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侯太公和立二年，和卒，子桓公午立①?；腹缥迥?，秦、魏攻韓，韓求救于齊。齊桓公召大臣而謀曰②：“蚤救之孰與晚救之？”騶忌曰：“不若勿救?！倍胃膳笤唬骸安痪龋瑒t韓且折而入于魏③，不若救之?！碧锍妓荚唬骸斑^矣君之謀也！秦、魏攻韓，楚、趙必救之，是天以燕予齊也。”桓公曰：“善?！蹦岁幐骓n使者而遣之。韓自以為得齊之救，因與齊、魏戰(zhàn)。楚、趙聞之，果起兵而救之。齊因起兵襲燕國，取桑丘④。
六年，救衛(wèi)?；腹?，子威王因齊立⑤。是見，故齊康公卒，絕無后，奉邑皆入田氏。
①和卒，子桓公午立：《索隱》引《竹書紀(jì)年》云：“齊康公五年，田侯午生。二十二年，田侯剡（ｙǎｎ，演；又讀ｓｈàｎ，善）立。后十年，齊田午弒其君及孺子喜而為公。”據(jù)此，田和死后，不是田午而是田剡繼位。十年后，田午殺死田剡和孺子喜才即位為桓公，時(shí)當(dāng)在前374年。司馬遷在本篇中漏掉了田剡一代。 ②齊國君臣討論出兵救援他國問題在本篇中出現(xiàn)不只一次，威王二十六年討論救趙問題，宣王二年也是討論救韓問題，這三次都有鄒忌參加，并且情節(jié)和語言均相類似?？赡苁亲髡甙巡煌妨现械念愃朴涊d都寫入了本篇。《索隱》認(rèn)為：“其辭前后交互，是記史者聽取各異，故不同耳。” ③折：挫折，失敗。 ④齊因起兵襲燕國，取桑丘：因，趁機(jī)。按，此事與上述史實(shí)無關(guān)。楊寬《戰(zhàn)國史·附錄三》認(rèn)為，齊國趁秦、魏攻韓，趙、楚救韓之機(jī)，起兵伐燕一事，應(yīng)在齊宣王六年。司馬遷誤把此事和周安王二十二年“齊代燕取桑丘”的事并為一談。 ⑤《索隱》據(jù)《竹書紀(jì)年》認(rèn)為，桓公卒、威王立應(yīng)在桓公十九年（前357）。
齊侯太公田和在位二年去世，他的兒子桓公田午即位。桓公午五年（前380），秦國、魏國進(jìn)攻韓國，韓國向齊國求救。齊桓公田午召集大臣商議說：“早去救它好，還是晚去救它好？”騶（ｚōｕ，鄒）忌說：“不如不救?！倍胃膳笳f：“如果不救，韓國失敗就要并入魏國，不如去救它?！碧锍妓颊f：“您的計(jì)謀錯(cuò)了！秦、魏進(jìn)攻韓國，楚、趙一定去救它，這是上天把燕國送給齊國。”桓公說：“好極了！”于是暗中告訴韓國使者一定去援救，并把它送走。韓國自以為得到了齊國的救兵，因而與秦、魏交戰(zhàn)。楚趙兩國知道以后，果然發(fā)兵救援。齊國趁機(jī)出兵襲擊燕國，占領(lǐng)了桑丘。
桓公六年，援救衛(wèi)國。桓公去世，他的兒子威王因齊即位。這一年，原來的齊康公去世，斷絕了后代，封地都?xì)w田氏所有。
齊威王元年，三晉因齊喪來伐我靈丘。三年，三晉滅晉后而分其地。六年，魯伐我，入陽關(guān)。晉伐我，至博陵。七年，衛(wèi)伐我，取薛陵。九年，趙伐我，取甄。
威王初即位以來，不治①，委政卿大夫，九年之間，諸侯并伐，國人不治。于是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語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毀言日至②。然吾使人視即墨，田野辟③，民人給④，官無留事⑤，東方以寧。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譽(yù)也?！狈庵f家。召阿大夫語曰：“自子之守阿，譽(yù)言日聞。然使使視阿，田野不辟，民貧苦。昔日趙攻甄，子弗能救。衛(wèi)取薛陵，子弗知。是子以幣厚吾左右以求譽(yù)也⑥?！笔侨?，烹阿大夫⑦，及左右嘗譽(yù)者皆并烹之。遂起兵西擊趙、衛(wèi)，敗魏于濁澤而圍惠王。惠王請獻(xiàn)觀以和解，趙人歸我長城。于是齊國震懼，人人不敢飾非，務(wù)盡其誠。齊國大治。諸侯聞之，莫敢兵于齊二十余年。
①治：治理，管理。下文的“治”是安寧、安定的意思。 ②毀：誹謗。 ③辟：開辟。這里指田地的開墾。 ④給：豐足。 ⑤留事：指積壓公事。 ⑥幣：禮物。厚：厚贈(zèng)。 .⑦烹：煮殺。古代的一種酷刑。
