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歐陽詢在初唐四家中,以其強烈的美學風格卓然獨立。他在繼承魏晉六朝書法美學特點的同時,自覺吸收北朝康健爽達的美學風氣,形成重法尚意的美學思想。其書作亦表現(xiàn)出質(zhì)妍互重、骨韻兼并的美學風格。
關(guān)鍵詞:歐陽詢;初唐四家;書法美學;重法尚意
藝術(shù)家的美學思想深受時代審美風尚的影響。初唐時期“,海日生殘夜”,藝術(shù)亦表現(xiàn)出盛大宏闊之美。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中,道家、儒家、佛家諸種思想雜融并存;藝術(shù)形式中,書法、雕塑、詩歌、繪畫、音樂皆盛極一時。僅就書法而言“,書家之盛,不減于晉”[1],書法藝術(shù)進入了一個新的繁盛階段。然而,“江春入舊年”,書家多尊晉宗二王,書法多繼承因襲,然而,歐陽詢獨從六朝遺法中蟬脫而出,力創(chuàng)楷書的新氣度,因而形成質(zhì)妍互重的美學風格。
一、歐陽詢書法美學觀與初唐四家之不同,首先表現(xiàn)在對繼承與創(chuàng)新關(guān)系的認識上
歐陽詢的晚年,進入被后世稱頌的“貞觀之治”時代。唐高宗繼位,推行了許多新的文化政策,初唐文化呈現(xiàn)出別樣的繁榮。在書法藝術(shù)方面,初唐統(tǒng)治者偏愛書風秀約典雅的王羲之,將其奉為書圣并身體力行地推揚王氏書風。因此,初唐書壇晉風猶存,古法尚在,魏晉六朝的迤邐之美深深地影響著初唐書家。當然,初唐的這種美學風尚畢竟不同于魏晉六朝的靡靡之音,更多的具有秀骨清相的審美內(nèi)涵。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便是由隋入唐的歐陽詢,他盡管與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并稱為初唐四大書家,卻戛戛獨造,在書論和書法創(chuàng)作中既主繼承,更重創(chuàng)新,表現(xiàn)出更多的獨創(chuàng)性。
歐陽詢《大唐宗圣觀記》拓本選頁,隸書 204×87厘米 武德九年(626)立 北京論經(jīng)書詩齋藏
虞世南“書法親承釋智永的傳授,筆致圓潤遒逸,瀟散灑落,尚有六朝人余韻?!盵2]其代表書作《孔子廟堂碑》《、汝南公主墓志銘》,深得王羲之《蘭亭序》之精髓。褚遂良書從王羲之出,兼學虞世南,他臨摹的《蘭亭序》,形神俱似,深得王逸少之神韻?!短迫嗽u書》稱其書“字里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便是對褚書風格最好的概括。世稱薛少保的薛稷,是一代名臣魏征的外甥。魏征收藏虞世南、褚遂良的書法甚多,從《廣川書跋》言“其師承血脈,則于褚為近”,可以看出薛稷師從褚遂良,所謂“買褚得薛,不失其節(jié)”,足見其書風纖麗疏通的特點。
因此,初唐四家中的三家都是王氏書風忠實的繼承者。而歐陽詢書風卻險勁凌厲,與并稱的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大異其趣。如果說虞世南、褚遂良等多代表了南方神韻溫麗的書風,那么歐陽詢則更多地從南取韻,而以北朝之規(guī)矩嚴整為骨?!短茣繁緜髦兄^“詢初效王羲之,后險勁過之,因自名其體。尺度所傳,人以為法”,說明歐陽詢是在繼承魏晉大王溫厚、嫵媚的書風基礎(chǔ)上,增添了新的美學元素。因此,他兼容的書學風格在初唐書壇上顯得卓然特立。
二、歐陽詢書法美學觀與初唐四家之不同,也表現(xiàn)在對法與意的不同追求中
歐陽詢這種重法尚意的美學觀,體現(xiàn)在他對書法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的闡釋和探索中。傳其書論中“排疊”、“避就”“、穿插”“、向背”、“覆蓋”“、朝揖”“、頂戴”等概念,是書家對書法空間意識的總結(jié),在看似的相反中求得整體的相成平衡,在不正中求正,充滿了“和而不同”的辯證思想。歐陽詢在繼承大于創(chuàng)新的初唐書壇上,孜孜不倦地追求書學氣質(zhì)中的“法骨”,成為有唐一代“尚法”的先驅(qū)。比起其他三家,歐陽詢最突出的成就也正在于此。
