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沫，從出生便住在梔子島。爸媽是島上晨出暮歸的漁民，魚群洄游時，他們每次出海，都是好幾天甚至半個月才歸。在他們出海的日子里，我常常會一個人坐在島南的巖礁上，看著一望無際深邃又湛藍的海，等著他們回來。
梔子島是中國南端的一個島嶼，林木蔥郁，空氣濕潤。梔子島還有繞島一周清澈又漂亮的海岸線，和漫長純粹的夏季。島上的大街小巷種滿了清脆的梔子樹，夏天一到，純白細碎的梔子花就嗶嗶剝剝地盛開，占領(lǐng)整個小島。島南漫長海岸線上連綿不絕的椰子樹，也會在這個季節(jié)結(jié)出綠油油又碩大的椰子。
夏天似乎是梔子島的專屬季節(jié)，從五月初到十月底，漫長又純粹，梔子花會陪伴小島一整個夏季，夏至則生，秋至則亡。這里的人們喜歡夏天，就像孩子喜歡蜜，候鳥喜歡天空一樣。阿爸跟我說，連我們的姓也是當初搬到這個島上來的時候改的，島上有超過八成的人都姓夏。夏天帶給梔子島一切，就像一個溫柔又威嚴的守護神。
在父母出海的日子里，爺爺會帶我去島南的沙灘上摘椰子，我戴一個碩大的草帽，迎著火辣辣的陽光，把他丟下來的椰子收集成一籮筐。之后，我們會順著環(huán)島公路，一直到島北，然后賣掉這些椰子，島北有出海去往大陸的船。每次返回島南，爺爺都會在阿成伯那里給我買一大塊梔子糕。阿成伯熟練地把梔子糕裝好，遞給我時，會習慣性地拍拍我的頭，說，小沫都長這么高啦！有時阿成伯心情好，還會另外送我一支冰棍。
爺爺有時候也會自己在家做梔子糕，用院子里那棵老樹的梔子花。從我出生，那棵梔子樹就在院子里，聽阿爸說，那是他們當年搬來島上時種下的，如今已郁郁蔥蔥，枝過人頭。每年夏天，院子里的梔子花會一層一層開出來，風吹過時，細碎的花瓣就簌簌落下，染白整個院落。
我的青春，就在梔子島的夏天里，偷偷摸摸地度過。十七歲那年，在星辰布滿天空的夜晚，我夢見自己坐在院子旁，一歲一歲長大，屋外的夏天就像朝陽起夕陽落，一天天過去。每個夏天里，風吹過院落里的那棵梔子樹時，我轉(zhuǎn)身，都能看見一個衣襟鐫花的少年，深藍色的瞳仁，就像夏天純色湛藍的海岸線，他的發(fā)間藏著風，身上的香氣和細碎的劉海就像被卷起的梔子花，干凈又張揚地散在空氣里。到第十八個夏天時，我從夢里醒來，陽光已經(jīng)灑遍島上的每個角落，風卷著咸咸的海水味道，撲面而來。
我的整個學生時代，都在島南的薔薇街上度過，那條街上有一所夏日高中，還有附屬的初中和小學，我從小學升入初中，再從初中到高中，變化只是牢籠的編號從薔薇街117號成了116號，最后再變成115號。我討厭上學，所以常常會一個人溜出學校，跑去薔薇街臨近的海灘上撿被海浪卷上岸的海星和貝殼，陽光太濃烈時，我會在阿成伯那里買一支冰棍，坐在巖礁旁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看著海浪一層一層卷上岸，盛夏的時候，風攜著濕潤的空氣從海面刮來，清涼得幾乎讓人窒息。島南少有和我同齡的人，所以在那段沒有小伙伴的日子里，我只能把自己的青春晾在這樣漫長的海岸線里，盛夏假期的每個午后，我?guī)缀醵际亲诎哆叞l(fā)呆度過。時間就在海浪聲、蟬鳴聲和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里，一點一滴流逝。
我十八歲那年的五月，梔子島早早迎來了它的夏天，魚群因為臺風天氣過早洄游，父母也過早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家里。周末放假，毒辣辣的陽光幾乎灼傷人的皮膚，我買了兩支冰棍去岸邊，打算傍晚臨近的時候在海灘上抓些螃蟹。我走到香樟樹下，準備坐下時，才發(fā)現(xiàn)香樟樹的枝干上坐著一個少年。
他低下頭跟我打招呼，兩人目光撞上的一刻，我差點昏厥過去。熟悉清秀的面容、張揚的劉海和深藍色的眼睛，和我夢里的那個少年長得一模一樣。
