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斷章
(梅一梵)
梅雨蘇柳馬頭墻
江南的雨最是纏綿多情,單單一個雨字,就說的甚是好聽-----梅雨。
隨著梅雨季節(jié)的清冷綿長,隨處可見低垂的蘇柳在馬頭墻上吐翠納新,柔弱的苔癬在石板縫隙間舒展著細(xì)腰。如錦如絲的雨線油亮了青瓦,也給軒窗前飽漲的花朵洗凈胭脂。若是極目遠(yuǎn)眺,黛色的遠(yuǎn)山充當(dāng)了粉墻院落的背景,岸上人家的廚房里,荷葉糕正香著呢。
當(dāng)細(xì)雨初歇,青石臺階上的洗衣女把最后一件衣裳擰干,就有蘭漿劃過的波紋,驚擾了飲水的小鴿子。它們'撲棱棱'撐開翅膀一下,驚慌失措地飛到瓦檐上,左顧右盼地?fù)u晃著。待你回頭時,一葉烏蓬已經(jīng)走遠(yuǎn),波光粼粼的江面,蜿蜒成水墨畫里的留白。
江南的雨,溫潤了杏花三月天,冷了石拱橋上的弧度,也憑添了憂傷的情調(diào)。且不說誰又在詩詞里悵然嘆息,也不說西塘的荷花何時開,你又何時來。就是眼前的花樹被雨打濕,堆積成滿池的香冢,就營造出凄艷的美。而雨才不管這些呢,它只管由著性子不緊不慢地滴過瓦檐,滴過一人一窗一燈影。況味里流淌出來的情韻,是細(xì)雨濕苔墻,孤影娉幽窗,雨打芭蕉深閉門,淚過香雪腮的挽歌。
梅雨季節(jié)里的江南,最是文人騷客揮毫潑墨的理由。且不說雨巷里打著油紙傘的姑娘,給人留下幽深的美。就是氤氳在水霧中的惆悵,都變得越發(fā)飽漲。尤其是夜晚,這座靜美的小城,在秦淮岸邊的幾聲昆劇里、在槳聲燈影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中承前啟后,讓老在江南里的故事更加撩人魂魄,讓毫不設(shè)防的遐思,清晰了一個傷心的背影。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隨著春末夏初的來臨,正是油菜籽包漿的季節(jié),也是丁香花掛滿枝頭的日子。以后還有洋槐花、梔子、茉莉等等。在迎合二十四節(jié)氣中立夏、小滿、芒種的當(dāng)兒,緊接著也就進(jìn)入了纏纏綿綿的梅雨天。在這樣的梅雨里荷等開,穗楊花,水漲潮當(dāng)眼眸從一串雨線、一葉翠柳、一堵馬頭墻上依次望過去,落在一串串紅燈籠的明明滅滅中,仿佛這一明一滅一瞬間,就領(lǐng)略了一個個偌大王朝的滄桑巨變。
在江南,光陰總是隨著蘇柳飄逸的弧度,落在洞開一隅的窗口??纯赐忸^的油菜花是不是正黃著,看看記憶中的小橋、流水,人家,是不是正從側(cè)門的弄堂口倦淡而至。
恐怕這時候,桂花糕還沒有香在荷衣里,我也沒有醒來呢。
巷門深院鎖丁香
江南的老巷子最為繁多,以烏衣巷享譽(yù)中外 。
三國時期的烏衣巷,是吳國戍守石頭城的部隊營房所在地。軍士都穿著黑色制服,故以“烏衣”為巷名。后來又成為東晉時高門士族的聚居地。入唐以后,烏衣巷淪為普通居民區(qū)。唐代詩人劉禹錫的《烏衣巷》,就是發(fā)自肺腑的感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贝嗽娏攘葦?shù)筆,卻描繪了烏衣巷自六朝到中唐的變故。
也許雨巷里打著油紙傘,染著丁香一樣惆悵的女子,就是居住在當(dāng)年達(dá)官顯貴的云集地,如今淪落成為普通百姓隨意穿梭的烏衣巷。
古今往來,江南就是帶動文化經(jīng)濟(jì)的樞紐要道,出外經(jīng)商的人也不計其數(shù)。那些別具一格的深宅大院馬頭墻,就是他們成功的標(biāo)志。之所以也造就了深居閨閣的女子獨(dú)守空房。她們愁來來往往的大雁總是飛的很遠(yuǎn),愁青瓦圍墻的院落總是那么幽深。為春天里聞不見梨花香遺憾,為籬笆上新添的鵝黃喜歡。甚至為一根新增的白發(fā),一次轉(zhuǎn)身的別離都落下憂傷的種子。當(dāng)然也為臨水的窗外,有荷香飄進(jìn)閣樓而欣慰。甚至哪幾朵菡萏更加豐腴,哪一朵又見纖弱了,都一一記在心里。等立了秋敗了葉,望著殘枝黯然傷懷。于是硯墨、展卷、臨摹幾筆,再添上翠鳥小立于蓮蓬。盡管庭院深深深幾許,但隨著年關(guān)的將近,也是她們外出經(jīng)商的夫婿,回家團(tuán)圓的大好日子。
