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牛記
張敦
插畫｜茯神
我在鄉(xiāng)村長大，自然很熟悉那些牲畜，最熟悉的，是牛。
記事時家里窮，干地里活只靠人力，后來我爹散盡家財，買回一頭黑驢。關(guān)于此驢，我并無太深的印象，只記得它很不友好，愛踢人，難以親近。它雖然有點驢脾氣，可對于本職工作毫不馬虎，無論是拉車，還是耕田，都能勝任，可謂任勞任怨。怎奈它是頭公驢，無法繁殖出小驢。買它時，爹圖的是價格便宜，力氣也大，沒考慮到如果它能生出驢來會帶來多大的經(jīng)濟(jì)利益，等明白這一點，爹后悔不迭。我娘后知后覺，也明白了這個道理，開始成天嘮叨，仿佛希望她的碎碎念變成咒語，讓大黑驢由公變母?？煽傆心硞€時刻，黑驢胯下的龐然大物毫無顧忌地彰顯著自身的性別，讓他們倍感鬧心。爹娘經(jīng)過認(rèn)真商議，終于將大黑驢牽至集市，賣掉了。
大概不滿意驢子們倔強(qiáng)的性格，爹不再打算養(yǎng)驢，相中了性情溫順的牛。賣驢所得錢，不夠買一頭成年母牛，我們只好買一頭小牛，當(dāng)然也是母的。因為買的是本村的牛，所以我也去了交易現(xiàn)場。我家住在村子西頭，牛的主人住在村子?xùn)|頭，我們穿過整個村子，去把小牛接回家。在那戶人家的院子里，我看到了一大一小兩頭牛，那頭小的，剛剛脫離牛犢的形態(tài)，算是“半大?！?。主人興致勃勃地做著介紹，他以多年的養(yǎng)牛經(jīng)驗擔(dān)保，這是頭好牛坯子，何以見得？他一手掰住小牛的嘴巴，說，這嘴多寬，如果一頭牛長了狗那樣的尖嘴，千萬不要買。我也能看出，小牛的嘴確實夠?qū)?，但也沒有寬到夸張的程度，整體來看，它長得飽滿而勻稱，憨態(tài)可掬，怎么能說不是一頭好牛呢？最重要的是，它可是一頭具有生育能力的母牛啊。牛的嘴寬不寬，被我牢牢記下，成了最早的人生經(jīng)驗。以至于后來遇見牛，總要看其嘴是否寬，經(jīng)過比較，嘴巴寬的牛確實好看。
我們要買的這頭小牛非常英俊，毛色淺黃，閃閃發(fā)亮，虎頭虎腦，活潑可愛。我把小牛牽回家，拴在曾經(jīng)拴驢的槽頭。開始的幾天，它思念母親，時而叫上幾聲。時間一長，它也就認(rèn)命了，吃得飽，睡得香。相比于驢，牛果然和善多了，任人撫摸。牛脖子下面的皮肉松弛而且下垂，摸上去最舒服。它還很小，不能下地干活。它的喂養(yǎng)工作主要由我完成。早上牽出去，拴在野地里，晚上牽回家，篩上一槽草。
半年之后，小牛長了不少，膘肥體壯，是該下地鍛煉的時候了。要下地，得先扎鼻牽。那天，爹讓我把牛拴在院子里的棗樹上，他拿一個大錐子，先在牛頭上撫摸幾下，然后扳住牛嘴，一錐子從鼻孔捅過去。血流出來。牛痛得后蹄蹬刨，可是無法逃脫。在我看來，這扎鼻牽相當(dāng)于牛的成人禮。從今往后，牛的鼻子上多了一個銅鼻環(huán)，被一根韁繩所牽引。由此可見，牛的脾氣也許比驢更加倔強(qiáng)，以至于人想出扎鼻子的方法將其控制。
我們?nèi)覍@頭小牛寵愛有加，正因如此，它在田里的表現(xiàn)比較隨意，總想開小差跑掉，以至于得專門有個人牢牢牽住它。人家的牛，都十分老實，在田里運玉米，該停時就停下，不用人牽，需要往前走了，主人在旁邊吆喝一聲，就往前走兩步。娘把牛的不聽話歸咎于爹的無能，說他沒有訓(xùn)好。爹是皮匠，在訓(xùn)牛方面確實不是行家。我還是個孩子，只會喂牛，也不知如何訓(xùn)牛。我認(rèn)為，這完全是因為它還年輕，等它長成一頭大牛，就聽話了。
