事兒，一個人干一家五口人的地，有客人時，還要趕著回家下廚。
現(xiàn)在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個當“官”的料，因為他心中裝著百姓。許多時候，把鄉(xiāng)干弄得很狼狽?？上?，那是在20多年前。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和大官斗，小官豈不找死？百姓擁護的結(jié)果是父親當選了縣兩屆人大代表，上級不滿意的結(jié)果是免去了當了6年村長的父親的侯選人資格。
解甲歸田的父親說，“無官一身輕了。”母親高興得多炒了幾個菜慰勞父親。
當了十幾年的隊“官”村“官”，我們做子女的可以說一點點光都沒沾上。村子后山上是一片梨樹林，初夏時節(jié)，黃澄澄的梨子讓小孩子們垂涎欲滴，盼著能經(jīng)常巡山的父親帶幾個來嘗嘗，卻一直未曾如愿。就這樣，父親無形中在百姓心里烙下了根。父親“退”下來幾十年了過年過節(jié)還有不少村民來看他。
父親說，都是你母親正??！她一直認為自己的孩子再饞也得忍，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不這樣，別人要戮脊梁骨哩。
父親說，都是你母親正啊！她一直認為自己的孩子再饞也得忍，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不這樣，別人要戮脊梁骨哩。
如果非要說沾了光的話，那就是從二老身上學到了許多優(yōu)秀的品質(zhì)和做人的尊嚴。
至今還有兩件事是我無法也不容忘卻的。一件是“一角錢的風波”，另一件是“三葉青菜”。
先說頭一件吧。那是我五歲時發(fā)生的一個故事。一個冬日的晚上，祖父、祖母，父母叔嬸一家十幾口人坐在一起快樂談天時，不知咋地我的手上多了一角錢。先是叔叔看見了就問我錢是哪來的？我不說。當時我想的是明天可以去邊上的小店買糖了。一角錢可買十個，可多了。母親開始變了臉色。說的話也嚴厲起來。我還是依舊緘默。母親火了，當著眾人的面打了我。我開始不停地哭叫。疼我的奶奶也出面干涉了。只聽母親說，姨，你別管，孩子不教好事大哩。在母親的堅持下我只好投降。其實那張皺皺的鈔票正是我偎在母親懷中時掏的。記憶中，母親還是在第二天，買了幾個糖來，分給了我們兄妹。那時小弟出生不久，看到他吮得起勁的樣子，不知他可知道這是老哥一頓“屁股受罪”換來的。那是母親唯一一次打我。
這一次挨打的還是我，主角卻是父親了。年關(guān)將近時節(jié)，母親吩咐我去菜地弄幾葉青菜來箸面條。
我奉命前往。地不遠，就在房子邊上，跨幾步就到了。
整個冬日，菜地也是一片蕭條景象。一塊青菜地，耷著個腦袋。鄰家的地里卻還是蔥郁一片。我便忍不住摘了三葉回家。母親一見就看出不是自家地里的東西，就開始嚴厲發(fā)問。父親恰好回來，不由得火冒三丈，掄了耳光打過來，接著又掄起我來摔出去好幾米。我已經(jīng)不知哭泣了。這是我一生中記憶最難磨去的一段。我甚至忘了自己倒底做了什么錯事，惹得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我也不知道疼了，也許也不疼（摔的時候父親用了巧勁）。母親護犢情深，從廚房沖過來，緊緊抱起地上的我和父親大吵起來。我沒見過母親發(fā)這么大的脾氣，而且是對著父親。清醒過來的父親開始后悔，便想抱抱我。我卻是死活不肯。父親沒法子，出外頭了。我在母親懷中沉沉睡去，極度的恐嚇之后，一個孩子最好的避風港灣只有母親的臂膀了。那一年我六歲。
這兩次經(jīng)歷許是大多人在人生歷程中難免的一課。只是各人受教的方式不同罷了。我只所以記這么清，并不是想怨怪我的父母，而是成長中需要自己時時刻刻銘記并警醒。路，真的不能偏了。那一絲一毫的差池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
一個普通的人，但只要是一個正直的人，并時時講真話，講自己想講的話，這就是一個進步。我始終認為，這不僅是一個人的，而是整個社會的。
而這一切，都是我那一個字都認不得的母親帶給的。在報上發(fā)表處女作時，我曾指著泛著墨香的文字給母親看，并告訴她這就是她兒子的文章時，母親笑了，笑得燦爛，笑得美麗。（十年前舊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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