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美術(shù)史講義
書圣王羲之系列之三
——《蘭亭集序》的后續(xù)故事
唐太宗鐵粉王羲之 智蕭翼妙計賺《蘭亭》
王羲之在書法上的建樹，不只是一種風格，一種境界，而是一個書法藝術(shù)的體系。在這個博大的體系內(nèi)，有嚴肅，也有飄逸；有對立，也有和諧；有情感，也有理智；有法則，也有自由。于是，歷朝歷代的各種各樣的書家——古典的、現(xiàn)代的，唯美的、倫理的，現(xiàn)實的、浪漫的，陽剛的、陰柔的……都能把它當作偉大的典范，從中汲取他們各自需要的營養(yǎng)。
王羲之的這個體系，又像一把無形的審美尺子，衡量著中國歷代書法的優(yōu)劣。明代評論家項穆說：“逸少一出，會通古今，書法集成，?？蠖?。自是而下，優(yōu)劣互差。……智永、世南，得其寬和之量，而少俊邁之奇。歐陽詢得其秀勁之骨，而乏溫潤之容。褚遂良得其郁壯之筋，而鮮安閑之度。李邕得其豪挺之氣，而失之竦窘。顏、柳得其莊毅之操，而失之魯獷。旭、素得其超逸之興，而失之驚怪。陸、徐得其恭儉之體，而失之頹拘。過庭得其逍遙之趣，而失之儉散。蔡襄得其密厚之貌，庭堅得其提衄之法，趙孟頫得其溫雅之態(tài)。然蔡過乎撫重，趙專乎妍媚，魯直雖知執(zhí)筆，而伸腳掛手，體格掃地矣。蘇軾獨宗顏、復兼張。蘇似肥艷美婢，抬作夫人，舉止邪陋而大足，當令掩口。米若風流公子，染患癰疣，馳馬試劍而叫笑，旁若無人。數(shù)君之外，無暇詳論也。”(《書法雅言·取舍》)項穆的評判有失于絕對，但可以說明王羲之書法體系對后世的巨大影響。
那么經(jīng)典的瑰寶，世人無人不愛。到今天已經(jīng)過去1667年了，我們依然對之頂禮膜拜，愛不釋手。
說當年王羲之蘭亭修禊之后，次日酒醒，看到“神豐意滿、氣韻生動、意趣盎然”的一篇書法，自己都驚呆了。但終覺幾處涂改增刪令人遺憾，于是鋪紙研墨，凝神靜氣的謄抄了數(shù)遍。隔幾日再看，隔數(shù)月再看，與原作相比，終覺差距較大，力有不逮！于是決定只保存原稿，家傳、從此不再示人。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短m亭》書跡在王家轉(zhuǎn)眼就傳了六代，在南方政權(quán)演進到“陳”朝時，《蘭亭》書跡傳到了王羲之七世孫，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一脈的后代王法極手中。
王法極？這個名字好陌生！但如果我們報出他的字號，大家一定會如雷貫耳！王法極，字智永。智永呀！
東晉之后南方戰(zhàn)亂頻發(fā)，政權(quán)更迭平繁，瑯琊王家早已敗落。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法極迫于生計，出家山陰永欣寺為僧，人稱"永禪師"、“智永和尚”?！爸怯篮蜕小笨墒侵袊鴷ㄊ飞隙ΧΥ竺臅ù蠹摇Ａ粝铝四捴巳丝诘?/span>"退筆冢"、"鐵門檻"的傳說。他對后世書法影響極其深遠。他的"永字八法"，為后代楷書立下典范。他墨跡行書《千字文》“筆筆從空中來，從空中往，雖屋漏痕，猶不足以喻之”。（清.何紹基評語）他書寫真草《千字文》800余本，分送浙東諸寺。因求書者眾多，住處門檻幾被踏穿，遂包以鐵皮，人稱"鐵門檻"。
世家子弟出家，受到了高級別的優(yōu)待。他沒有做一天的“雜役僧”、沒有做一天的“燒火僧”，沒有從低等僧人起步，入寺就進書閣，研習佛經(jīng)書法。智永練習書法極為刻苦。他在永欣寺蓋一小樓專供練字，發(fā)誓"書不成，不下此樓"。他如癡如醉地練字，毛筆用壞了一支又一支、一批又一批，他把用壞了的毛筆筆頭扔進大甕，天長日久，積筆數(shù)甕。智永后來把這些用壞了的筆頭集中埋在一個地方，自撰銘詞以葬之，成為"退筆成冢"的佳話，勵志求學的典范。
