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十八年(1679)的秋冬之際,王時敏致書王翚,邀他和“正叔”(惲壽平)前來太倉,一同觀其子王抃的新作《鷲峰緣》。
據《清暉堂同人尺牘匯存》卷一所載:“近第五兒為正叔兄演《鷲峰緣》新劇已成,伶人傳習似亦可觀。但其中情事略有粉飾,須正叔自來商定,亦縱恿來游之一會也?!?/span>
這本是文人大夫之間的一次交游,但其人、其劇卻稍顯不同。不僅因為此封信札中,清初繪畫“六家”中的三人王時敏、王翚、惲壽平均被提及,更重要的是此劇中的主角正是惲壽平本人。
可惜的是此劇今天已經佚失,留下了一段無盡的回想。生于大廈將頹明末亂世惲壽平,出身書香門第,“上口即能解義,八歲詠蓮花成句,驚其塾師”。就是這樣一位驚世天才,卻命途坎坷,人生如戲。劇中的惲壽平究竟有著怎樣的波折命運已經不得而知。
也許我們可以從他的留存的藝術中去推想當年,今秋中國嘉德秋拍將亮相的惲壽平作于康熙甲子年間(1684)的《山水花卉冊》(十開)為觀者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惲壽平(1633-1690)
山水花卉冊
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
甲子(1684年)作
尺寸:23.50×36.50cm(每幅)
題識:(一)千樹紅霞一釣絲,孤吟惟有碧云知。卻笑非熊溪上叟,白頭猶作帝王師。擬趙伯駒花溪漁艇。
(二)琳池魚藻。臨劉寀本。
(三)嬌春雙艷。苕華館制。
(四)方壺用意飄灑,爛然天真,脫去町畦,超於象外,畫手之龍變者也。南田客。
(五)吹罷瓊簫咽鳳塵,粉痕暗減鏡中春。低垂翠袖紅妝側,舞倦龍綃一美人。壽平。
(六)軟玉風前落錦茵,長條無力系殘春。錦機不是含愁織,空對流黃憶美人。壽平。
(七)如在空山雨后聽,風梢吹落半簾青。待他三尺梁園雪,化作瑤天白鳳翎。臨鷗波老人瑯玕春色。
(八)臨徐崇嗣春風圖。南田。
(九)烏鵲將棲處,溪煙欲上時。秋聲何處起,風在最高枝。撫曹云西風林晚鴉。壽平。
(十)甲子春三月南田壽平擬古十種。
鈐?。耗咸锊菀拢ǘ危燮剑ㄈ危?、叔子(二次)、壽平、正叔(二次)、壽平、南田小隱、惲正叔(二次)、壽平之印、惲·壽平
鑒藏?。喉為w所藏(十次)、陶庵經眼金石書畫記、愛畫入骨髓、陶庵心賞
吳湖帆題后頁:乙亥(1935年)秋日,向陶庵先生借觀至梅景書屋。吳湖帆潘靜淑合臨一本,并志眼福。鈐?。簠呛?、靜淑書畫、梅景書屋
褚德彝題簽條:惲南田山水花卉神品。陶庵珍秘。辛巳(1941年)夏,松窗。鈐?。厚业乱陀?/span>
出版:
1.《惲南田花卉》,朵云軒,1961年。(木版水印牡丹、臘梅、桃花、繡球花四開)
2.《清初正統(tǒng)畫派》,圖126、圖127,藝術圖書公司,1985年。
3.《惲南田畫風》,圖71、圖72,重慶出版社,1995年。
4.《朵云軒木版水印藝術》,圖195,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年。
5.《古代書畫精品錄》(叁),第214-234頁,長城出版社,2003年。
6. 《惲南田山水花卉神品》,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
7.《中國花鳥畫通鑒·寫生正宗》,第46-4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年。
此套冊頁為其畫風最為成熟、精力尚且充沛、創(chuàng)造力處于巔峰期的“花卉山水合璧”之作,其中花卉五開,山水五開,各頁均有自題或圖名,詩書畫“三絕”俱全。此作不僅是他畫藝、思想的表達和滲透,更是對其過往人生經歷、感悟的藝術化濃縮。
天資豐神 孤詣創(chuàng)造“絕世”沒骨
提起惲壽平,清代書畫鑒賞家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說:“斟酌古今,以北宋徐崇嗣為歸?!辈豢煞裾J惲壽平在自己所畫的沒骨花卉上經常會題 “摹北宋徐崇嗣法”、“仿徐崇嗣設色”等。此次的《山水花卉冊》中亦有一開題名為“臨徐崇嗣春風圖”的冊頁。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臨徐崇嗣春風圖”
惲壽平自詡其沒骨花是“非古非今,洗脫畦徑”,王時敏也稱贊其沒骨花“真別開生面,令人眼目一新”,方薰更是說他的沒骨花鳥畫有“起衰之功”。他是如何超越前世,創(chuàng)造出這種“非古非今”的沒骨花?