曾今為江南女子寫過這樣幾句;誰娉軒窗畫眉懶,誰取桃花胭脂添,誰鎖清愁煙波里,誰在月下蕭笛嘆。而巷子是構(gòu)成江南的精華所在。那些負(fù)盛名的古街巷:青果巷、花萼里、蒹葭巷、蓮子巷、桃花塢------,就像宋朝的詞牌一樣溫軟靈秀地躺在時光里,等我清唱幾句小令,等你在韻腳處添上羞澀的一筆。
沿著江南一一尋訪,在枕水烏鎮(zhèn),徽州舊故里,周莊石橋上,都有身著旗袍,螺旋盤發(fā),手執(zhí)油紙傘的女子,染著丁香一樣的清愁,婀娜玲瓏地走進(jìn)巷門深院,走進(jìn)史冊中,給胭脂水粉的江南,添上重要的章節(jié)。同時,也因為她們與身俱來的溫婉秀麗,給水韻江南又平添了幾分魂牽夢縈的莫名情愫。
今日我站在石橋上背對著你。請時光把萍水裁成斷章,讓每次相逢和別離都有個圓滿的移交,哪怕記憶中只剩下藍(lán)印花布和藕。也許這樣的念白,一開始就是對話,一開始也是結(jié)束。
蘇州評彈水上戲
話說乾隆下了江南,見茶館里的人一邊喝茶,一邊聽臺上一個人又說又唱,和京城的評書極其相似,馬上就聯(lián)想到這是在說書。也經(jīng)常從電影里看見,蘇州評彈多為一人或者兩人說唱。唱者多為女子,內(nèi)容以兒女情長的民間故事和金戈鐵馬的歷史傳說為主。期間吳儂語、絲絲入扣、妙趣橫生且抑揚(yáng)頓挫。尤其是琵琶彈奏的背景音樂具有濃厚的中國氣韻。
初次聽見類似琵琶彈奏的小曲子,還是幼年時從電影片段中來的。大致上是;“姑蘇城里好風(fēng)光,清清泉水繞畫廊。朱樓花似錦,太太坐高堂。一席吃盡天下飯,可憐貧女餓肚腸。'當(dāng)時記得是一個賣唱的小姑娘唱給吃宴席的富人聽,越聽越心酸。
南方有嘉禾,無處不生蓮。
說到此處,想必蘇州評彈里的小曲兒唱的正歡實呢。眼下說唱是一門極其高雅的文化藝術(shù)。角兒們個個都像從晚清民國的月份牌上走下來的佳麗,又像是剛剛出釉的青花瓷上的美人。她們端坐在蘇繡屏風(fēng)旁,玉簪金釵藏于發(fā)間,螺旋劉海綰過耳際,露出飽滿豐盈的額頭。像一朵盈盈滴露的蓮花。
除了蘇州評彈以外,江南的戲曲也是耳熟能詳,遠(yuǎn)近聞名。
紹興是座水城,戲臺臨水而筑,故稱“水戲臺”。據(jù)說看戲的觀眾和演戲班子都是搖著烏篷船去的,幾十上百條烏篷船停泊在戲臺前,情景非常壯觀。關(guān)于戲臺,我最早還是從魯迅先生的《社戲》里略知一二。其中有這樣幾句記憶猶新:戲臺邊早已是人山人海,孩子們在人堆里鉆進(jìn)鉆出,到處都有買小吃的擔(dān)子,豆腐花,薰青豆,香香的擺滿擔(dān)子。如此這般熱鬧的場景,使我想起小時候看露天電影時,孩子們早早拿上小板凳占位子,有時候還要為搶位置吵架。女人們邊看電影,邊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聊。小孩子總是騎在父親的肩頭睡著了。還有挑擔(dān)子的貨郎時不時喊著賣叮叮糖、五香瓜子兒以及小孩兒玩耍的撥浪鼓等等。
每當(dāng)聽見蘇州評彈,就覺得眼前有風(fēng)煙飄來,絲竹之聲也隨之響起。
也可以聯(lián)想到,說唱的玉人又換了一位,但都是明凈清麗,盈盈如花。她們的韻致和唱詞巧妙地柔和在一起,有唐詩的含蓄、宋詞的委婉、元曲的清澈。唱的是富甲一方的商客起起浮浮人生和來龍去脈;唱的是文人騷客筆下的詩情畫意和秦淮河上風(fēng)塵女子的驚艷豪情。也唱夫子廟前一炷香,姑蘇城外寒山寺。唱燕來燕去,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烏衣巷;唱畫橋翠柳煙波里,漁舟晚唱小荷田的采蓮女;當(dāng)然也有戲臺上一襲水袖的飄起,把我們拉進(jìn)槳聲燈影里,梅雨屋檐下,以及青石橋上關(guān)于許仙與白娘子的恩怨情仇。
