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
作為長江上游的水路驛站
是歷史上的兵家必爭之地
1940年冬天
幾尊神像從李莊的寺廟抬了出去
就再也沒有抬回來
卻在抗戰(zhàn)的隆隆炮火中
迎來了中國知識界的群體性入駐
文人大家如蒲公英般散進這片土地
里面就有中國營造學社的一代建筑宗師
從前絕大多數(shù)國人還不知道李莊的名字
后來全球的信件只需寫上“中國李莊”
便可順利送抵
4月26日上午
李莊文化抗戰(zhàn)博物館、中國營造學社陳列館
在李莊古鎮(zhèn)正式開館
以豐厚的人文養(yǎng)料
再現(xiàn)那段守望相助的文化抗戰(zhàn)故事
跟著觀觀到李莊上“館子”
截取老照片背后的寶藏史實
為你定制一份探館“菜單”
今天的中國營造學社陳列館
我們從一本“天書”的破譯聊起
①北宋年間的“ISO9001質(zhì)量保證體系”
清末民初，中國被殖民主義全球化所驅(qū)趕，西方建筑在中國開始盛行。那時候，西方學者認為，“世界建筑史”的主干是希臘、羅馬，近現(xiàn)代歐洲各國建筑也是從這一主干發(fā)展而來的，而中國、日本等國的東方建筑則是一些沒有細節(jié)的小枝丫。
1919年，中國北洋政府官員朱啟鈐出任南北和談北方總代表，當時的和談并不順利，最終導致他退出政壇。但期間的一個小插曲給朱啟鈐的人生打開了另一扇窗，他在南京江南圖書館偶然發(fā)現(xiàn)了北宋李誡的著作《營造法式》。
這是一本什么書？北宋建國后的百余年間，在大興土木的過程中難免出現(xiàn)虛報冒估、偷工減料的腐敗問題。為了加強監(jiān)管，宋神宗下令編了這套《營造法式》， 相當于一部建筑設(shè)計、施工的規(guī)范指南，其中還梳理了工匠們在實際操作中的經(jīng)驗，你大可把它看成北宋年間的“ISO9001質(zhì)量保證體系”。這就是中國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術(shù)書籍，像一把打開中國傳統(tǒng)建筑研究的鑰匙，為后期中國營造學社及其團隊的創(chuàng)立帶去了靈感。
②梁思成都說“看不懂”
1925年，陶本《營造法式》出版后，朱啟鈐送了一本給好友梁啟超。憑著極高的學術(shù)敏感度，梁啟超一眼看出了此書的價值，立即寄給了遠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留學的兒子梁思成，囑咐他好好研究這本古籍，接續(xù)中國傳統(tǒng)建筑學的血脈。然而，這本書中隨便舉幾個術(shù)語，“角柱生起”“由額”“計心造”“單斗只替”......都跟接頭暗號般高深莫測?！叭缣鞎粯印?，這就是梁思成初讀《營造法式》的感受，像極了今天很火的表情包“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梁思成學的是西方建筑學，成績十分優(yōu)異，但他一直有個理想——寫出中國人自己的建筑史。《營造法式》就是梁思成一定得跨過的難關(guān)。從25歲起，對于這本書的思索就伴隨著梁思成的余生，他甚至給兒子取名“從誡”——意為“跟從李誡”。1928年，梁思成回國創(chuàng)辦了東北大學建筑系，后因日寇侵略東北便搬到北京，加入了朱啟鈐創(chuàng)辦的中國營造學社。
③一副對聯(lián)鼓勵“搬磚”
1930年春天，一個私人學術(shù)團體在北平寶珠子胡同7號的一間民房中悄然成立。門口沒有掛牌，屋內(nèi)只有三張桌子、幾把椅子，起初每天上班的只有三人。這個團隊就是在中國學術(shù)界影響深遠的中國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大筆一揮來了一副開工對聯(lián)“是斷是度是尋是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勉勵社員尊崇和弘揚工匠精神，為改變西方主導的建筑體系語境作出貢獻。于是，中國營造學社以破譯解讀《營造法式》為發(fā)力點開始了“搬磚”之旅。
新加入團隊的梁思成提議，“要了解古代，應從現(xiàn)代和近代開始；要研究宋《營造法式》，應從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開始；要讀懂這些巨著應從求教于本行業(yè)的活人——老匠人開始?！闭f到做到，梁思成真的拜了曾經(jīng)的故宮工匠楊文起、祖鶴洲、路鑒堂等人為師，以古建筑為教材和標本，通過大師的親自指認和解釋慢慢學習那些令人費解的術(shù)語。
