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宗賢
1966年暑假。九月份我就要去隔壁弄堂那深宅大院似的黃三小學(xué)讀書了,母親說得帶我去江南水鄉(xiāng)祭祭祖,討點靈氣,好讀得進書去。她便在八月的第一天,帶我上滬杭線綠皮火車,下鹽嘉塘小火輪,往水鄉(xiāng)深處而去。車程三小時多、水程近四小時后,我們終于在一個四面環(huán)水小鎮(zhèn)的船埠頭上了岸。
阿姨一家早已在船埠上迎候。她拉著母親的手喜悅道:阿姐,今天是十五,正巧我們姐妹兩家團聚。上岸的乘客中大約就我和母親是遠方客,其他人都是操著本鄉(xiāng)本土口音的短程客或是返鄉(xiāng)人。不少人還頭戴草帽,草帽上鋪著一塊濕毛巾,挽著褲腿,赤腳行走在街中間的條石板路上,神情里透著“雙搶”的疲憊。
周老師是隨阿姨一家到船埠頭迎候我們的。他早在那兒招呼著,俞水英!母親欣喜道,周泓達,是你呀!
原來,周老師和我母親及姨夫在縣中讀書時是同班同學(xué)。周老師穿著短袖白襯衣,下擺束進西裝短褲褲腰里,腳上穿著塑料涼鞋,是城里人打扮。他是縣里書香門第周家的大兒子,高中畢業(yè)后自愿到鎮(zhèn)上教鄉(xiāng)里孩子讀書。他似乎不忌諱太陽曬臉,并不戴草帽。周老師告訴母親他暑期還在給學(xué)生上啟蒙課,本是想義務(wù)教的,可是公社硬是按天算給他補貼,“雙搶”期間停了課,明天就要恢復(fù)上課——你兒子快上學(xué)了吧,正好也可以來聽聽課,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在公社小學(xué)竹園東面教室,那里涼快些。
阿姨家在水灣邊,鎮(zhèn)上走過去,要向北過一座長約30米的木橋。在微成拱形的木橋上西望,可見到那青磚大瓦房。呂冢港清粼粼的河水穿過莊柴湖,在阿姨家門前竟然先向西、后向北流出一個水草豐茂的水灣,再從容地向東北流去,匯入鹽嘉塘。阿姨家房子地基做得高,踏上三級石階到得門首平臺,見一副磚刻淺浮雕門聯(lián),右邊是“南水長流鴛鴦國”,左邊是“北居盡享芙蓉洲”,門楣上四個字“水灣人家”。母親說,這是周老師十年前撰的聯(lián),說是不能辜負了水灣小洲的旖旎風(fēng)光。后來講課時,周老師倒是提到了這聯(lián),只是說平仄沒弄妥帖。
因為水灣風(fēng)景,宅地位置令人羨慕,所以,盡管外公外婆老早搬去縣城綺園邊上住了,阿姨卻不舍老屋,竟主動要求調(diào)到縣城小鎮(zhèn)的門市部上班,好早晚廝守著這老屋。正廳和兩邊套房都有天窗,天窗都做成圓形。周老師串門時指著圓天窗,不無欣賞地對姨夫說,這屋頂晚上是三泉映月,白天是三鏡耀日呢。
我住東屋北間。母親住東屋南間。睡前我在屋前白場上自家的水井邊沖澡,望見圓圓月亮位置偏在南邊,投影在水灣里,有一種空靈靜謐的境界。沖完澡躺在羅紗帳里的涼席上,我聞著夜風(fēng)吹來水田里秧苗的清香,享受著鄉(xiāng)下四野空曠的寧靜,這寧靜包含有青蛙的叫聲。阿姨也睡在東屋,和我母親一床。我在北間聽她們在南間絮絮叨叨說半宿的話。阿姨說,“雙搶”正忙過,兩個孩子累壞了,這兩天剛歇下來。阿姨狠下心讓他們義務(wù)參加公社的“雙搶”勞動,既割稻打谷子,又插秧耘秧苗,讓表哥表姐懂得稼穡之艱、糧食之貴。她們說著農(nóng)家事,我總是聽著聽著那好聽的海鹽腔,不覺沉入甜甜夢鄉(xiāng)。
