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黛玉葬花
今日更新，柏姑娘來講講《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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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shí)候看到《紅樓夢》黛玉葬花一節(jié)，便記住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便同寶玉一般“不覺癡倒”，原來世間真有癡人，只道“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世間真有珍重，一句“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便勝過萬語千言，《紅樓夢》拈來一句，令人心神馳蕩。
古人所謂“食色性也”，而這泥與水的譬喻卻并不止于色性的憐香惜玉，苦澀的表白中更蘊(yùn)含著一份知己相感的情意。這時(shí)我才知道，這世界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一切都要從這里出來，人生才有歸宿。
“黛玉葬花”的情節(jié)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與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zèng)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在說寶黛之前，先來說說寶釵。
“黛玉葬花”中，關(guān)于寶釵的筆墨不多，卻十分醒目。因前一夜晴雯未給黛玉開門，黛玉卻錯(cuò)怪到寶玉身上，便“正眼也不看”，寶玉追隨過來，碰巧遇見看鶴舞的寶釵和探春，探春與寶玉在一旁說了些體己話，不久寶釵出場：
“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p>
寶釵的出場十分巧妙，就在探春正因趙姨娘的話而心中不快時(shí)，她的一句戲言及時(shí)轉(zhuǎn)移了話題，避免了寶玉探春兄妹二人的尷尬。寶釵未必偷聽了二人的對話，但以她的悟性，察言觀色恐怕不是難事，她并無私欲，凡事以求一份“合適”，這是寶釵的人生哲學(xué)。
從全書來看，寶釵食“冷香丸”，而她本人亦在眾芳國中散發(fā)一抹冷香。第四十回中，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來到寶釵的閨房中，只見一色玩器全無，桌上只有一個(gè)土定瓶，其中只有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寶釵的蕪蘅院仿佛“雪洞一般”，在賈府中，她簡直是最早體悟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人。
寶釵具有天然的悟性，第一百一十八回中，寶玉趕考，臨走時(shí)候交待“后事”，眾人滿是依依惜別的傷感，唯獨(dú)寶釵不覺聽呆了，暗暗流淚，送行之人中只有寶釵聽清了寶玉的不祥之言。
寶釵性情清冷，卻也足夠冷靜清明，她不爭，行事中處處踐行著允執(zhí)厥中之道，這是寶釵天然的悟，她幾乎無悲無喜，因?yàn)槎聪っ\(yùn)，所以成為命運(yùn)，怡紅群芳開夜宴，眾人行酒抽花簽，寶釵抽到一枝牡丹，題曰：“艷冠群芳”，這絕非曹雪芹的隨意之筆，她天然的悟，她的晶瑩透徹，都不負(fù)這“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的詩名。
當(dāng)然，黛玉葬花一節(jié)的主角是黛玉，她的寄人籬下，她的多愁敏感，都在葬花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先是黛玉因一場誤會(huì)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聞?wù)f眾姐妹做踐花會(huì)，便“恐人笑他癡懶，連忙梳洗了出來”。這是寄人籬下的無奈。她的母親賈敏早逝，她被送到賈府，不久后父親林如海也染病身亡，失去雙親的她始終缺乏安全感，處處謹(jǐn)小慎微，唯有對寶玉，她表現(xiàn)出少有的“任性”。
因?yàn)橐粓稣`會(huì)，寶玉“打恭作揖”，黛玉卻不正眼看他，直出院門，對寶玉，她是不設(shè)防的。寶玉又何嘗不是一樣？寶玉雖任性，卻也不是意識全無。
這里有一個(gè)細(xì)節(jié)，寶玉追隨黛玉，偶遇寶釵和探春，同探春說了些體己話，但卻時(shí)時(shí)記掛著黛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看見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便知“這是他心里生了氣，也不收拾著花兒來了?！贝藭r(shí)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他只答一句“我就來”，等二人去遠(yuǎn)了再來收拾這地上的落花，恐是同黛玉一樣怕他人笑他的“癡”罷。