70多年后，故宮大木匠師路鑒堂的侄子路鳳臺仍然記得，那時每逢周日，梁思成、林徽因都會登門拜訪自己的大爺，“那時我還不懂呢，我就知道人串門來了。當時我挺調(diào)皮的，我大媽讓我管那個姑娘（林徽因）叫姑，我說我叫姐，讓我管梁思成叫叔，我說就叫大哥?！蓖瑫r期進入營造學社的莫宗江教授生前也回憶道，“梁先生的工作特點是計劃性極強，一個題目來了，他能很快定出計劃，而且完全按計劃執(zhí)行。他的著作《清式營造則例》就是一邊學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一邊向老工匠學出來的，學的過程就把圖畫出來，只二十幾天就畫了一大摞，我每天都去看他的作業(yè)，一大摞太吃驚了?！?/p>
④修書匠出遠門采風了
百聞不如一見，要想?yún)⑵啤稜I造法式》的奧秘，掌握中國古建筑內(nèi)在的邏輯，進行實地考察和測繪必不可少。1932年春天，梁思成帶著還在念書的弟弟梁思達，開啟了田野調(diào)查的第一站——河北薊縣獨樂寺。這座寺廟的修建時間比《營造法式》刊行早116年，與梁思成此前熟悉的明清建筑風格全然不同。
在中國古建筑中，屋脊裝飾是不斷變化的，唐代是鰭形尾，宋以后為吻，缺少中間的變化過程。獨樂寺當時有兩處單體建筑——山門和觀音閣，山門的屋脊是鴟尾式，即上為鰭形、下為吻式，恰恰是唐宋之間的過渡實例；“閣”是上下兩層的建筑，它的斗拱大而結(jié)實，各種斗拱還承擔著不同的實用性，此前梁思成也只在敦煌壁畫中見過。
對獨樂寺的考察形象地解答了梁思成許多有關(guān)《營造法式》術(shù)語的疑惑，比如，斗拱的一種組合方法就叫“'偷心”，斗拱上的一種材料就是'替木’，柱的一種處理手法叫“角柱生起”等等。考察結(jié)束后，他繪制了一幅驚艷的《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南立面水彩渲染圖》，并在林徽因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把獨樂寺放到唐、宋、明、清的建筑體系中去比較，這也是中國人第一次用科學方法分析研究古建筑的調(diào)查報告。這篇文章引起了業(yè)內(nèi)的極大震動，畢竟此前外國學者一直認為中國人不懂測繪。
首戰(zhàn)告捷，梁思成與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仁實地測繪古建筑的熱情愈發(fā)高漲，在七年間陸續(xù)跨越中國數(shù)省，走遍幾百個市縣，找到了最后的唐代建筑佛光寺，這些經(jīng)歷為梁思成日后撰寫《中國建筑史》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⑤月亮田里的小確幸
1940年，繼同濟大學之后，中國營造學社、中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等機構(gòu)都遷到了李莊。梁思成、林徽因為了使中國營造學社能就近“蹭”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豐富資料，決定到李莊鎮(zhèn)上壩村安營扎寨，選址在竹林深處的張家院子，那里還有個富有詩意的名字“月亮田”。
這里的生活條件比想象中的要艱苦很多，用水要到村外的塘里去挑，連煤油燈都是過于“現(xiàn)代化”的奢侈品，晚上只能靠菜油燈照明，更談不上充足的糧菜供應了。某天，梁思成從成都偶然弄到一些西紅柿種子，回家隨意種在門前田邊的松土里，不久就結(jié)出了又紅又大的果子。當?shù)匕傩蘸闷嫖骷t柿為何物，林徽因便無償送給他們秧苗，無意間拉近了村民與這位女先生的關(guān)系。閑暇之余，大家都愛和林徽因擺龍門陣，哪個姑娘出嫁辦嫁妝，便找上門來請她出主意，誰家媳婦生了娃，也忘不了給她送幾個報喜的紅雞蛋。在月亮田的小日子給林徽因帶來很多欣喜，她仿佛又回到了北平，回到了那間充滿笑聲、歡樂和友情的客廳。
林徽因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詩是很多文藝青年的心頭好，《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家喻戶曉。其實她在李莊駐扎時期也有一首清新佳作，名為《十一月的小村》——“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雖然煩亂，總象繞著許多云彩，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保ü?jié)選）
⑥“清燉”派克筆和“紅燒”金表
安頓下來以后，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事們又投入了緊張忙碌的考察和研究工作。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里，沒有印刷工具，他們只能采用手寫和最原始的石印。1942年底，美國朋友費正清到李莊探望梁思成夫婦，據(jù)回憶，梁思成當時的體重已經(jīng)清瘦到47公斤，每天工作到半夜，寫完11萬字的《中國建筑史》，他已經(jīng)透支過度，但他卻和往常一樣雄心勃勃，在任何情況下都像貴族一樣保持著高貴和斯文，林徽因則因南方的潮濕天氣導致肺疾復發(fā)，日漸憔悴。