我很快有了鄉(xiāng)下玩伴,他們年齡參差不齊,相差達七八歲。我想帶給他們城市的游戲,伙伴們似乎沒多大興趣,他們甚至不太明白斗蟋蟀是怎么回事。我隱約感覺到,城鄉(xiāng)不同,人們的興趣也不同。鄉(xiāng)間游戲的主要內(nèi)容是騎牛、搖船、割羊草、打水漂和撲洋片(香煙牌子),其中前三項準(zhǔn)確說就都是農(nóng)活。當(dāng)然,我仍興趣盎然。我學(xué)會了打水漂,看碎瓦片跳擊河面、濺開點點水花,一路竄向?qū)Π叮晃覍W(xué)會了割羊草,左手揪草,右手揮鐮——我左手食指上還留有鐮刀割破皮膚后留下的刀疤;我學(xué)會了撲洋片,手心虛拱著撲擊桌面,讓竄出的氣流掀翻對方的洋片……
母親要去族祠里祭祖,還要在縣城爺爺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都住幾日,陪老人說說話。她叮囑我,沒有大人攙住手,不許去河邊。還叮囑,周老師的課得天天準(zhǔn)時去聽。
割稻打谷插了秧,學(xué)生們重回校園竹林子?xùn)|面的教室。我是首次坐進教室。周老師先讓大家齊聲背誦《三字經(jīng)》開始的一段,大家背得熟稔流暢;又叫背楊萬里《插秧歌》,大家背得生澀疙瘩。我見學(xué)生們都帶著一疊老師刻字油印的教材?;锇閭兏嬖V我,里面有《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以及《唐宋詩選》。聽大家背完《插秧歌》,老師說,不熟練!學(xué)生們就繼續(xù)背。等背得稍熟練些了,老師便開始講新課。他有意從我這里引出新課,看著我說,宗賢同學(xué)從嘉興坐船來我們小鎮(zhèn),請告訴同學(xué)們,輪船航行途中你看到了什么?
沒想到老師會問這樣容易回答且是我愿意回答的問題。我眼前又閃過了高岸、河灘和船行中時時讓我看不清對岸景物的寬闊水域,河流北岸上俯著肩背吃力拉纖的纖夫,形制方圓大小不同的草亭,一片片低矮的桑樹,河灘上的放牛娃,正飲水的黑褐色水牛,河道上隨處可見的水草,漁用的水中草簾柵欄……我隨口報著名詞:高岸,河灘,纖夫,草亭,桑樹,放牛娃,水牛,水草,草簾,浪潮——這有點像是提煉文章的關(guān)鍵詞,這些詞我大多能說不能寫。周老師看起來有點驚訝,但無疑很滿意我的回答,快速用板書錄下這一組詞語,讓同學(xué)們認(rèn)讀。
周老師又問,嘉興直通我們這小鎮(zhèn)的河流叫什么名字?同學(xué)們都有些愣,每天來去河邊,卻說不出河名。我更說不上來。高年級男生琪官勇敢舉手答曰:塘河。周老師笑笑,在黑板上飛快畫下水系圖,然后用紅色粉筆描紅描粗其中一條河,注上三個字:鹽嘉塘。黑板上的草圖一目了然:鹽嘉塘從西北偏北的嘉興方向直線通達東南偏南的小鎮(zhèn),然后往東折去,直線通達縣城的天寧寺漾。老師敲著黑板說,我們平時都生活在鹽嘉塘河邊,她相當(dāng)于我們的母親河,我們應(yīng)該愛她,了解她。
周老師的課多以家鄉(xiāng)水土風(fēng)物人事作引子展開,總情不自禁把鄉(xiāng)情化入到講課中。后面日子的課里,老師便由河流講到湖泊,列舉南北湖、千畝蕩、三牌樓漾、馬腰湖、莊柴湖等湖、蕩、漾,順手寫上黑板,教我們認(rèn)讀。他指著“莊柴湖”說,自己當(dāng)年讀縣中時,都叫它瓦爾登湖。我們這幫大小蒙童誰都不知道瓦爾登湖是什么湖,在哪里,但知道老師在贊美莊柴湖。老師又說,這小鎮(zhèn)最早是長水縣即嘉興市的八大護衛(wèi)城池之一,那時尚處春秋后期,孔子也才37歲呢!