他曾自述說, “晚近以來,先匠名跡零落罕觀”,意思是名跡不在了,他又從何處得以見到徐崇嗣的真跡?加之北宋美術史家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記載:“至崇嗣始用布彩逼真......愚謂崇嗣遇興偶有此作,后來所畫未必皆廢筆墨。”由此觀之,徐崇嗣的“沒骨法”應是先勾墨線再敷色,后骨線被秾麗的設色所覆蓋。而惲壽平的沒骨花則全用色點染,少用勾勒,與徐崇嗣的沒骨法全然不同。
清初畫壇,當董其昌“褒南貶北、褒寫貶工”的“南北宋”思想影響清初的花鳥畫壇的時候,惲壽平卻能跳出“牢籠”獨立思考“形”與“神”的關系,并堅持“以形寫神”,使得其筆下的沒骨花生動有韻。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臨徐崇嗣春風圖”
江蘇省國畫院研究員黃朋研究指出:“惲壽平的創(chuàng)作觀是'斟酌古今,參之造化,以為損益?!跀M古的外表下,他更重視寫生和向造化學習?!庇纱擞^之真正的沒骨花卉,實際上是這位“清初畫苑天才”的孤詣獨造。他在“斟酌古今”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貌。
▌上海博物館藏惲壽平《石榴圖》扇頁
▌上海博物館藏惲壽平《石榴圖》扇頁 局部
黃朋表示,惲壽平畫作擁有過人之處的重要原因就是“以形寫神”。如惲壽平在《石榴圖》扇頁(上海博物館藏)上自題道:“寫生家神韻為上,形似次之,然失其形似,則亦不必問其神韻矣?!秉S朋認為,惲氏此話說得明白,如果沒有形似,那么也不必再談什么神韻了,畢竟“神”(韻)是寓于“形”的。南田認為“白陽(陳淳)、包山(陸治)寫生皆以不似為妙,予則不然,惟能極似,乃稱與花傳神”。還批評趙孟頫“以不似為似,予則以極似師其不似矣?!?/span>
因此,在他看來,狀物要想達到“神韻”,首先要做到“極似”,就要以自然為師。而“師造化”不僅是惲氏在《畫跋》中經常強調的觀點,而且是他全部繪畫思想的根本出發(fā)點。這種藝術精神,映射在惲壽平的藝術活動中就是“寫生”。
他寫花,常為花留“照”,在自己的住所前“灌花蒔香”,自稱為“南田灌花人”;他作菊,到菊花盛開的練川、婁東、澄江,“每于深秋游賞”;他畫游魚,則在風和日麗之時,?!巴鶃砗I,蘋灘荻港,綠堤花岸”之間。
“絕俗”之作 畫“仙逸之氣”
盡管惲壽平的沒骨花,幾乎畫盡了各種世俗常見的花卉種類,但他的性格、氣質決定了他的筆下的牡丹、桃花之類必是不凡的,是“絕俗”的,是那些庸工俗將難以企及的高度,這種高度即是南田先生畫中流露出的“仙逸之氣”。
歷史所載的惲南田傳記,其從孫惲鶴生所纂《南田先生家傳》是這么說的:“性落拓,不事生產,不知握算稱較銖兩”。能不為瑣碎俗事所擾,“視百金猶土芥,不市一花片葉也”。
寫生如果僅僅只做到“極似” 則容易走進“過俗”的誤區(qū)。惲壽平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的花卉能“通筆外之意,隨筆點染,生動有韻”。他在一開《虞美人》畫上題跋說:“此花有光、有態(tài)、有韻”。因此他在“沒骨法”的繪畫方式上的表達中對物象的色、光、態(tài)、韻的表現(xiàn)的注重。這四點之中,首當其沖的就是解決“用色”。