初唐四家中的虞世南,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意”的追求。他的書風體現(xiàn)了一種溫文爾雅的內(nèi)斂之美。如果說虞世南是追求造型意味的書家,那么褚遂良展示的便是來自于筆意的華美。他用線條臨摹出神似的《蘭亭序》,其筆法之講究可見一斑。至于薛稷,其《信行禪師碑》明顯汲取褚書風格,自然流露清雅娟秀的神韻,完全是南派尚意的書法風格。
《卜商讀書帖》
歐陽詢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一直致力追求對“法”的建立,將書法藝術(shù)的意象之美納入規(guī)矩嚴謹?shù)姆ǘ戎?對恣意的抽象美作了精金美玉般的雕琢“,法”與“意”兩個互生的美學元素在歐陽詢的書作及書論中得到了完美的契合。本來,“‘意象’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造型法則”[3],從古到今的書家們也在孜孜不斷地追求著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意象美“,鐘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鴻戲海,行間茂密,實亦難過”,“王羲之書家字勢雄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4]等,都是在用形象的語言描述著意象的書法藝術(shù)。初唐四家中的虞、褚、薛也都寄情于點畫之間,表現(xiàn)出各自特有的意象語言。同樣,歐陽詢在書論中也強調(diào)書法用筆須“如高峰之墜石,似長空之初月,若千里之陣云,如萬歲之枯藤”,將用筆之法進行形象化的描述,從形象中感知筆致,可謂“含不盡之意于筆外”??梢哉f,在書法創(chuàng)作和理論上,歐陽詢都在用意象的美學語言把握、尋找著書家審美理想的表達方式及書法藝術(shù)的美學精粹。然而,歐陽詢對于“法”的建立卻是卓然獨立的。書論《三十六法》對真書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作了有益的闡釋,將書法這一由線條構(gòu)成的空間藝術(shù)進行了理性的分析。線條上,他將用筆提高到審美的高度,“墨淡則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肥則為鈍,瘦則露骨”;結(jié)體上,“輕與重、方與圓、虛與實、縱與收、連與斷”等概念是在相反中求均衡,與險勁中求平正,與相斥中求中和,這些也都孕育了“意”的審美理想。在他的書學意境中,有著對莊嚴美的追求,筆意凌厲俊秀,結(jié)構(gòu)險絕鋒利,既得古拙厚重之氣,又兼俊麗典雅之味。因此,法度森嚴的歐書,在初唐四家中方正俊利的風貌最多,風格也最為強烈。
三、歐陽詢書法美學觀與初唐四家之不同,還表現(xiàn)在對質(zhì)、妍風格不同的追求中
孫過庭在《書譜》中引詳者之語,謂書風“古質(zhì)而今妍”。質(zhì)、妍作為兩種藝術(shù)風格,各有其審美價值,卻又植根于魏晉南北朝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思想文化背景中。唐代空前統(tǒng)一,南北文化日益融合,藝術(shù)風格自應(yīng)將質(zhì)妍兼融。“正如工藝和賦之于漢,雕塑、駢體之于六朝,繪畫、詞曲之于宋元,戲曲、小說之于明清”,[5]書法與詩歌同是唐代最成熟的藝術(shù)。與初唐的詩歌一起來分析初唐書法風格的流變,可看出在美學風尚的影響下,藝術(shù)門類所共有的美學特點。初唐時期“,因為南北的差異性,這時的美學思想自然也不例外地存在著南北地域上的差異”[6]。北方在“尚武”精神影響下,美學風格豪邁雄壯,古樸淳厚,即所謂“質(zhì)”;南方自魏晉遺留的“靡靡之音”婉麗秀美,瀟灑飄逸,即所謂“妍”。