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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要給大家講的是作家想象讀者的四種類型。它們決定了你大致的寫作方向，以及你在寫作過程中會使用的某些策略。我希望通過這四種方式，就作家如何想象讀者，如何想象與讀者的交流，來重新思考我們今天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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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我稱之為現(xiàn)代主義寫作，就是跟商業(yè)寫作完全相反，這種寫作是根本不考慮普通讀者的。剛才我講過博爾赫斯、卡夫卡、詹姆斯·喬伊斯這些作家，他們的寫作一開始就把普通讀者排除在外。文學的現(xiàn)代主義有很多口號，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口號說，要蔑視普通讀者，這個是真正被寫到小說經(jīng)典里的美學。你要做一個真正的好作家，你必須藐視普通讀者，把他們?nèi)幼摺Ｓ幸荒晡业剿拇◣煼洞髮W去講課，臨走之前接受一家媒體的采訪，采訪時我跟那個記者發(fā)生了很大的沖突，因為那個記者問的問題很奇怪。我自認為對記者還是比較友好的，覺得他們工作不容易，雖然有時會扭曲你的想法，但我都可以接受。
那天他提了一個問題，說為什么你再也寫不出《褐色鳥群》這樣有意思的作品了。第一個問題就讓我心里一愣。接著他說你后來的作品跟80年代先鋒小說相比，是一個巨大的倒退，你認為這種倒退的原因是什么？第二個問題一問，我就再也受不了了，我就說采訪到此為止，我不回答你這樣的問題。那么他為什么會這樣提問呢，畢竟他的說法本身也是有道理的，就是他非?？粗啬欠N藐視一般讀者的寫作。他認為你現(xiàn)在的小說寫得讓大家都能看得懂，你還是好作家嗎？這當中其實有一個巨大的啟示：我是要詛咒普通讀者的。
即便在今天，這樣的觀念還是有很大的市場。?？思{有一句名言：作家寫作，讀者學會閱讀。讀者是要跟著作家學習的，福克納寫《彌留之際》，寫《喧嘩與騷動》，寫《押沙龍！押沙龍！》，他用什么方法你不需懂，但你必須學習，他的姿態(tài)非常高。這里我要跟大家提一個問題，作家說他藐視普通讀者，那普通讀者對作家的反應(yīng)如何？大家都知道，喬伊斯、?？思{、普魯斯特這些大作家，盡管他們藐視普通讀者，寫那種高深莫測的東西，但他們不僅沒有失去讀者，反而使得作品獲得很高的地位。這個過程是怎么造成的你們知道嗎？我看不懂你的作品，可還是把你的作品買來，供在書架上，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事兒嗎？在中國，我判斷讀完喬伊斯作品，讀完《尤利西斯》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個，你們不相信可以做個調(diào)查，但這本書賣出了多少呢？《尤利西斯》的譯者是著名翻譯家蕭乾先生，我去拜訪蕭乾先生時帶了一個臺灣的女孩子，蕭乾先生說，這本書大陸與臺灣的版權(quán)都賣出去的報酬，他給孩子買了房子，可見這本書在當時的讀者群里非常受歡迎，我們中文系的學生幾乎人手一本，你要不買《尤利西斯》，你的書架上要是沒有這本書看家，還說你是搞文學的，不丟人嗎？喬學會議每年在全世界各處開，會議之后會有大量的成果出現(xiàn)，包括新的?？?、補正乃至新的版本。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研究者、讀者跟在喬伊斯身后走？
我只能簡單這么說，我們今天沒趕上好時候?，F(xiàn)代主義那一批作家當年的狂飆突進，希望通過一種非常個人化的寫作來獲得他們地位的時候，遇上了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好的時代。最近有本書里面有一點涉及這個話題，我給大家介紹一下。當年的資產(chǎn)階級在文化姿態(tài)上還是有些可愛的。資產(chǎn)階級從貴族社會拿到權(quán)力之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模仿貴族：貴族有的我們都要有。當一個政權(quán)推翻另一個政權(quán)，它會本能地去模仿那個政權(quán)。在西方資產(chǎn)階級社會里，當新的社會規(guī)范建立，資產(chǎn)階級就在文化趣味上模仿貴族。比如說新興城市要獲得某種地位，它肯定要去模仿歐洲大都市。資產(chǎn)階級有錢以后，就開始收藏畫，組成他的交響樂團，發(fā)展他的趣味。他們拼命讀書，彌補缺失的修養(yǎng)，這就是當年的資產(chǎn)階級，他們是比較可愛的一些人。
