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楊干華故居
●池新可
一
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尤其是在思賀這個邊陲小鎮(zhèn)，春天似乎也來得遲些，氣溫就明顯比市區(qū)低兩三度。說思賀是信宜的“西伯利亞”，這話一點都不假。那天我們在市區(qū)九點鐘出發(fā)，爬山越嶺，顛顛簸簸，下午一點多鐘才到思賀。車子一進鎮(zhèn)，只見一條窄窄的街道，不到兩分鐘就跑盡了；兩旁是參差錯落的樓房，但不高，最高也不到八層。不過空氣特別清新，帶著青草和野花淡淡的香。
楊干華先生的故居就在小鎮(zhèn)中心。為我們帶路的是先生的堂哥。從鎮(zhèn)上走幾分鐘，爬一段泥路，就到了先生的故居。先生的故居是普通的民居，黃泥屋，青瓦楞，不大，一座五間。門口栽滿了茶樹，碧綠的茶樹很茂盛，正在吐芽，嫩嫩的柔柔的青青的葉芽。正是春分時節(jié)，長出的茶叫春分茶，這是一年當(dāng)中最好的茶。先生的故居現(xiàn)在已沒有人住，他的堂哥說，先生的親屬后代都搬到外地去了，很少回來，回來也不住這里。我看著那扇布滿滄桑的木門，已有些朽了。先生的唐哥把門打開，屋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一股潮濕而又酸蝕的氣味撲鼻而來，但地面很干凈。在墻的一角，我們看見了一臺古老而蒙著厚厚灰塵的石磨。先生的臥室在樓上。在他的臥室里，挨著墻角有一個高高的木柜，柜里放著幾沓書，隨意抽出一本，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收獲》，黃黃的書頁透著歷史復(fù)雜的味道。我不禁想起一件事，是前兩年，我去郵局訂一份《收獲.》，郵局的人驚訝地問我，有這個雜志的嗎，全市就只你一個訂的，要不要訂《知音》和《人之初》。我當(dāng)時也覺得驚訝和苦悶，怎么一百二十多萬人口的縣級市，竟然沒有幾個人訂巴金主編的文學(xué)雜志《收獲》呢？但看到先生看過的《收獲》，我更驚訝了，在那個年代，能夠訂這雜志，并且把它完整地保存下來，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我從書本上知道，先生是經(jīng)過許多磨難的，但看到這些完整如初的《收獲》，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這樣的事也只能是先生了，也只有先生能做這樣的事。
二
先生有一間小書房，準(zhǔn)確來說是書閣，開著一扇小小的窗。門是鎖住的，我們只能站在外面向里面看，很精致，很整潔，空蕩蕩的，不過，先生的堂哥說，先生住的時候，里面擺著很多書。又說，先生在勞動之余的空暇，就一頭扎進書閣里靜靜地讀書寫作，他的很多成名作品就是從這里寫出來的。我想先生一定會在這里煩悶過、思索過、哭過、笑過，很多人都不會理解他，在那個殘酷、貧困、無奈、迷茫、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的年代里，他能平安地靜心地寫作，他是幸運的，文學(xué)是幸運的。
聽先生的堂哥說，先生每天早晨起來，總要從家門口順著小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小鎮(zhèn)的街上，又從街上走回來，臉上帶著笑容，常?？纯刺炜眨贫洌犞B雀和青蛙的鳴叫，背著手思索著。先生當(dāng)年思索些什么呢，我們就不可而知了。我想，那一定是文學(xué)的事情吧，是他的盼望和祈愿吧。我們踏在先生曾經(jīng)的足跡，俯瞰下面寧靜的梯田，田里有些鴨子在嬉戲，有些田里已蓄水，亮晃晃的。
三
我與先生素未謀面。
那時一個青春騷動的年華，繆斯臨照著我。我在信宜二中讀高一，那個初冬，我擱下所有的功課，偷偷地在寫十多萬字的武俠小說，風(fēng)格是模仿臺灣作家古龍的，有兒女情長，有刀光劍影，有權(quán)力紛爭。說來可笑，那時我還沒有初戀，但寫男女之事，還是一本正經(jīng)，有棱有角?，F(xiàn)在回過來想，那很可能由于我的“情商”不錯吧，據(jù)說寫東西的人，“情商”是不同于普通人的。
我把小說重新潤色了一遍，認(rèn)為自己寫得很不錯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整天想著該書出版的事情。那時不知道去哪里找出版社，也不清楚怎樣才能夠出版。我在2004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飲露而歌》，整整遲了十年，但心情沒有當(dāng)年那樣激動。那時我有一個習(xí)慣，在傍晚吃過晚飯后，我總要到閱覽室去瀏覽一下，有一次，我無意看了一本雜志，里面有篇文章是先生寫的，并且把先生的簡介和通訊地址也刊出來。我當(dāng)時不知多么興奮，我想我的小說有出路了，就想把厚厚的書稿寄給先生，但我又有點擔(dān)心，萬一郵局把書稿遺失了，豈不是“全軍覆滅”。于是我抄寫了一些自以為最滿意的章節(jié)，還寫了一封信和兩首詩歌，信里提到我是他的老鄉(xiāng)，請求他給我?guī)椭?，幫我?lián)系出版的事。我就把信寄出去了，寄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我沒想到，約摸過了一個月，我收到先生的回信。
池新可同學(xué)：
您現(xiàn)在的情狀跟我初學(xué)時大約差不多，苦悶，迷茫，不停地寫，不斷地嘗試。有一點體會告訴您，就是第一要鍥而不舍，明白不問收獲但聞耕耘的意義。第二就是也不要因此弄糟了功課。我當(dāng)年因此弄糟了，至今悔悟不迭。
您有些想像奇特，正是文學(xué)需要的。但是您的詩還很膚淺，還停留在表面的描述，如何深刻起來，一封信是談不清的。慢慢到文學(xué)世界去學(xué)習(xí)去思索，或有收獲。文學(xué)的世界很大。社會也很大，有很多學(xué)問。不要急，多讀名著，多讀社會就是了。
即復(fù) 并祝成功！
楊干華
12月20日
信箋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純白色。這封信還保存在我的抽屜里，一晃十年有余了，在外漂泊多年，很多東西在搬家時都遺失了，但這信我還完整地保留著。先生說的句句真言。這些年來，我在文學(xué)上社會上遇到太多的苦悶和迷茫，碰了不少的壁，經(jīng)常在孤單痛苦的時候，我會想起先生的話，不問收獲但聞耕耘，文學(xué)是這樣，人生也是這樣，這些年就這樣風(fēng)一程雨一程走過來了。但我覺得欣慰的，因為在生命里，我選擇了文學(xué)，在文學(xué)里，我選擇了純潔和寧靜。
四
先生是五年前的那個春天走的，那時我大學(xué)即將畢業(yè)，正在實習(xí)。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在書報亭里看報，看到了先生的噩耗。我?guī)缀醪桓蚁嘈?，很長時間站在那里，不說一句話。雖然，我與先生素未謀面，但在我的心目里，他不單是我的同鄉(xiāng)，更是我的老師。先生對于文學(xué)青年的關(guān)懷和鼓勵，向來就是慷慨的，無私的。
在離開先生故居的時候，我看到屋后有一叢高大挺拔的樺樹，純白色的樹干，繁密的枝葉迎風(fēng)起舞。透過那枝葉，看到了遙遠(yuǎn)的天空，天空里飄蕩著云朵，正如先生的足跡，就是在這小山村里走向廣闊的文學(xué)世界。
我注視著這一切，心底里開出了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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