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澤厚
記憶本是件奇妙的事。腦科學(xué)至今對之仍所知極少，據(jù)說現(xiàn)在大致可以論斷少年早期和成年晚期的記憶分別儲存在腦的不同部位，怪不得老年記憶甚差而年輕往事卻可以依然在目。但即使少年記憶，似乎因人還可以分出一些不同的類型來。我上初中時，一個早晨能夠背熟好幾篇古文以對付考試，但過幾天便忘得干干凈凈；一個同班同學(xué)恰好相反，他背熟一篇要費很大氣力，花好幾個早晨，但考試以后很久，甚至好多年之后，仍然可以一字不忘。這使得我非常羨慕，且因而感慨系之：我那快速記憶并沒多大好處，曾經(jīng)讀過、背過那么多的詩詞文章，如今在記憶中只剩下一點點殘篇斷句、零星字語。
這是就記憶和遺忘的快慢而言，若就記憶對象而言，人也頗不同。好些人對人的形象記憶很強，見一次面就“過目不忘”。而我對人特別是人的面孔卻一點也記不住。我和好些人見過多次面，甚至一起吃過飯、聊過天，只要稍隔一段時間，便不記得了。我很難將人的面孔與他（她）的姓名聯(lián)系起來，這經(jīng)常弄得我非常尷尬和狼狽。好些時候常常是假裝認(rèn)識，一直寒暄好一陣后，才終于斷定這是某某，才能放下心來交談。也因為記不住面孔，從而也常對人不打招呼，對方總以為我如此傲慢，簡直豈有此理，他（她）哪里知道我就是說不上他（她）是誰，總以為是不認(rèn)識的人。自然，這一切對我相當(dāng)不利，我也因之更怕會見生人，怕認(rèn)識人，但愈不見人，愈難鍛煉記人的本領(lǐng)。于是，惡性循環(huán)，冉冉至老。
關(guān)于記憶，可說的實在不少，使我最驚異的是，有些記憶，我始終搞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幻，是真正發(fā)生過的情景、事實呢，還是某種夢境殘留？例如，明明很清楚一個薄霧的早晨，暮春時分，我（十二歲？）站在一處青綠樹叢中，母親在叫我，有那樣一種平靜清新的愉快心緒。在我記憶中，這是少時隨家在旅途中臨時路過某地的情景，但何時、何地、前因后果，卻一點也想不起來。想了多次，毫無結(jié)果。于是它就好像是根本并不曾發(fā)生過的夢境，它到底是真是幻，我至今不能確定。另一個記憶則與之恰好相反，是二十幾歲了，情景也是旅途，好像是哪一次從鄉(xiāng)下下放回來，一大堆人臨時住在某城市（北京？）一處大房間里，好像在等待著再次開拔或分配，記憶中那是一種沒有著落的沉重心緒。情景異常清晰，但仔細(xì)回想，并沒有這件事，每次下放回來都沒出現(xiàn)過這種場景和情況。那它應(yīng)該是屬于夢境或幻象了，但我總感覺它是真實發(fā)生過或存在過的。它到底是真是幻，我至今也不敢完全確認(rèn)。我常常想，我這一生經(jīng)歷非常簡單，過的幾乎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但居然還會生發(fā)出這種種真幻難辨、如此混同的記憶，我真不知道那些經(jīng)歷生活豐富多樣而其真境和夢境也一定會極為多樣豐富的人會怎樣？特別是如果憑個人記憶寫歷史的話，這如真似幻的情景、故事又會如何交織混合？
人類是歷史地存在著，也即是說，是根據(jù)記憶在生存著、活動著，人的各種不同和記憶織成了歷史的“同一事件”，那“同一”到底有多少真實呢？難道，人本就生活在這真幻參半的人世記憶中？也許，這只與我個人的記憶能力有關(guān)，是某種無事生非，但我總覺得，這是一個值得琢磨的有趣問題。
（原載香港《明報月刊》2005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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