齊威王元年（前378），三晉趁齊國有喪事來進(jìn)攻靈丘。三年，韓、趙、魏滅晉后并瓜分了它的土地。六年，魯國進(jìn)攻齊國，攻入陽關(guān)。晉國進(jìn)攻齊國，打到博陵。七年，衛(wèi)國進(jìn)攻齊國，奪取薛陵。九年，趙國進(jìn)攻齊國，占領(lǐng)甄（ｊｕàｎ，倦）城。
威王開始即位以來，不理國事，把政事交給卿大夫辦理，九年之間，各國諸侯都來討伐，齊國人不得太平。于是威王召見即墨大夫?qū)λf：“自從您治理即墨，毀謗您的言論每天都有?？墒俏遗扇说郊茨暡欤镆暗玫介_發(fā)，百姓生活富足，官府沒有積壓公事，齊國的東方因而得到安。這是由于您不會(huì)逢迎我的左右以求得贊揚(yáng)啊！”于是，封給他一萬戶食邑，又召見阿城大夫?qū)λf：“自從你治理阿城，贊揚(yáng)你的話每天都能聽到?？墒俏遗扇说桨⒊且暡欤镆盎膹U，百姓貧苦。從前趙軍進(jìn)攻甄城，你未能援救。衛(wèi)國奪取薛陵，你也不知道。這是你用財(cái)物賄賂我的左右來求得贊揚(yáng)吧！”當(dāng)天就烹殺了阿城大夫，并把左右曾經(jīng)吹捧過他的人也都一起烹殺了。于是發(fā)兵往西邊進(jìn)攻趙、衛(wèi)，在濁澤打敗魏軍并圍困了魏惠王。魏惠王請求獻(xiàn)出觀城來講和。趙國人歸還了齊國的長城。于是齊國全國震驚，人人都不敢文過飾非，努力表現(xiàn)出他們的忠誠。齊國得到很好的治理。諸侯聽到以后，不敢對齊國用兵有二十多年。
騶忌子以鼓琴見威王，威王說而舍之右室。須臾①，王鼓琴，騶忌子推戶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說②，去琴按劍曰：“夫子見容未察③，何以知其善也？”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④，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⑤，相也；攫之深⑥，之愉者⑦，政令也；鈞諧以鳴⑧，大小相益⑨，回邪而不相害者⑩，四時(shí)也：吾是以知其善也?！蓖踉唬骸吧普Z音?！彬|忌子曰：“何獨(dú)語音，夫治國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11)。”王又勃然不說曰：“若夫語五音之紀(jì)(12)，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國家而弭人民，又何為乎絲桐之間(13)？”騶忌之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鈞諧以鳴，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時(shí)也。夫復(fù)而不亂者，所以治昌也；連而徑者(14)，所以存亡也(15)：故曰琴音調(diào)而天下治。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蓖踉唬骸吧?。”
①須臾：片刻。 ②勃然：發(fā)怒變色。 ③容：或許，大概。 ④濁：形容琴聲寬緩。以：而。 ⑤廉折：指樂聲高亢，節(jié)奏明快。 ⑥攫：用手指勾撥琴統(tǒng)，是古琴彈奏的指法。 ⑦（ｓｈì，士）：通“釋”。指放開琴弦。愉：《索隱》：“音舒也?！?⑧鈞諧：調(diào)諧，和諧。 ⑨相益：互相補(bǔ)助，引申為互相增色。 ⑩回邪：不正，曲折。害：妨害。 (11)弭：順服，安定。 (12)五音：古代音樂以宮、商、角、徵、羽為五音，五音常為音樂的代稱。紀(jì)：調(diào)理。 (13)絲桐：指古琴。古琴琴體多用桐木，弦用絲弦，故稱絲桐。 (14)連：連貫。徑：快捷。 (15)存亡：使將亡或已亡之國得以復(fù)存。