洋片里有一套叫諸子百家的,領(lǐng)頭的一張就是孔子,看上去已上古稀之年??鬃又心陼r候這小鎮(zhèn)就有了!我們幼小的心靈都有點激動。教室安靜。人的天性總愿意讓渺小的自己和偉大的人和事聯(lián)系在一起,聯(lián)系得越多,自己的渺小似乎就減去得越多。
老師循著既定思路組織著蒙學(xué)內(nèi)容。課前都是要背誦一段“三百千”的,老師還會即興評價幾句。伙伴們背完“融四歲,能讓梨”,老師說,這孔融明明是個孝義之子,曹操卻以不孝之名殺了他,人事可畏啊?;锇閭儽惩暌欢巍肚ё治摹?,老師難釋其疑說,作者周興嗣太令人驚訝,皇上給他一千字,他一個通宵就組合成250個四字句,還都穩(wěn)穩(wěn)落上韻腳,驚為天人哪。這些評價像是過渡,然后,課又進入一個系列里。老師板書了歷史名人呼延灼、胡震亨、張元濟、朱希祖、張樂平(如是現(xiàn)在,老師或會加上步鑫生和余華)。老師說,這呼延灼,你們洋片上也有,天威星雙鞭將。他不愿被招安,跑我們這里隱居,為避奸佞迫害,將軍后代改姓吾。座中一生說,《百家姓》里沒有“吾”姓。座中另一生舉手起立說,老師,我就姓吾,我家把呼延灼叫做祖爺爺。班里便有了一陣激動。老師走到吾同學(xué)身邊,手按在他肩頭說,吾家英雄輩出!老師接著介紹其他幾位名人,讓大小蒙童們心中洶涌著強烈的自豪感。
母親從縣城返回了小鎮(zhèn),第二天一早就要帶著我回上海去。我最后一天聽老師的蒙學(xué)課。
老師指著講臺上的四塊約五寸見方的泥土講著課,一邊板書“水稻土”“潮土”“鹽土”“紅壤”,一邊說了取土位置,土壤顏色。老師說,皇天之覆、后土之載,就是我們牽腸掛肚的生活。課間,我們依舊休息10分鐘,卻出了個意外,著實驚嚇到了老師。因為有陣雨,這天學(xué)生們都帶著傘。一個叫“彬官”的同學(xué)舉著撐開的油布傘,用傘檐頭逗弄我的臉,突然一下戳破了我的右眼角,血流如注。彬官同學(xué)見闖了大禍,撒腿向河邊逃去。老師又驚又急,抱起我就往鎮(zhèn)衛(wèi)生所跑。老師又怕彬官同學(xué)出意外,托跟隨著的吾同學(xué)說去告訴彬官,老師知道這是意外事故,不會苛責(zé)他。老師這是為了穩(wěn)定彬官的情緒。我的血沾滿了老師的短袖白襯衣,聽得老師竟祈禱起上蒼保佑我。醫(yī)生給我止了血,并仔細檢查眼部受傷情況,終于給出讓人放下心的結(jié)論:右眼角皮膚有兩毫米裂口,傷口已清洗止血;眼球未見受傷。老師胸懷里沒有偏袒,沒有偏愛,有的是一視同仁的大愛。
第二天,我和母親吃過早早飯,阿姨一家就送我們到鎮(zhèn)上船埠頭。
縣城開出的早班船鳴著笛,準(zhǔn)時到了小鎮(zhèn)。老師竟然踏著鳴笛聲趕到船埠,送給我五六支裝著蟋蟀的竹管筒,還有殺好洗凈的三條一斤大小的烏背鯽魚。老師說,蟋蟀是大地的勇斗士,烏背鯽魚是莊柴湖特產(chǎn)。我用力點點頭,眼角已噙著淚花。我告別阿姨一家,告別老師,跟著母親上了輪船。船埠頭退遠了,我還向著岸上揮手。船左轉(zhuǎn),穿過南宋初年留下的這如虹壯麗的大石橋,在鹽嘉塘里航行,兩岸桑樹不斷向我迎來。
我對母親說,這條河叫鹽嘉塘;我對母親說,岸上長桑樹的土叫潮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