從文人繪畫的理論出發(fā),墨的地位遠高于色。而在大眾審美角度來講,色是大眾審美中最直觀的一種形式?!赌咸锂嫲稀分性鴮懙溃骸八兹苏摦嫿砸栽O色為易,豈知渲染極難,畫至著色,如入爐烤,重見鍛煉?;鸷蛏圆?,前功盡棄。三折肱知為良醫(yī),畫道亦如是矣”。
隨著惲壽平沒骨花卉基本風格的形成,他筆下的花卉趨向淡雅、清逸,用筆和設色更加爐火純青,作品明凈脫俗、一塵不染,體現(xiàn)出一種獨到的蕭散、仙逸。因此,南田的沒骨花則巧妙解決了“色”與“俗”之間的矛盾,可以說是一個雅俗共賞的藝苑新品種。
從今秋現(xiàn)身的這件《山水花卉冊》就可見:“色”是惲氏沒骨作品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獨創(chuàng)之處。浙西高士方薰《山靜居畫論》直接說惲壽平用色:“惲氏點花,粉筆帶脂,點后復以染筆足之,點染同用,前人未傳此法,是其獨造,如菊花、鳳仙、山茶諸花,脂丹皆從瓣頭染入,亦與世人畫法異,其枝葉雖寫意,亦多以淺色作地,深色讓主筋分染之?!眱皂撝械摹对录尽?、《牡丹》則明顯的用了粉筆帶脂,再用染筆補全的方法。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
除了用“色”來“絕俗”,當他面對牡丹、月季世俗習見的題材,他更是憑借深厚的文學底蘊,把月季、把牡丹比作美人,巧妙地借助畫上的題詩賜予牡丹一種特殊的人的情感。
如《牡丹》一開中,其詩有云:吹罷瓊簫咽鳳塵,粉痕暗減鏡中春。低垂翠袖紅妝側,舞倦龍綃一美人。詩中的月季、牡丹,體現(xiàn)出那種人生虛幻的“絕俗”之氣,并不是常人能夠輕易領悟的。因此連惲壽平自己都發(fā)出感慨,惋惜他的畫派的繼承者“一變?yōu)槎岥愃琢暎怨r目”。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
南田之畫之所以能“極似具形”、“生動有韻”,“雅俗共賞”,相當程度上都要歸因于他一生作畫都在盡力做到脫盡縱橫習氣,追求畫之“逸格”。
正如他在《畫跋》中寫道:“高逸一種,蓋欲脫盡縱橫習氣,澹然天真,所謂無意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上。”
惲壽平所作的《梅花》一開,是他的沒骨花典型作品之一。梅花用淡黃色染花瓣,再用胭脂點花蕊,使花朵精致清晰,并以赭色、草綠色等畫出枝和葉。整開作品在秀雅之中含有一種凜然的韻致,表出梅花的孤傲精神,正體現(xiàn)了南田所說的“逸格”,而惲氏也借梅花表現(xiàn)了他的清高孤傲之氣。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
在“父兄忠于明”的思想指導下,惲壽平終身養(yǎng)晦,不求仕宦,唯以書畫詩文為伴。可見,他畫中之“逸”,無疑是和他的個人社會地位、生活經歷和所受教育是相一致的。社會的變遷、家庭和個人的不幸,給他的生活、思想、藝術帶來了深刻的影響,也讓他擁有了淡然清高、不群于世的氣骨。
“絕世”之資 達花卉山水皆精
據大學士胡敬在《國朝院畫錄》中記載:“國朝花卉,當以惲壽平為第一,淡冶秀逸,仙骨珊珊,如藐姑不食人間煙火。”由此可見,到了嘉慶年間,惲壽平在皇帝和宮廷大臣心中的位置,早已是“國朝花卉第一”。
“清六家”中,唯有南田以花鳥名世。黃賓虹更是評價他:“南田山水浸淫宋元諸家得其精蘊,每于荒率中見秀潤之致,逸韻天成?!?但其一生并未間斷過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南田始終沒有放下對山水繪畫的熱愛。