為了改善伙食，梁思成有時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筆，學著蒸饅頭、腌菜，甚至用桔皮做果醬。實在山窮水盡了，梁思成就到宜賓城里當賣衣物，衣服當完了，還把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派克金筆和手表送了過去，換回的不過是兩條草魚。他提著魚回家，幽默地對妻子說，“要不把這派克筆清燉了吧，這塊金表就拿來紅燒?！?/p>
了解到梁林夫婦在李莊的困境，朋友多次勸他們?nèi)ッ绹委?、工作，但他們在回信里這樣寫道，“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眱鹤恿簭恼]對此也記憶猶新，當時他追問母親，“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你們怎么辦?”林徽因的回應平靜而超脫，“中國讀書人不是還有一條老路嗎？咱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
⑦治好強迫癥的手繪圖
李莊時期，那個電腦繪圖還沒有誕生的年代，梁思成用鴨舌筆和墨線繪制出了達到當時世界先進水準的建筑圖紙，構(gòu)圖之精準、細節(jié)之精美，直到今天依舊是建筑系學生的臨摹范本，更讓人佩服的是，他在繪制中加入了中英文雙語解說，圖文并茂、一目了然。這些泛黃的紙張最終匯成了著名的《圖像中國建筑史》，將中國傳統(tǒng)的匠造之術(shù)真正地放到了國際視野當中，在世界學術(shù)論壇上為中國掙回了顏面。
可以說，梁思成的手繪既是賞心悅目的藝術(shù)，更是對古人“營造法式”的圖解秘訣，他到底是完成了父親的囑托，也真正破譯了那本曾經(jīng)為難過自己的“天書”。
⑧關(guān)心文物保護的系主任
1945 年3月，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即將到來之際，梁思成滿懷對和平和建設(shè)的憧憬，上書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建議戰(zhàn)后在清華大學設(shè)立建筑系。1946 年，中國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與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簽訂協(xié)議，中國營造學社正式納入清華大學營建系共管，梁思成擔任系主任。
基于多年的考察測繪經(jīng)歷，梁思成認為，“中國古建筑的保護工作，與在大火之中搶救寶器名畫同樣有急不容緩的性質(zhì)?！痹缭诳箲?zhàn)和內(nèi)戰(zhàn)時期，他就為作戰(zhàn)方分別開列了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戰(zhàn)區(qū)文物保存委員會文物目錄》和《全國重要建筑文物簡目》，曾建議美軍在戰(zhàn)爭中保護日本歷史文化名城京都和奈良。
1950年，梁思成擔任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撰寫了《北平文物必須整理與保存》《關(guān)于北京城墻存廢問題的討論》和《北京——都市計劃的無比杰作》等多部方案。他曾經(jīng)建議將城墻改造為世界上最獨特的環(huán)城立體公園，城墻上面進行綠化，供人游覽休息，壯麗的城門宜改造為文化館、圖書館、博物館，實現(xiàn)護城河夏天放舟、冬天溜冰。一代建筑宗師的眼光就是如此超前。
⑨送給妻子最后的作品
“我當時連建筑是什么還不知道，徽因告訴我，那是包括藝術(shù)和工程技術(shù)為一體的一門科學?！绷核汲傻谝淮伟菰L林徽因時，林徽因?qū)λf自己以后要學建筑學。那時候的他們可能不會料到，未來兩個人會相互扶持，為中國建筑史留下諸多寶貴的財富。
1955年的四月天里，林徽因與世長辭，梁思成在病床上為她設(shè)計了墓碑，漢白玉刻成的碑飾取自林徽因為人民英雄紀念碑設(shè)計的浮雕圖案樣本。墓碑上并沒有贅述妻子的一生，只有至誠至簡的“建筑師林徽因”六個字。
風雨之間
荒野之上
從容安居
不廢研求
從偶得的一本“天書”
到不負匠心的一代建筑宗師
中國李莊的驚喜似乎永遠在路上
愿留給你我的
除了明月、江風
還有時間的故事和陳釀
注：本文部分資料圖片來自中國營造學社陳列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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