此二癡人之間，從來不需要多少世俗的東西來維系，且看那前世的因緣：靈河岸邊，三生石畔，那絳珠仙草感于神瑛侍者的語錄之恩、知遇之情，乃脫去草木之形，隨之下凡歷劫，用一世的眼淚來還他。遂得見今生的遇合：賈寶玉、林黛玉二人惺惺相惜，卻無疾而終。前世因緣，今生難求，但他們的愛情并不沉溺于美色與愛欲，寶玉和黛玉之間，更是一種知己相感的情意。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在山坡那邊哭吟《葬花吟》。想來她手把花鋤，落花愁殺葬花人，這世間花魂鳥魄，錦瑟風(fēng)流，恐怕都要同這落花一般，飄零歸入虛無。黛玉葬花更像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所謂英雄末路，美人遲暮，葬花人顏如舜華，卻無法預(yù)料與把握自己的命運(yùn)，而美麗必然衰落，這怎能讓人不嘆惋？
她葬的不只是花，還有自己，她預(yù)先給自己完成了一個(gè)美麗而悲涼的儀式。
在花冢的另一面，更有癡人慟倒在地，只怕懷中的花又落了滿地。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shí)，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shí)，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shí)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shí)，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dāng)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fù)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shí)此際欲為何等蠢物，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曹公筆無費(fèi)言，寶玉不愧是黛玉的知己，給她的《葬花吟》作了最好的注腳。
關(guān)于葬花一節(jié)，余英時(shí)先生認(rèn)為， 《紅樓夢》描寫了理想與現(xiàn)實(shí)兩個(gè)世界，他們是干凈與骯臟的對立，他在自己的學(xué)術(shù)著作《紅樓夢的兩個(gè)世界》中指出：
“我愿意鄭重地指出，黛王葬花一節(jié)正是作者開宗明義地點(diǎn)明《紅樓夢》中兩個(gè)世界的分野。我說‘開宗明義’，因?yàn)椤峄ā菍氂竦热胱∫院?，大觀園中發(fā)生的第一件事故。黛玉的意思很明顯，大觀園里面是干凈的但是出了園子就是臟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園子里，讓它們?nèi)站秒S土而化，這才能永遠(yuǎn)保持清潔?！ā谶@里自然就是園中女孩子們的象征，怎見得？有詩為證。黛玉《葬花詞》說：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凈土掩風(fēng)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渠溝。”
或許，這也正暗合庚辰本的批語：“《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贝笥^園如同桃花源，是精神上的理想世界，這里的兒女保持著他們美麗的“女兒性”，可是任你質(zhì)本清潔，也終要花落人亡，黛玉葬花，便是對命運(yùn)與消逝無奈的嘆惋，草蛇灰線，伏延千里而不絕。
這讓我想起了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那些美人個(gè)個(gè)可入畫，而男子的美亦是女性化的，紅葉賀時(shí)，源氏公子與頭中將演《青海波》，不久后在熏君與匂皇子身上得到“輪回”，這是他們關(guān)于美的挽留。紀(jì)伯倫說：“美是永生攬鏡自照。”黛玉葬花，便是她對于人生的觀照。
人可美如神，這是東方的哲學(xué)。浮士德說“真美呵，你停下來吧”，但是這種美終于消失了，這在西方本是一種絕望，而在《紅樓夢》里，這種絕望的美便成了永恒，落花無情，紅顏易老，此時(shí)相望不相聞。美終將消逝，但你就是永生，便成了鏡子。
忽然想到了廢名的詩《妝臺》：
因?yàn)閴衾飰粢娢沂莻€(gè)鏡子，
沉在海里他將也是個(gè)鏡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將放上她的妝臺。
因?yàn)榇说厥菉y臺，
不可有悲哀。
便是鏡子，沉在水里，亦有“此地是妝臺，不可有悲哀”之悲哀，何況紅樓一夢，從繁華雍容到呈現(xiàn)凋敝之色，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再回頭看這葬花的悲涼儀式，任是無情，恐怕也要久立花陰不忍歸了罷。
柏姑娘和柏枝們
在這里，打開歷史的另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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