但是今天的資產(chǎn)階級，基本上目光短淺，趣味低俗，這些人除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之外基本沒有任何文化上的想象力。當年那種對高端文化品位的追求，在今天的資產(chǎn)階級里不能說完全沒有，但很少能看到，這也是導致今天的文化出現(xiàn)問題的一個很重要原因。我們不妨以文學史上的例子來說明這個現(xiàn)象。剛才說到一些作家藐視讀者，寫些讓人看不懂的文字且能獲得巨大成功，這里面有一個原因，當時獲得權(quán)力的階級還有羞恥之心，他們有意識地要追隨要模仿那些思想，那時的文化精英有這個意識，今天沒有了。
當年艾略特的《荒原》發(fā)表之前，龐德把艾略特的作品在全國進行推銷，英國的各大媒體、出版社，倫敦幾乎所有的文化人都知道有一個叫艾略特的人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叫《荒原》。甚至出版商在完全沒有看到作品的情況下已經(jīng)互相競價了。一個字都沒看過，那怎么辦呢？于是哪家出版社給價高，就給哪家出版。我要再問大家，它怎么可以做到這一點呢？背后的邏輯是什么呢？
在1910年代，倫敦出現(xiàn)了一些很了不起的文化策劃者，他們很多人就是作家和詩人，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龐德。龐德很聰明，他的操作方式跟我們今天的剛好相反。文學作品里的商業(yè)功能原本是隱藏起來的，在整個幾千年的古代，文學作品是不能獲利的。商品屬性雖然在文學的內(nèi)部，但它從來沒有被喚醒過，后來發(fā)生了變化，作品可以賣了，于是就出現(xiàn)了文學市場，而所有的市場都是可以被干預(yù)甚至是被操控的。龐德有一個反向的操作法，我簡單說一說。一般而言作家依賴于市場，像我們今天，組織作家到處巡回演講，然后簽售，讓盡可能多的讀者都去買他的書。但龐德不是，他的做法是，你想買我也不賣給你，這個書就印五百本，是限量版。那每本書賣多少錢呢，是普通書的三十倍。這么一來，這個書就變得神秘了。大家想想，五百本乘以三十就是一萬五千本。五百本書是很容易賣掉的。如果限量永遠只有五百本，當時的復(fù)印技術(shù)還沒有今天發(fā)達，這樣投資還是可以的。當然這是其中一種策略，就獲得了巨大的利潤。推出限量版后，這個書的市場需求真是如饑似渴，大家都買不到的時候，又隆重推出平裝本，讓那些普通讀者去跟風。他這個策略，跟炒股有點兒相似，莊家先炒，炒的時候你買不到，突然往下跌的時候，所有散戶進來，他開始出貨，你就套住了。最后當五百本都賣掉了，普通讀者就已經(jīng)變得可有可無了。
再說回來《尤利西斯》，限量版賣完之后，投資已經(jīng)收回，作家也拿到了很高的稿費，似乎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去顧及普通讀者了，普通讀者變成了可以被忽視的群體，作家因此獲得了很大的自由。這是現(xiàn)代主義跟文化策略關(guān)系中的一個很小側(cè)面，大家千萬不要以為全世界的人都那么清純，都喜歡高雅藝術(shù)，這里面很復(fù)雜，包含著經(jīng)濟學的斗爭。
1910年代的這種文化策略之所以成功，我剛才講了幾點原因：資產(chǎn)階級的趣味、對貴族的模仿、神秘化的市場操作，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我要告訴大家。
喬伊斯怎么會成為經(jīng)典呢？這其中有一個過程，我們把它稱作文學的經(jīng)典化，它是一個巨大的權(quán)力，是進入文學史的權(quán)力。文學史由誰來寫，專家和學者。所以美國學者雷尼有一個重要的判斷，他認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最大的贊助商，不是那些購買限量版作品的讀者，而是高等院校。大學里一年又一年培養(yǎng)了一批專事研究的人。有人研究一個特別微小的修辭問題就花了一輩子精力，有沒有必要呢？可大學就是如此。那些年輕人和當今的追星族一樣，有的是精力，而且越艱澀的東西越激發(fā)他們的興趣，于是文學逐漸變成一個神秘的終端，跟普通人不相交。所以說大學在無條件地贊助現(xiàn)代主義文學，贊助這些高雅精深的東西。但是，這個過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今天的大學今非昔比，文學經(jīng)典化的過程也變得更加復(fù)雜。我個人也很難判斷將來到底會怎么樣。