智永身為和尚，沒有后人?！短m亭》書跡傳給誰呢？他有一徒弟，僧名“辨才”?！爸怯篮蜕小眻A寂之后，《蘭亭序》墨跡善本，就傳到了辨才這里。此時，“永欣寺”已更名為“云門寺”。
轉(zhuǎn)眼又是幾十年過去，陳朝、隋朝相繼覆亡，唐朝立國。秦王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后登上大位，廟號“太宗”。當年的“辨才”小和尚此時已是耄耋老人，是學高成師、滿腹經(jīng)論的“辨才”老和尚了。
唐太宗喜歡書法，尤其對王羲之的書法愛不釋手。凡天下所見王羲之書跡善本，無一不收羅于內(nèi)，唯獨得不到最想戀、最重要的《蘭亭集序》。朝思暮想之下，太宗甚至派出了朝廷的“情報人員”全國調(diào)查，打探《蘭亭》的下落。終于得到消息：《蘭亭序》墨跡善本在山陰云門寺（原永欣寺）“辨才”老和尚手中。即便召見辨才，表示要用重金征納《蘭亭》。辨才謊稱見過此帖，但不知下落。太宗不能如愿，寢食不安。即召重臣開會，不加掩飾的說：“朕夢寐以求王右軍《蘭亭貼》，誰能從辯才手中取得，朕定重賞之”！尚書仆射房玄齡向太宗推薦了時任監(jiān)察御史蕭翼負責此事，在房玄齡等人的設(shè)計下，蕭翼主演了一出“賺蘭亭”的好戲。
蕭翼是誰？他也是皇子龍孫。是梁元帝蕭繹yì的曾孫。蕭翼在貞觀年間任諫議大夫，監(jiān)察御史。
（見圖片：唐閻立本畫卷《蕭翼賺蘭亭》）
畫中最右側(cè)黃杉小帽，濃眉美髯的中年文士就是蕭翼。畫面正中位置，面容清癯[ qú ] 、執(zhí)佛塵，居禪榻而坐的老者就是辯才和尚。他上身前傾，正與對面的蕭翼侃侃而談。蕭翼則是袖手躬身，謙遜凝神地傾聽。兩人之間畫有一侍奉僧人，正面而立，恭敬無語，年約50有余?？梢娹q才在云門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侍奉僧人都不是毛手毛腳的小和尚。禪榻背后，有一老者和一侍童，身形明顯小于主角，一看就可知是蕭翼帶來的仆從。正在哪里煮茶。老者神情專注，小童小心翼翼。
好，我們現(xiàn)在就來展開“蕭翼賺蘭亭”的劇情。
蕭翼領(lǐng)旨之后，換上黃衫，打扮成山東書生模樣，乘商船來到云門寺，他選擇太陽將落的時刻進入寺中，以游客身份在寺中隨意游逛，他裝著隨意地觀看著寺中的壁畫。緩緩行至辯才的禪院時，故意踟躇[ chí chú ] 不前，制造了一個與辯才的邂逅搭訕的機會。辯才見來人氣宇不凡便上前合掌施禮，問道：何處施主光臨寒寺？
蕭翼小心上前拜道：弟子山東蠶商，賣完蠶種后順道游寺。今天有幸得見高僧，幸哉！快哉！
于是，蕭翼受邀入辯才禪房奉茶。兩人品文論史、撫琴下棋，交談十分投機。當晚蕭翼留宿寺中，兩人酒宴盡歡，月下散步，暢談緩行，越發(fā)覺得情投意合，相見恨晚。其間，辯才也沒有完全放松警惕，以酒后賦詩試探蕭翼，詩名：《設(shè)缸面酒款蕭翼.探得來字》
詩曰：初醞一缸開，新知萬里來。
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
夜久孤琴思，風長旅雁哀。
非君有秘術(shù)，誰照不然灰。
探字作詩是古代文人在酬唱對詩時，用抽簽方式，以一字限韻的一種雅玩。探得來字就是用“來”字的韻來作詩。
辯才詩的首聯(lián)“初醞一缸開，新知萬里來”寫的是見到蕭翼的欣喜?！俺踽j”就是初釀酒，指新酒。新酒入缸，浮于缸面，也稱“缸面酒”。以新酒招待新知，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表現(xiàn)兩人相見甚歡的情形?！芭啤敝复篑{光臨，將朋友的到來比為“披著云彩”從天而降，突出了相逢的驚喜。兩個寂寞的人一見如故，孤寂得到了消解。兩人在月下散步，暢談緩行，夜深也不肯分離?！耙咕霉虑偎肌笔菍懽约邯毦拥目鄲?。通過深夜奏琴消解孤寂，“風長旅雁哀”是寫蕭翼似旅中孤雁、風中哀鳴。強調(diào)兩人的同病相憐。尾聯(lián)“非君有秘術(shù)，誰照不然灰”則通過反問句式作結(jié)，意思是：莫非你有什么隱秘的目的？否則，又有誰肯來陪我這“死灰”一樣的老人呢？此句中有對蕭翼陪伴的感激之情、更有警惕、有試探、有疑問。