騶忌子由于善彈琴而進(jìn)見齊威王，威王很喜歡他，并讓他住在宮中的右室。沒多久，威王正在彈琴，騶忌子推門就進(jìn)來說：“琴彈得好極了！”威王突然不高興，離開琴手按寶劍說：“先生只看到我的樣子，還沒有認(rèn)真觀察，怎么能知道彈得好呢？”騶忌子說：“大弦緩慢并且溫和，這是象征國君；小弦高亢明快并且清亮，象征宰相；手指勾弦用力，放開舒緩，象征政令；發(fā)出的琴聲和諧，大小配合美妙，曲折不正之聲而不相干擾，象征四時(shí)：我由此能知道您彈得好。”威王說：“你很善于談?wù)撘魳??！彬|忌子說：“何止是談?wù)撘魳?，治理國家和安撫人民都在其中啊！”威王又突然不高興說：“如果談?wù)撐逡舻恼{(diào)理，我相信沒有比得上您的。如果是治理國家和安撫人民，又怎么能在琴弦之中呢？”騶忌子說：“大弦緩慢并且溫和，象征國君；小弦高亢明快并且清亮，象征宰相；勾弦用力但放開舒緩，象征政令；彈出的琴聲和諧，大小配合美妙，曲折不正之聲不相干擾，象征四時(shí)?；丨h(huán)往復(fù)而不亂，是由于政治昌明；連貫而輕快，是由于保了將亡之國：所以說琴音調(diào)諧就能保天下太平。治理國家和安撫人民，沒有比五音的道理更相像的了?！蓖跽f：“好極了?！?/span>
騶忌子見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見之曰：“善說哉！髡有愚志，愿陳諸前。”騶忌子曰：“謹(jǐn)受教?！贝居邝赵唬旱萌?，失全全亡?！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②，請謹(jǐn)毋離前③?！贝居邝赵唬骸蔼L膏棘軸④，所以為滑也，然而不能運(yùn)方穿⑤。’騶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事左右?！贝居邝赵唬骸肮z昔干⑥，所以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⑦?！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自附于萬民?！贝居邝赵唬骸昂秒m敝，不可補(bǔ)以黃狗之皮?！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譯君子，毋雜小人其間。”淳于髡曰：“大車不較⑧，不能載其常任；琴瑟不較，不能成其五音?！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修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髡說畢，趨出⑨，至門，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語之微言五⑩，其應(yīng)我若響之應(yīng)聲(11)，是人必封不久矣?！本?xùn)O年(12)，封以下邳，號(hào)曰成侯。
①得全全昌：據(jù)《索隱》注解，得全，指人臣事君之禮周全無失；全昌，指身與名都能昌盛。 ②令：命令，這里是指教的意思。 ③謹(jǐn)毋離前：據(jù)《索隱》，這是指謹(jǐn)記指教，不離心目之前。 ④狶膏：豬油。狶，同“豨”。豬。棘軸：棘木制作的車軸。 ⑤運(yùn)：運(yùn)轉(zhuǎn)。方穿：方形的軸孔。穿，孔。以上三句以方圓之不合喻君臣不合。 ⑥膠：用膠粘。昔干：放舊的弓干。 ⑦傅：通“附”。附著。罅（ｘｉà，下）：裂縫。 ⑧較：同“?！?。校正。 ⑨趨：小步快走。 ⑩微言：隱微之言，隱語。 (11)響：回聲。 (12)朞年：周年。朞，同“期”。