他說，嘿，你好。然后從樹上跳下來，站到我面前，動作輕盈地像整個人沒有一絲重量。我看見他脖子上戴著一個用梔子花編成的項圈，皮膚干凈到有些透明。
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好像見過你，在夢……
他打斷我的話說，對啊，我也見過你。十七個夏天了，不過每次看完你一眼之后，我又躲起來了。你穿著裙子，坐在門前呆呆看外面的風和云的樣子，真是傻傻又可愛。
我有些尷尬，于是說，你脖子的項圈真好看，可以借我戴會嗎？還有，你是怎么把梔子花編成項圈的。
他說，可是我把項圈摘下來，自己就會消失。還有，這不是用梔子花編成的項圈，它一直在我的脖子上，就像梔子樹一樣，夏天會開花，秋天會凋謝。
他說他是風的孩子，只有在夏天梔子盛開的季節(jié)，才能有機會被這個世界的人看到，梔子花是他的守護，也是他通向這個世界的傳送門。
我遞一支冰棍給他，然后津津有味地聽他的故事，就像聽一個童話。那天傍晚，我們一直坐在香樟樹下，直到黃昏來臨，夕陽從海平面落下。他告訴我他會在秋天梔子花凋亡的季節(jié)消失，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再出現(xiàn)。
他講完故事，看見我的眼神有點迷離。于是站起身，往沙灘那邊走去，一路過去，沒有任何腳印。之后他爬上礁石問我，這下你相信了吧。我坐在香樟樹下，掐掐自己的手臂，很痛。風從海平面吹過來，卷起我的裙角，濕潤的空氣劃過我腳邊，像有千萬只小魚游過。
隔著咸咸的海風，我對他說，我信了我信了。
和他一起坐在香樟樹下的時候，我問他叫什么。
他說，我叫阿梔，對了我還知道你叫小沫。
我問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轉(zhuǎn)了轉(zhuǎn)像藏著整個大海的眼睛，然后說，你爺爺叫你名字時我聽來的，我都認識你十七年了呀。
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他，比如他吃什么？用不用睡覺？風的世界好不好？炎炎夏日里他會不會熱？是不是可以乘著風去天涯海角？
可是夕陽已經(jīng)完全落到了海岸線下，余紅染盡半邊天，我得趕快回去。起身的時候，阿梔說，我能送你回去嗎？我回身看見他認真的臉，然后點點頭。
阿梔跟在我旁邊，我感覺身旁有風，梔子的香氣襲面而來。路過阿成伯小店的時候，阿成伯對我說，小沫，這么晚了一個人回家呀！
我說，?。∴?。然后轉(zhuǎn)頭看看阿梔，阿梔說，對了忘了告訴你，他們都看不見我，只有你能。
回到家的時候爺爺問我抓的螃蟹在哪里，我說在沙灘上摔了一跤，籠子被打翻所以全都跑掉了。阿梔站在一旁，對我做鬼臉，細碎的劉海仍然張揚地散在風里。
吃完晚飯，我照常坐在門檻上，看漫天繁星和漆黑如墨的夜空，蛐蛐在院落的草叢里叫個不停。阿梔站在梔子樹下，有螢火蟲落在他的肩上，一陣風吹過，他就消失在梔子樹下的風中。
一個月以后，我迎來了自己十八歲的暑假。在這一個月里，阿梔總是從各個角落，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陣莫名的海浪，一場盛夏的雨或是鳥群飛過帶起的一陣風，都可能藏著他的身影。后來，只要我叫一聲阿梔，他都會立刻出現(xiàn)在我眼前。
那個同樣漫長的夏天，我常常會去阿成伯那里買一大份梔子糕和兩支冰棍，然后和阿梔一起，坐在和盛夏同樣漫長的海岸線里看潮起潮落，海鷗會在潮落的時候降落在沙灘的一側(cè)，這個時候阿梔就會對著海鷗吹一口氣，我遠遠能看見海鷗的羽毛有被風吹動的痕跡。
我也常常帶阿梔回家，偷吃爺爺放在冰柜里的西瓜，一人一大塊，坐在門前吧唧吧唧啃得干凈。爺爺回來后時常感嘆，閨女果然是長大了，現(xiàn)在吃得越來越多了。