伯明翰大學在全球推行的“文化研究”大家也許知道，cultural studies，也就是通俗文化研究，它把流行文化納入到正規(guī)的文學研究領(lǐng)域。大家可以看到一個趨勢，就是文學經(jīng)典化——大學無條件贊助高雅文學的這一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終結(jié)了。我寫《褐色鳥群》那個時候，讀者并不好取悅，因為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當這個世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新的閱讀主體開始出現(xiàn)，原先支撐先鋒小說的總體文化氛圍就已經(jīng)消失了。在今天，如果你要按這樣一種策略寫作，有沒有問題，我不給大家提供答案，大家要思考。這是我要說的第二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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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點，要給大家說說那些偉大的通俗作家，他們和商業(yè)寫作完全是兩回事，我非常敬仰這樣一些人，他們的作品往往長盛不衰。那他們之間的區(qū)別是什么呢？什么叫流行文學？如果我們一定要給它定義的話，可以把它簡單定義為“一定會過時的文學”。因為不過時就無所謂流行，流行就一定會過時。多少作家曾經(jīng)轟動一時，但今天我們都不知道了，因為過時了。但是我接下來要講的這個群體，這些人，他們的作品像經(jīng)典一樣，盡管通俗，但具有長久的生命力。每一代都擁有大量讀者。像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爾、菲茨杰拉德、雷蒙德 錢德勒這樣的作家，包括格林、大仲馬，我覺得都可以包括進去。他們的讀者面很廣，作品很通俗。中國老百姓誰過去不讀《三個火槍手》，誰不讀《基督山伯爵》呀。這些處在偉大經(jīng)典和通俗文學作品之間的作家，我把他們跟商業(yè)寫作嚴格地區(qū)分開，因為這樣的作品是有長久生命力的。
為什么這樣的作品會成功？這樣的作家是如何想象讀者的？大家要考慮這個問題。我舉一個例子，比如說我非常喜歡的作家，雷蒙德·錢德勒。若干年前，我看他的書可以通宵不睡覺，覺得他太有才華了，既幽默又博學，關(guān)鍵的地方寫的真是精妙，需要反復(fù)閱讀才能理解它背后的含義，但是他整個敘事又非常簡潔。比如說他最獨到一個長篇故事《漫長的告別》。他在寫作時所考慮的一定是普通讀者，因為是偵探小說，句子都非常簡潔。他的小說有很多特點，一是簡潔，拒絕大段大段的描寫，像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那樣，一個帽子要寫去八頁，就太過分了是不是？錢德勒這樣的作家是不會這樣做的。他的節(jié)奏非?？?，因為他要防止讀者把書合上?！堵L的告別》就非常明顯，你會跟著他一直走，因為他的敘事非常有趣味，情節(jié)極其緊張，人物也刻畫得栩栩如生，而所有這些跟我們所說的偉大的經(jīng)典文學已經(jīng)有一點關(guān)系了。在《漫長的告別》里，錢德勒把T.S.艾略特的一首詩穿插其中。當年讀這本書，我作為一個大學老師，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專業(yè)讀者，會突然覺得這本書是為我寫的，它里面涉及很多嚴肅的社會問題，對社會的批判。社會的道德問題、環(huán)境問題在錢德勒的作品里全部可以看到。在某一次美國評選的一百本優(yōu)秀作品里，錢德勒的書排在首位。他也是理查德·耶茨最喜歡的作家。這個地位不是隨隨便便給的。像錢德勒這樣的通俗作家，他所考慮的讀者主體是普通讀者，但他仍然在跟精英讀者“眉來眼去”。他有很多辦法來吸引最優(yōu)秀的讀者，這是他的策略，也是他的書長盛不衰的重要原因。