兩種美學風格見之于文學便產(chǎn)生了很大的差異“,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乎清綺;河溯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隋書·文學傳序》)書法也便如阮元在其《南北書派論》中所言“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較之四家中的虞、褚、薛,歷經(jīng)三朝歐陽詢并不排斥南朝之“妍”,而又更多地繼承了北派剛勁樸茂、規(guī)矩嚴謹?shù)娘L尚,形成了質(zhì)妍兼融的書學風格。鐘明善先生曾說“:魏晉之際所崇尚的‘刑名’‘、玄淡’、‘通脫’是王羲之書法所由產(chǎn)生的時代思想風潮,是他自己獨特的意識、性格、作風以及他的書法風格產(chǎn)生的思想基礎(chǔ)?!盵7]因此,歐陽詢將質(zhì)、妍兼融,可說是對前代書風的超越,對時代新風的呼喚,成為他自覺的審美追求。
歐陽詢小楷《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
歐陽詢質(zhì)樸妍美的書法風格,體現(xiàn)著陰陽調(diào)和、剛?cè)嵯酀⒅泻蜑槊赖膶徝狸P(guān)照,與他書學思想中“法”與“意”是兩個互生的元素,密切相關(guān)。他將形式化的法度與形式化的本身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正是從北派之“質(zhì)”到南派之“妍”的變通。觀其書作《九成宮醴泉銘碑》,用筆方正嚴謹,疏朗明快,結(jié)體險絕凌厲,氣韻流暢疏通,一絲一毫之間不差半點分寸,法度極為森嚴。再品其意,明陳繼儒謂“此帖入深山至人,瘦硬清寒,而神氣充腴,能令王者屈膝,非他刻可方駕也”。[8]在此碑中,他將“意”巧妙地規(guī)矩于“法”度之中,凝厚森嚴的用筆之中蘊含自然流暢的情感意蘊,被譽為“正書第一”。通觀歐陽詢的書作,都是“法”中有“意”“,意”中取“法”,這如同詩歌中以南朝的“文”,裝飾北朝的“質(zhì)”,以北朝的“質(zhì)”充實南朝的“文”,從而“創(chuàng)造了中國詩歌最健美的典型”,[9]因此,可以說,歐陽詢以重法尚意而求質(zhì)妍兼融的美學風格在初唐是獨有建樹的,從風骨到意境,從長乎“法”到感于“意”,其兼容的美學理想令人心醉神馳,這是與他同時代的書家所無法企及的,也為后來唐代書法的成熟作了有益的探索。
虞世南的書風是南派的典型代表,妍多于質(zhì),從東魏《高彥造像記》一類作品的溫婉秀麗,風姿綽約便可看到他的楷法之源。如果說虞世南的卓越之處是在于其書作中所傳遞出的“意”的美學品位;那么,同樣學法南派的褚遂良,則更為細致地對書法的用筆進行“意”的探索,形成獨具一格、筆致華美的書法風格。薛稷則“得歐褚陸遺墨至備,故于法可據(jù)。然其師承血脈,則與褚為近”。(黃伯思《廣川書跋》)他的《信行禪師碑》用筆清健娟秀,筆致起落之間圓潤緊俏,自然流露出無限意味,純?nèi)皇邱視拿婺?。可以說,虞、褚、薛三家都是尚妍的典型,他們都在自己的書風中自覺地表現(xiàn)出“意”的韻味,都不失為唐楷的大家,然而,在對“質(zhì)”的探索上,他們的特點都不及歐陽詢明顯,歐陽詢在繼承前人“妍”的基礎(chǔ)上,從書法創(chuàng)作到書學理論,對“質(zhì)”進行了有益的嘗試與總結(jié)。這種兼容的美學風格展現(xiàn)著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充滿著康健充盈的生命力,內(nèi)在的風骨氣度同意氣風發(fā)的初唐詩歌一樣呼喚著新的歷史時期的到來。由此可以說,歐陽詢在初唐書壇上是卓然獨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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