騶忌子進(jìn)見威王才三個(gè)月就接受了相印。淳于髡見了他說：“您真會(huì)說話呀！我有些淺薄的相法，愿在您面前陳述?！彬|忌子說：“恭敬地接受教誨。”淳于髡說：“侍奉國君能周到無誤，你的身名就都能興盛；如果稍有不周或失誤，身名都要?dú)?。”騶忌了說：“恭敬地接受指教，我要把您的話謹(jǐn)記在心?！贝居邝照f：“用豬油涂抹棘木車軸，是為了使它潤滑，然而，如果軸孔是方形的就無法轉(zhuǎn)動(dòng)?！彬|書子說：“謹(jǐn)受指教，我要小心地在國君左右侍奉?！贝居邝照f：“拿膠粘用久了的弓干，是為了粘合在一起，然而膠不可能把縫隙完全合起來?！彬|忌子說：“謹(jǐn)受指教，我要使自己依附于萬民。”淳于髡說：“狐皮襖即使破了，也不能用黃狗皮去補(bǔ)?！彬|忌子說：“謹(jǐn)受指教，我要小心地挑選君子，不讓小人混雜在其中。”淳于髡說：“大車如果不較正，就不能正常載重；琴瑟不把弦調(diào)好，就不能使五音和諧?！彬|忌子說：“謹(jǐn)受指教，我要認(rèn)真制訂法律并監(jiān)督奸猾的官吏。”淳于髡說完后，快步走出，到門外對他的仆人說：“這個(gè)人，我對他說了五條隱語，他回答我就像回聲的響應(yīng)一樣，這個(gè)人不久必定要受封?。 边^了整一年，威王把下邳封給騶忌子，封號(hào)是成侯。
威王二十三年，與趙王會(huì)平陸。二十四年，與魏王會(huì)田于郊①。魏王問曰：“王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傲和踉唬骸叭艄讶藝∫玻杏袕酱缰檎哲嚽昂蟾魇苏呤?，奈何以萬乘之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東取，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②。吾臣有肦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③，徙而從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④，則道不拾遺。將以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梁惠王慚，不懌而去。⑤
二十六年，魏惠王圍邯鄲，趙求救于齊。齊威王召大臣而謀曰：“救趙孰與 勿救？”騶忌子曰：“不如勿救?！倍胃膳笤唬骸安痪葎t不義，且不利?！蓖踉唬骸昂我玻俊睂υ唬骸胺蛭菏喜⒑?，其于齊何利哉？且夫救趙而軍其郊，是趙不伐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弊魏⑥，邯鄲拔而乘魏之弊⑦?！蓖鯊钠溆?jì)。
①魏王：指魏惠王，又稱梁惠王。田：打豬。 ②泗上十二諸侯：指泗水之濱的一些小諸侯國，如鄒、魯、宋等。 ③以上兩句，《集解》引賈逵曰：“齊之北門西門也。言燕趙之人畏見侵伐，故祭以求福?！?④備：戒備，防范。 ⑤懌：喜歡，高興。 ⑥弊：疲困。 ⑦乘：利用。
威王二十三年，齊王與趙王在平陸相會(huì)。二十四年，齊王與魏王在郊外一起打獵。魏王問道：“大王也有寶物嗎？”威王說：“沒有?！蔽和跽f：“像寡人的國家這樣小，也還有能照亮前后各十二輛車的直徑一寸的夜明珠十顆，齊國這樣的萬乘之國怎么能沒有寶物呢？”威王說：“寡人當(dāng)作寶物的與大王不同。我有個(gè)大臣叫檀子的，派他鎮(zhèn)南城，楚國人就不敢向東方侵犯掠奪，泗水之濱的十二諸侯都來朝拜。我有個(gè)大臣叫盼子的，派他鎮(zhèn)守高唐，趙國人就不敢到東邊的黃河里捕魚。我有個(gè)官吏叫黔夫的，派他鎮(zhèn)守徐州，燕國人就到北門祭祀，趙國人就到西門來祭祀，以求神靈保佑不受攻伐，搬家去追隨他的有七千多家。我有個(gè)大臣叫種首的，派他戒備盜賊，結(jié)果就道不拾遺。這些都將光照千里，豈只是十二輛車呢！”魏惠王心中慚愧，敗興離去。
威王二十六年，魏惠王包圍邯鄲，趙國向齊國求救。齊威王召集大臣商議說：“救趙好還是不救趙好？”騶忌子說：“不如不救?！倍胃膳笳f：“不救就是不義，并且對我們不利?！蓖跽f：“為什么呢？”段干朋回答說：“魏國并吞邯鄲，這對齊國有什么好處呢？如果救趙，軍隊(duì)駐在趙國郊外，這就使趙國不被攻伐而魏軍也會(huì)完好無損。所以不如向南進(jìn)攻魏國的襄陵使魏軍疲憊，邯鄲即使被攻下，我們也可以利用魏國的疲憊使它受挫?！蓖趼犃怂挠?jì)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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