差不多一年之后，我家的牛發(fā)情了。這是件很可怕的事。我牽著它走在路上，它突然揚起兩只前腿，向我撲過來。嚇得我連忙躲開，它變得煩躁無比，不受控制。爹說，該去配種了。我們牽著牛，去了鄰村一戶人家。從事配種工作的公牛是個大塊頭，體型幾乎接近于大象，非常傲慢地從圈里走出來，揚起前腿，趴到我家牛的背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下來，又慢慢地走回圈中。牛的交配效率如此之高，讓我嘆為觀止。雖然只有一下，可力道兇猛，簡直有排山倒海之勢。后來，我家的牛再次發(fā)情，就不用我牽著了。它認(rèn)得路，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以至于掙脫了韁繩，將我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
后來我想，如果扎鼻牽算是牛的成人禮，那配種算什么？真是難以說清?？傊?，我養(yǎng)的牛懷孕了。隨著它肚子日益膨脹，待遇也越來越好，草料里要多加玉米面，地里活全由人力代勞。它生產(chǎn)時是在夜里。正值早春，還比較冷，牛圈里升了爐子，我們?nèi)覈诓垲^，為它加油打氣。頭胎，還挺費力，它的樣子有點痛苦，臥也不是，站也不是。爹請來經(jīng)驗豐富的養(yǎng)牛老手，在一旁候著，以防不測。
牛犢子平安落地。我養(yǎng)的牛當(dāng)了母親，氣質(zhì)上也莊重起來，志得意滿地站起來，給牛犢子舔舐全身。經(jīng)過養(yǎng)牛老手鑒定，牛犢子是母的。我們?nèi)掖笙策^望，母的能賣個好價錢。我觀察到小牛犢的嘴也很寬，毛色淺亮，跟它媽小時候一個樣，都是虎頭虎腦的。
小牛犢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情，吃完奶就跑出牛圈，在院子里巡視。初生牛犢不怕虎，院子里沒有老虎，但有狗，小牛犢毫不畏懼，主動靠近，看樣子要交個朋友。在狗的眼里，小牛犢是個大塊頭，耀武揚威地沖自己走來，不由得狂吠不止。狗一叫，小牛犢來了興致，在院子里撒起歡來，四蹄騰空，尾巴翹到天上，塵埃四起，雞飛狗跳。
我養(yǎng)的牛真正成熟了，不再像從前那樣毛躁。小牛犢吃奶，它作為母親，莊重地站著，任由女兒吸允。每吸允幾下，小牛犢猛地一撞，所幸奶子夠結(jié)實，不至于撞壞，母親也不知疼，反而轉(zhuǎn)頭舔舐女兒的身體。
我一伸手，小牛犢就走過來。我手里可能有一把青草，或者一塊饅頭，甚至一塊餅干。它都非常愛吃，尤其偏愛餅干。對于我這個人類來說，餅干是難得的副食，只有在爹掙到一點錢后，恰好去了趟集市，又恰好心情舒暢，才可能買回一斤半斤。我和小牛犢建立了有福同享的友誼，它愛跟著我，像狗一樣。
有天清晨，大霧濃稠，我騎車去上學(xué)，剛走出村子，突然聽到身后有熟悉的牛蹄聲，忙停下來，扭頭觀看。小牛犢從彌漫的霧氣中走出來。它想隨我去上學(xué)，這簡直是笑話。如果有人帶一條狗到學(xué)校，那沒什么新鮮，但如果我把牛帶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我只好調(diào)轉(zhuǎn)車頭，帶小牛犢回家。
小牛犢長到能吃草料的時候，就被賣掉了。買家也是本村，看中的是它漂亮的外貌和能生育的性別。它的新家在村邊，平日里，它就拴在家門口的樁子上。我放學(xué)時經(jīng)常繞路去看它，給它帶點零食。
過了些年，我家買了拖拉機(jī)，我養(yǎng)的牛被賣掉了。當(dāng)時我在外地上學(xué)，并不知曉，回家后問起此事，爹說賣給了牛販子。那時農(nóng)業(yè)基本實現(xiàn)了機(jī)械化，牲畜退出歷史舞臺，沒有人家還想養(yǎng)牛，哪怕是一頭漂亮的母牛。牛販子是唯一的買主。爹說，要是不賣，你讓我給它養(yǎng)老送終嗎？
不難想象，我養(yǎng)的牛已被牛販子轉(zhuǎn)手賣給屠宰場，這就是它一生的結(jié)局。村里的牛幾乎絕跡。田園生活蕩然無存。幾年之后，我離開那里，再也不想回去。
2017年8月24日
關(guān)注《花城》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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