有關(guān)江南的記憶,仿佛快到一滴水從瓦檐上墜下,期間還來不急為某個人停留,就落進(jìn)了土里。也仿佛慢到我與她站在光陰的兩端,隨著故事里的編排,趕著趟兒往中間匯合,卻總是被一枚流蘇隔開。重新翻閱,唱詞里那些情深意切的感念,依然在茶館里、戲臺上,水中央,在繡娘的絲線里流光溢彩。而江南的情調(diào),又因為我的傷懷,更增添了幾份飄逸清麗的唯美。
江南,我扉頁上念念不舍的章節(jié)。許多的時候,仿佛我是其中的一個,卻又永遠(yuǎn)置身于事外。如一葉扁靜泊在汀州。任其山水纏綿,任時光歸去來兮。
夫子廟前禪院房
喜歡在江南的祥和里入畫。
看白塔入得云端,日照西橋云自搖;看小村炊煙幾行稀,昏鴉散去漁火遠(yuǎn)。仿佛只有在這樣的不驚不擾中,才能聞得見千里荷風(fēng)裊過時留下的暗香,才能被由遠(yuǎn)而近的暮鼓聲召回靈魂。
據(jù)史料記載,江南的寺院堪稱為最。江南佛國,說的就是宋朝的杭州。唐代詩人杜牧的詩詞《江南春》里就有這樣的闡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由此可見,當(dāng)時的佛教在江南非常盛行。
夫子廟就是一組規(guī)模宏大的古建筑群,歷經(jīng)滄桑,幾番興廢。由于是供奉和祭祀孔子的地方,故曰“夫子廟”。夫子廟是中國四大文廟之一,中國最大的傳統(tǒng)古街市。
由于廟宇繁多,使得江南步步如尋禪,處處為修行。游玩的人走累了,不但可以進(jìn)入禪房休息,還有茶水便飯可以提供。也許是因為許仙與白娘子的緣故,西湖的廟宇在承接了一份人間溫馨和清寧共享的同時,也融入了市井人家的煙火氣息。就連古代的帝王將相和文人騷客也和寺院交往繁多。如此蕓蕓,恐怕都是為了求得一份心靈上的庇佑吧。
不可言說,在江南的寺院里體驗四季是不一樣的況味。春天里清明雨下,曲徑通幽,禪房花木香。夏至日萬千碧蔭,繁華落盡有蓮生。而秋風(fēng)起,枕水涼,自有霜葉覆蓋石階,紅于二月花。待到還未賞夠楓葉,轉(zhuǎn)眼又是斷橋殘雪,長亭迂回短亭短,梅在墻頭閑。佛家曰:人可以不信佛,但不可沒有佛性。當(dāng)一只螞蟻馱著米粒,當(dāng)一只雀棲棲息在白塔頂端,當(dāng)一只小鹿在溪中飲水,當(dāng)禪師在懸崖上打坐,當(dāng)你我在這里相遇又相忘。這些源于自然的本真,都是佛語。那么也可以說,每當(dāng)我路過佛門一次,自然就受到了佛的恩惠。
故鄉(xiāng)有靈巖寺,江南有夫子廟。多年以后,我們都是塵土。但也因為有了塵土的奠基,才使這些幾經(jīng)滄桑的寺廟以穩(wěn)健的姿態(tài),參與和見證一個又一個朝代的覆滅與興盛。
江南是一首悵然的唐詩。唐代詩人張繼有一首雋永清遠(yuǎn)的小詩《夜泊楓橋》就是最好的寫照:“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彼皇呛剿碌纳?,卻給這座寺院帶來了裊裊不絕的香火。它與寒山寺產(chǎn)生的機(jī)緣,一切都是那么無意,卻又意外的巧合。佛說,只渡有緣人。而我們一直在路上。
其實,出家人對塵世的情感并不是冷漠,而是更加的寬厚、仁慈。把內(nèi)心坐成一口鐘,立為一絕壁,渡蕓蕓眾生于苦海。想必這種人類心靈的制高點(diǎn)傳承下來的精髓,才是佛家的本真與初衷。而那些走過歷史的,或者正浩浩蕩蕩往史冊中趕路而來的,就交給光陰,交給你,交給墻頭的一株老梅。自行開落,任雪垂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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