我們再看菲茨杰拉德，同樣如此?！读瞬黄鸬纳w茨比》大家都讀過吧，今天來看，它也是毫無疑問的世界名著。有人把它算作二流小說里偉大的作品，我認為這樣的評價有點低了。它的主題極其嚴肅，海明威對菲茨杰拉德也很崇敬。所以大家要知道，通俗作家里的偉大作家，對讀者進行想象的過程是很復(fù)雜的，大家不要小看了這個過程，它跟商業(yè)寫作完全是兩回事。商業(yè)寫作就是要迎合讀者，多賣點兒，賣完了就完了，不會去追求什么萬古長青，它只要求占據(jù)一個空間，不要求占據(jù)時間，有了空間就夠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吧。
我們再舉一個村上春樹的例子。是不是應(yīng)該把他放進了不起的通俗作家里面，可能有很大爭議。但是細想，村上的作品很詭異。比如《挪威的森林》實際上延續(xù)了日本古老的關(guān)于物哀、關(guān)于死亡的傳統(tǒng)，但它還不是一般的死亡，是悲觀厭世。對日本的佛教趣味，書里也有非常重要的繼承。除此之外，里面還涉及太多的流行文化，包括學生運動，也有古希臘的戲劇，像歐里庇德斯，他都吸收在一本書里，你說這書是為誰寫的？再看他的《海邊的卡夫卡》，這本更不簡單，《海邊的卡夫卡》設(shè)想的東西，可以追溯到俄狄浦斯王，在某種意義上，村上春樹重寫了索?？死账沟膩y倫主題?！皝y倫”這個主題一般作家是不敢碰的，但如果你用俄狄浦斯王作保護，那就不一樣了?？墒悄惆l(fā)現(xiàn)這里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卡夫卡是誰？他與那個用德語寫作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所有這些關(guān)系都建構(gòu)在文本當中，極其復(fù)雜。大家知道，村上春樹本人對經(jīng)典作家的了解非常深入。他很早就關(guān)注雷蒙德 卡佛的作品，還曾到美國專程去找他。村上對菲杰茨拉德、錢德勒這些作家也是推崇備至。同時，他對古典音樂、流行音樂都極其熟悉，修養(yǎng)很好。那么，他在想象讀者時，首先考慮最一般的讀者，同時在給精英讀者暗送秋波。如果要進一步了解村上春樹的情況，你們可以讀小森陽一的《村上春樹論——精讀〈海邊的卡夫卡〉》，看看一位嚴肅的大學教授如何對這本書加以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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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種，我們來談經(jīng)典作家。“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之前的那些作家們?nèi)绾蜗胂笞x者？像杜甫、李白、白居易……他們每個人的境況是完全不同的。比如白居易，在世時就已經(jīng)獲得相當大的名聲，很重要的原因是白居易的詩好懂。他也有難懂的詩，但至少《長恨歌》這一類是很好懂的，他的適應(yīng)面很大。但問題是，古代絕大部分作家，包括曹雪芹，讀者都很少，或者說基本上沒有讀者。如果把讀者分成現(xiàn)實讀者和未來讀者，現(xiàn)實讀者幾乎是零，因為書往往是在他過世后才能刻印。那么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寫作時就缺乏一個動力。對古代作家來說，沒有商業(yè)出版的機制，他知道自己的作品不能出版，從商業(yè)角度來說，等于白寫。明清小說研究領(lǐng)域的一位專家跟我說過，在清代中期之前，中國沒有任何小說家可以活著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這個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寫作過程中，他如何展開與讀者的交流？因為現(xiàn)實中的讀者幾乎不存在。我把這類文學稱為“待訪的文學”?；蛘哒f得更通俗一點，所有的文學作品其實都具有“待訪性”，我們從古代作家的身上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們無法獲得現(xiàn)實中的讀者，最多也就周圍幾個朋友，詩送過去相互看一看，喝酒的時候唱和一下。曹雪芹寫《紅樓夢》也就周圍幾個朋友知道。他所說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就有點兒像杜甫說“文章千古事”，他一定會覺得這部《紅樓夢》會一千年、一萬年地流傳下去，所以這部書會具有強烈的待訪的文學性，它會和未來的讀者進行交流。