隨后，蕭翼做詩應(yīng)對。詩名：《答辯才探得招字》
邂逅款良宵，殷勤荷勝招。
彌天俄若舊，初地豈成遙。
酒蟻傾還泛，心猿躁似調(diào)。
誰憐失群雁，長苦業(yè)風飄。
蕭翼的答作則顯得有些敷衍。首聯(lián)“邂逅款良宵，殷勤荷勝招”寫相逢留宿純是偶然，對主人的熱情款待表達了謝意。此聯(lián)主要是想強調(diào)邂逅，消解辯才的疑慮。頷聯(lián)“彌天俄若舊，初地豈成遙”主要寫自己賓至如歸，與辯才一見如故。頸聯(lián)上句“酒蟻傾還泛”寫主人熱情勸酒，下句“心猿躁似調(diào)”契合辯才僧人的身份，寫在對方的感化之下，自己浮躁的內(nèi)心得以調(diào)和進而歸于平靜。在尾聯(lián)中，蕭翼自比為孤雁，感慨自己在世事中彷徨失措、身不由己，從反面致意主人的招待讓自己身心皆安?？傮w來說，這首詩符合作為客人致意主人的規(guī)范，彬彬有禮，但是較為浮泛，相對主人辯才的詩作，顯得缺乏真意。
隔了幾天，蕭翼又帶來酒食看望辯才，如此往返兩三次，兩人關(guān)系更近，辯才也就漸漸地放松了警惕。又隔幾天，蕭翼來訪，從懷中拿出梁元帝書寫的《識貢圖》書帖請辯才指教，辯才贊嘆不已。這以后辯才對蕭翼更是無話不說。閑談時，蕭翼對辯才說：“弟子自幼喜歡臨帖，現(xiàn)在還珍藏著幾件王羲之父子的真跡?！鞭q才聽說是王羲之父子的真跡，忙請蕭翼帶來看看。第二天辯才看過蕭翼帶來的二王的字帖后說：“真跡倒是真跡，可惜不是佳品。貧道有一王羲之的真跡，頗不平常。”蕭翼追問：是何帖？辯才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蘭亭集序》。蕭翼見辯才上了鉤，故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數(shù)經(jīng)戰(zhàn)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怎么還會在世呢？一定是贗品吧”！辯才深怕蕭翼不信，將人把藏在屋梁暗盒內(nèi)的《蘭亭集序》取了出來。蕭翼心中大喜，卻也故作鎮(zhèn)定，故意說書帖是假的，于是二人探討爭論了許久。
自將《蘭亭集序》取給蕭翼看過后，辯才為方便與蕭翼帶來的二王雜帖進行比對研究，就一直把《蘭亭集序》和二王雜帖一起放在自己的書案上。一天，蕭翼趁辯才外出做客，悄悄來到了辯才的禪院，謊稱自己有物遺落在禪師床榻上了，請小和尚開門。小和尚見是常來常往的蕭翼，不以為意開了門。蕭翼進屋將《蘭亭集序》和二王雜帖收進衣袋，轉(zhuǎn)身就走了。
蕭翼盜得《蘭亭集序》，快馬來到山陰的永安驛，急招驛長陵恕，亮出身份和皇上御旨，請驛長速請都督。都督齊善行接到傳信，急忙趕來，看過御旨后便派人召辯才來見。辯才到來后，蕭翼彬彬有禮地的再拜辯才，講明自己是奉旨前來取《蘭亭集序》的朝廷御史。現(xiàn)墨寶已經(jīng)取到，特與大師道別。辯才大駭，當場昏撅。待他醒過來時，蕭翼已在護衛(wèi)的簇擁下回京城去了。
蕭翼攜墨寶回到長安，唐太宗十分欣喜，賜宴蕭翼及群臣。席間，唐太宗當眾宣布：“房玄齡薦人有功，賞錦帛千尺，蕭翼智計取寶，加五品銜，晉員外郎。賞宅院并金銀寶器若干”?！稗q才所犯欺君之罪，因年邁豁免。念其護寶有功，賜賞谷物三千石”。
事畢，辯才將谷物變賣，為云門寺建造了一座精美的三層寶塔。終因此一事受到過度驚嚇，一年之后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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