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爸媽說說心里話
李 曉
有個深夜,幾個中年男人在大排檔里喝酒,喝到微醺,相互傾吐著心事。平時看起來貌似風光的男人,也有打碎了牙齒默默吞到肚里去的艱難時分。
一個中年男人抱住我,哭了。中年男人告訴我,好多年來,他沒跟父母說過心里話了,所謂盡孝,也就是有時帶上孩子,買點禮物去禮節(jié)性地看看父母。但面對父母,卻不知道說些啥了。人為什么這樣呢,有時在火車上,卻也對陌生人敞開心扉。
朋友的話,也頓時戳到了我心上。想想我也是,爸媽盼著我回家去看看,卻常在電話里嚷嚷:“你別來啊,啥都好好的。”常常是轉(zhuǎn)過身,他又開始對我媽抱怨了:“你那個兒子,唉!”我媽還嘴說:“老頭兒,是我一個人的兒子么,你以為你兒子,就跟你一樣整天無聊,他忙啊!”
還想起有天我提著一只老母雞去看望爸媽。我爸說,而今盡量不要吃好了,好多毛病都是吃出來的。但我去看望爸媽,不帶點吃的去,還帶點啥呢。
有時去爸媽那里,我感覺胸悶寡言。無奈地望著他們,一天天老去,卻無力抗拒。有次,我在爸媽家接了一個電話,就急匆匆往外走,爸突然煩躁地一聲大喝:“今后我死了,你們不要把我埋在公墓,就把骨灰撒在老家山頭上!”我明顯感覺爸是沖我來的,就賠著笑臉坐下,像大人安撫孩子那樣對他說,爸,現(xiàn)在說這個事兒還早,還早……
我抬頭,看見爸眼眶里淚花閃動,才感到爸是真生氣了,他心里好像還有委屈。我這個當兒子的,沒啥社會地位,沒金山銀礦,可一年到頭,大多是每逢佳節(jié)才思親。我媽往往提前幾天就開始忙碌了,張羅了好大一桌菜等我回家,都是我從小到大愛吃的。這些年,我確實遇到了我生命的黃金時代,嘴吃得都有些刁了,天上飛的地下爬的,我都吃厭了。媽也開始為難,不知道弄些啥菜來伺候我了。我媽還像迎接貴賓,門童一樣把守在家門口為我開門,就差一句“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了。而平時日子,兩老人,沉默面對著沉默,孤獨陪伴著孤獨。有天我回去,看見爸一個人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里還握著電視遙控器,電視里正播放著一檔相親節(jié)目。
從前老家的老鄉(xiāng),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了城里居住。我媽有天說,你爸啊,整天就出門去找那些從鄉(xiāng)下進城的老鄉(xiāng),晚飯時也不回家,害得我打著手電筒去接他回家。我媽來城里這么多年,還堅持在鄉(xiāng)下養(yǎng)成的習慣,走夜路必打手電。想起我媽剛進城時,晚上看見馬路上如同白晝的路燈,總顛著小腳走去一路摩挲著找路燈開關(guān),琢磨著把那些明晃晃的路燈都關(guān)了。想來也是,一盞街燈一個月的電費,就夠我媽在鄉(xiāng)下一年的電費了。我媽啊,等我爸工資到了卡上,就顛著一雙小腳往銀行跑,她是去銀行搞零存整取了。爸對我一語道破:“你媽就琢磨著,那樣利息高一點?!?/span>
想起那年我爸我媽進城那天,一個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來送他們。我爸在山梁上深情地唱:“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那悲壯的感情,仿佛是老鄉(xiāng)們送他去上戰(zhàn)場。還有我媽,拉住鄉(xiāng)親們的手,哭了又哭。一條大黃狗,追趕著我媽,跑過一道又一道山梁。
我媽來城一年多,褲腰上還掛著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常拿出來念叨。這一把,是開老家房門,那一把,是開衣柜。衣柜里放著防衣服受潮的樟腦,衣柜里還藏著當年結(jié)婚時穿的藍布衣衫……
過了幾年,爸媽似乎習慣城里生活了。但我爸,大清早還是喜歡去菜市場,看那些鄉(xiāng)下人咿咿呀呀擔進城的新鮮蔬菜,有時菜葉上還掛著露水,覆蓋著霜。爸總要蹲下身去摸一摸,用手指沾露水吃。我爸,常守候在馬路邊,偵察員一樣敏銳的目光,偶爾碰見一個進城老鄉(xiāng),大老遠就開喊:“朱老三……劉大毛……給老子站?。 闭耦^走路的人聞聲后如驚乍螞蚱,明白過后跌跌撞撞跑過來。他們?nèi)绶謩e多年的戰(zhàn)友,哆哆嗦嗦?lián)肀?,激動不已,甚至抱頭哭出聲來。有次,我爸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成那樣子,實屬罕見。后來,我媽也這樣,常陪著我爸,去馬路上、巷道里、樓群中、車站碼頭找那些進城老鄉(xiāng),他們那目光,就是我看到一些發(fā)布尋人啟事者眼中隱含著夢幻般的焦灼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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