惲壽平的山水畫同樣重視藝術與自然現(xiàn)實的關系,畫出自己的審美感受,不拘泥于摹仿古人。而惲氏所謂的仿古,實際是他借鑒前代大師的技法、布局及常用主題和意象等,營造出格調高逸、清麗脫俗的意境,以抒發(fā)自己心中的丘壑。而題款中提及的那些大師,則代表了惲壽平深厚的畫學修養(yǎng),并成為其闡發(fā)畫學思想的一種途徑。
在他的《畫跋》三百多條中,大部分都題畫山水中,絕大部分都是題自己的山水畫作的。惲壽平的這套《山水花卉冊》中,就有五開山水。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仿方從義云山圖》
其中有一開《仿方從義云山圖》,左上角有畫家自題:“方壺用意飄灑,爛然天真,脫去町畦,超于象外,畫手之龍變者也。南田客”可以看出惲南田意在模仿元代道士畫家方從義,方氏擅畫云山之境,筆法出于“二米” ,畫面隨意靈動。而南田筆下的方方壺似乎是另一種“面貌”,變得更加疏淡、荒寒。
▌惲壽平《山水花卉冊》冊頁(十開) 水墨、設色紙本《撫曹知白晚鴉圖》
再看《撫曹知白晚鴉圖》一開,畫中作一片荒寒無人的云山之境:近景有枯禿的矮樹兩株,遠處一群集盤旋的暮鴉,境界的蕭條荒寂。畫有題詩:烏鵲將棲處,溪煙欲上時。秋聲何處起,風在最高枝。
兩開畫中,顯露出的疏遠的山水意境,不僅是“出世”的,更是惲壽平對時政、對人生的針砭,大概是因為他的大半生都是在和清廷的抗爭中度過的,是不可能也不愿意與清人合作。而滿腔的抱負和才華也就無處可施,只能寄情山水間。
當然,他的作品也從側面映照出他生活的那個時代隱遁山林,不與新朝統(tǒng)治者合作的遺民們的精神狀態(tài),是他們那層人在逆境中堅持民族自尊和正義感的一種含蓄的反映。
稍年輕于惲壽平的書法家王澍就認為惲南田的山水畫超過王石谷:“南田以絕世之資,輔以卷軸,故信手破墨,自有塵外遠致,無所用意而工益奇。正恐石谷絕脛稱力,未能攀仰也?!?美術史家俞劍華《中國繪畫史》說:“惲壽平雖以花卉名家,而其山水高曠秀逸,妙絕等倫,實非四王所能企及?!?/span>
由此可見其山水繪畫的造詣并不遜于他的花鳥作品,甚至遠超四王。若不是盛年貧病早夭,以及將主要精力用于沒骨花卉畫法的發(fā)掘與創(chuàng)新,他在山水畫上的成就可能是無可限量的。
天才惲壽平所創(chuàng)造的“絕佳”、“絕俗”、“絕世”藝術,影響其身后三百年來花鳥繪畫的進程。
回看這位獨步當世的畫苑天才所創(chuàng)造的沒骨花卉,不僅對身后的“常州畫派” 產生了巨大影響。還影響了當時以“金陵八家”中的謝蓀、華嵒等為代表的文人畫。
其畫風更是以“盡得其傳”的門生馬元馭、徒孫潘林為“通道”,間接地影響蔣廷錫的花鳥創(chuàng)作。然而,惲壽平的花鳥畫風后來得以真正進入宮廷,可能與其風格傳人鄒一桂的努力分不開。
直至清后期,惲壽平的藝術所帶來的影響仍不斷擴大,從江南的黃易、奚岡、湯貽汾、錢杜、改琦等人到嶺南的“二居兄弟”(居巢、居廉)、再到任伯年、吳湖帆等“海派”大家,一直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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