爸媽在出海回來后，給我買了人生中的第一輛單車。那個夏天，我經(jīng)常帶著阿梔，沿著環(huán)島路騎下去，一路經(jīng)過滿是薔薇的小巷和種滿椰子的海灘。阿梔坐在單車后面，沿途被灑滿了梔子花的香氣和濕面又溫柔的風。
我經(jīng)歷過梔子島同樣漫長的十八個夏天，但和阿梔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夏天也可以這么美好，而單調(diào)地只是冰棍、海風、西瓜、蟬鳴、螢火蟲和漫長的海岸線。
在那個夏天里，我和阿梔除了瘋跑，享受阿成伯的冰棍之外，也會安安靜靜坐在海邊，看著海的盡頭發(fā)呆。
我問阿梔，你是不是去過天涯海角？
阿梔說，對啊，那是我的使命和任務(wù)。
那你說，當一場風會孤獨嗎？為什么當一個人找不到同伴，伶仃獨立時，會感到這么孤獨？
阿梔說，飛遍天涯海角，無處停留時，就是風的孤獨，因為風的使命，就是不停下。
阿梔，為什么只有我能看見你？
阿梔深藍色的眼睛望向同樣深色的大海，沉默不說話。
我說，阿梔，你為什么可以停下？
阿梔說，因為我還只是個孩子，母親不想讓我太勞累，所以在我降臨的時候，就給我做了梔子項圈，每年夏天梔子盛開的時候，我都可以停留。秋天花瓣掉落，我就會消失，去天涯海角，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再停下，所以，我很喜歡梔子島的夏天。
我說，阿梔，為什么你的眼睛是藍色的？
我說，阿梔，你什么時候會長大，長大到不需要再停留？
我說，阿梔，秋天的時候，你能不能跑進我的夢里？
…………
浪一層一層卷過，卷走盛夏的炎意。每次回家看到院落里的梔子花枯萎，落滿院角的時候，我都會失落幾分。
十月，梔子島的梔子花還剩星星點點的一些，阿梔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項圈上的梔子花也只剩零星幾朵，他的衣角和清秀干凈的眉宇，在空氣里有些透明。
十月的一天下午，島南的天空陰云密布，阿梔出現(xiàn)在我眼前對我說，我要走了，明年夏天，梔子盛開的時候，我還會回來。
阿梔猶豫了一會，天空開始飄起小雨，他說，我沒告訴你，只有你能看見我，是因為我喜歡你。只有我喜歡的人才能看見我，我說我喜歡梔子島的夏天，只是因為梔子島有你，其實我更喜歡梔子島夏天的你。說完這句話，阿梔把我抱住，我伸出手準備給他一個擁抱的時候，海風卷著碩大的雨點襲來，吹落他項圈和院落梔子樹上的最后一瓣梔子花。
我雙手用力，抱住了一團空氣。
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很多年后的一個夏天，我的意中人乘著風，攜著漫天的梔子花雨來看我。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我像大夢初醒。走進院子的時候，旁邊梔子樹的花瓣碎在十月的風里，已經(jīng)一絲不剩了。太陽不慍不火地灑遍梔子島的大街小巷，我知道，島上的夏天就要過去了。
度過十八歲的漫長夏季，我才明白，夏天里最美的東西不是漫長的海岸線、吃不完的冰西瓜、被海浪沖上岸的海星和貝殼或者遮天蔽日的蟬鳴和夜里微光點點的螢火蟲。我是個孤獨的孩子，阿梔是一場孤獨的風，孤獨和孤獨的相遇相知，分享這些夏天專屬的東西，或許才是梔子島漫長的夏日里，最美的事情。
我在十月末的瑟瑟秋風里，一個人去了海邊，海灘上潮來潮去，就像梔子島的夏季。
那今年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明年的夏天還會遠嗎？
獵獵清歡，偽少年寫作者，在讀半學生。 除了文字，一無所有。新浪微博：@獵獵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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