19世紀中后期發(fā)生了現(xiàn)代主義運動，在此之前，中國和西方差不多。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作家在想象讀者時，整個系統(tǒng)是開放的?，F(xiàn)代主義寫作和商業(yè)寫作其實都是最封閉的寫作，它們都是寫給特定的人，只不過一個是文學精英，一個是所謂的普通的文學消費者。對于那些偉大的通俗作家來說，他們的開放度更大一些。他們既為普通讀者寫作，也不排斥精英讀者。可是這些傳統(tǒng)作家，我稱他們?yōu)樽铋_放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向所有人開放，向未來開放。而且我認為，他們主要作品是要向未來開放。在過去，沒有現(xiàn)實讀者的境況決定了他們寫作時的很多策略，比如，杜甫的一些詩孩子很容易都能接受，“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詩有什么微言大義？什么也沒有，沒有什么至今藏在里面，沒有那么多的褶皺?？墒悄阕x《江南逢李龜年》，“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這句詩為什么好？這就需要你稍微花點兒工夫，要了解安史之亂的背景，李龜年為什么對于他被攪亂了的記憶來說那么重要。這首詩并不易讀，但大致的感傷情懷我們還是可以捕捉到的，即便對一般讀者來說，它也可以是有效的。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你的經(jīng)驗的增長，到了四五十歲，你再重讀“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就會發(fā)現(xiàn)詩歌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是完全不同的。那種深切的痛苦，那種難以道清的內(nèi)心的巨大波瀾，終于要客死異鄉(xiāng)，回不了家的那種沉痛，才會浮現(xiàn)出來。這種作品多厲害??！它有耐心等著一個人慢慢成熟，它耐心地等你去品味。所以偉大的經(jīng)典作家，是需要我們一讀再讀的。不要以為一本書讀一遍就夠了，經(jīng)典需要你在每一個年齡階段都應(yīng)重讀。艾柯曾說過他四十多年反復(fù)讀一本書，那個經(jīng)歷無比美妙?！都t樓夢》也是一樣的，你讀三十年、四十年，都沒有問題，每一個不同階段讀，你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因為它是站在那個時間的終點跟你說話。年輕時候你可能會被美麗的辭章所吸引，戀愛的時候你可能會覺得林黛玉、史湘云極其可愛，然后慢慢地你會讀出它里面更深一點的意蘊，終有一天，你會了解作者的意圖，這個時候你和真正的作者會相遇。這種開放性和它對時間的耐心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對這樣的作品，我們要不斷地重讀。比如說《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我不知道讀過多少遍，每次讀感覺都不一樣。不知道大家如何閱讀，我一直有不斷重讀作品的習慣，經(jīng)典無論中外，隔段時間，我就會取出來重讀。經(jīng)典從時間上來說，是非常非常開放的，它并沒有那樣一個好像大多數(shù)人都讀不懂的門檻。讀不懂，沒關(guān)系，過幾年再讀。我給偉大作品下了一個定義，我認為偉大的作品是可以被不斷重讀的作品。偉大的作品在時間上會耐心地等待你長大，等待你變得更成熟，你通過重讀，才能不斷領(lǐng)會它的意思。從空間上看，其實也是如此。不同的人在看《紅樓夢》，每個人各取所需，哪怕你只是了解了一點，也不能說你沒有讀懂它。
我一直都有這樣一個觀點，就是我們今天的文學需要反思。要探索文學今后的發(fā)展道路，我們就要回到現(xiàn)代主義產(chǎn)生之前，回到福樓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還不是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但他們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的苗頭，他們和讀者之間基本的對話關(guān)系沒有被切斷，它就依然是某種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延續(xù)，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向所有讀者開放的。普通讀者讀《包法利夫人》是可以讀懂的，至少能讀出某種道德的教誨，程度稍微高一點，會覺出福樓拜修辭上的精確。我覺得，福樓拜是所有外國作家里面最值得學習的典范，因為他是可以學習的。相比起來，托爾斯泰是不太好學的，因為你不知道他的東西哪兒來的，但福樓拜的東西你可以看出它的來處，它是通過準確性達到的。這是你可以修煉的。如果你有了更深刻一點的認識，再次來討論愛瑪，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關(guān)于婚外戀的說法是非常有問題的。首先，愛瑪為什么不貞潔了？是她道德品質(zhì)不好嗎？愛瑪讀司各特的小說長大，她是整個兒地處在浪漫主義的話語里。浪漫主義作為一種話語對她洗了腦。她最理想的戀愛伴侶就是子爵，在浪漫的交際場所，那樣風度翩翩的一個人來請她跳舞，愛情就應(yīng)該這樣。但是很不幸，現(xiàn)實已經(jīng)越過了浪漫主義的階段。愛瑪嫁給了一個極其老實，甚至愚鈍的醫(yī)生，還是個獸醫(yī)。這個人毫無情趣，愛瑪不過是要重新追回那個關(guān)于浪漫的夢想，這就是福樓拜要表達的主題。在福樓拜看來，愛瑪是世界上最貞潔的人。為什么？因為在她面臨死亡的威脅時，只要答應(yīng)經(jīng)紀人的性索取，一切都會過去。可是愛瑪是怎么做的呢。她面紅耳赤，氣得從他們家馬上跑掉，心怦怦直跳。說世界上還有這么丑惡的人，居然會直接通過金錢來索要身體。慫恿愛瑪這樣做的是愛瑪家一個到處跟人通奸的女仆，她很有社會經(jīng)驗。她知道這個時候主人要獲救，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用身體來交換。所以她鼓動愛瑪去那個人家里借錢，但是她沒想到，愛瑪根本不是這樣的人。福樓拜在這里做了一個非常嚴格的區(qū)分，到這里你會發(fā)現(xiàn)福樓拜真正的作者意圖：一個純潔的人到了一個不純潔的世界里，會發(fā)生什么？或者說，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最大的動機是要看一看堂吉訶德這樣的人，在今天的社會里會怎樣？你們知道，在塞萬提斯那兒，堂吉訶德雖然有點兒落魄，至少還是個英雄?？墒堑搅恕栋ɡ蛉恕罚瑦郜斨皇悄X子里有一點點浪漫的想法，不如堂吉訶德那么強烈，居然就遭了殺身之禍。
阿爾貝·加繆是在福樓拜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往前走。加繆認為，資本主義世界已經(jīng)容不得半點兒浪漫，想浪漫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加繆有一出戲叫《過客》。寫一個人離開了家庭，離開了母親，做生意發(fā)了大財，他回家的那個傍晚，很想讓父母親為他驕傲，如何讓他們大吃一驚呢，他就化裝成一個旅客，住到他母親和妹妹開的旅館里，你們知道后來的結(jié)果吧，他被母親殺掉了。在一個殘酷的金錢世界里，一點小小的浪漫想法，都會出人命啊。所以加繆的作品，包括《局外人》和《包法利夫人》《堂吉訶德》，其實是歸屬一條線的。它們是在不同社會條件下對“浪漫”這個問題的思考。順著這條線再往前走，我們就會遇到美國作家奧康納，她的《好人難尋》就是與浪漫有關(guān)的悲劇，讀它會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說了以上這些作品，或許可以讓我們換一個思路來理解文學史的演變。
我希望通過這四種方式，就作家如何想象讀者，如何想象與讀者的交流，來重新思考我們今天的寫作。很多人寫作其實處在一種糊里糊涂的狀態(tài)，因為他只想到一個非常貧弱的、狹窄的自我。最要不得的一個想法就是表現(xiàn)自我，但這種觀念在今天最流行。這種淺薄而又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觀念也許可以用一個流行詞來概括，就叫“任性”。這種人寫一輩子，有可能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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