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末收到樂天的《湖山日歷》， 隨贈一本小小的物候筆記本。感動之余，覺得無以為報，便信誓旦旦說要認真記一年物候。記物候本無關他人，更算不上一種“報答"，但我也實在想不出什么能報答，只好努力"物盡其用“。 其實承諾的時候心里不免忐忑。我平日也自詡勤于觀察物候，但除了春天，其他季節(jié)似乎可記寥寥，真的能堅持記下去嗎？
到如今恰記滿四個月，覺得有一點收獲，或者說嘗到一點微妙的甜味，似乎可以來說一二。
前面說，我本以為自己算一個勤于觀察物候的人，真的開始記錄了才發(fā)現(xiàn)，有很多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事情。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是冬天并不寂寞。 印象中冬天的山林非黑即白，而我第一篇記錄的卻是綠色。冰封的溪中，悄然臥著覆滿青苔的石塊。它們是隱忍而低調的草綠色，并不鮮活，僅維持著最低的生命跡象，只待冰雪融化。最寒冷的日子里，車窗上時常會結上霜花，有時候似繁星的天空，有時候如煙花盛放。還有冰，山中草葉上的冰，能生成匪夷所思的形狀，有時像一個貝殼，有時像一支棉花糖。還有雪，第一層薄雪落下時，印在雪地上的鞋印，如同姿態(tài)各異的花朵開放。
在等候花開的時候，看去年的果實也是一種樂趣。有一日我在湖邊看到一枝香蒲的種子。香蒲種子是非常有趣的東西，看著是一支香腸，輕輕掰下一點來，會迅速膨脹成一團棉花，再揚起來，就像柳絮蒲公英一樣，可以乘風飛去很遠。又有一日我看到一顆木槿干枯的果實。小時候經常玩木槿的果實，把還是白色鮮嫩的種子剝出來，放在鋪了棉花的火柴盒里，稱為“孵小雞”。不久之后，種子變成褐色，絨毛變長，真會有點像小雞仔。而這次看到自然成熟的種子，飽滿圓潤，絨毛纖長，簡直隱隱有金光，是更健康的雞仔，這卻是我未見過的了。
冬天里的每一次散步，都是懷著“今天能看到這么呢？”的問號，然后每次帶回來一點小驚喜。
第二個發(fā)現(xiàn)是春天不那么短暫。我記錄到第一朵阿拉伯婆婆納，是在一月中。而后很多個第一，第一朵迎春，第一朵梅花，第一棵開花的榆樹，第一次見到的紅花深山含笑。。。這些第一往年大多也有，但今年的時間都要提前許多。這個春天在這樣一點一滴中到來，到極盛，到尾聲，比以往更悠長，也更少一些惆悵和遺憾 —— 至少我已經充分領略和擁抱過它了。
還有一些以往未曾注意的。 第一聲鳥叫， 第一次蟬嘶，第一場蛙鳴。。。以前幾乎沒有概念。我甚至以為清晨的鳥鳴一直都在，直到某一天突然聽到，才發(fā)現(xiàn)整個冬天都是沉寂的。然后發(fā)現(xiàn)，鳥是最準確的計時器，它們總在日出前二十分鐘開始歌唱，隨著日出時間的提前，開場的時間也不斷提前。
還有一些花，以前都沒注意過， 比如榆樹，每次注意到榆樹，都是它已經結果，掛了一串串榆錢的時候。以至于第一次見到榆樹的花，都不知道是什么，頗費了一番猜測。還有構樹的雌花。構樹的雄花有長長的柔荑花序，很顯眼，雌樹卻好像只見過果實。直到有一日看到，原來雌花就是像小圓球一樣子房上，伸出細長的黃白色花絲。等小球長大，花絲萎縮，就變成了果。
有時候讀的書恰和物候相合，會覺得很有意思。
某日讀到，“陶子縝詩云：春蛙呈煩吠”，讓我有意外的歡喜。那兩日我正因為樓下池塘的蛙鳴愁苦。我倒并不厭煩它的嘈雜，卻是惋惜春天的離去。我一直以為蛙鳴是夏之征兆，看到“春蛙”字樣，醍醐灌頂，原來青蛙本就是春日開始鳴唱的。失而復得，原來春天還在，且可好好珍惜。
又有一日讀到汪曾祺先生寫楝實，“輕花淡紫殿余春，結實離離秋已深。倒掛西風鴉不食，綠珠一樹雪封門。"此時正好苦楝花開，我在筆記中也寫下一段：“到大雪封門的時候，苦楝子應該是金黃色的吧，不知為何老先生寫成綠珠。想起四月初去周至，高速兩邊很長一段都是苦楝樹，前一周還是滿樹金果，襯在后面白楊的新綠前很美。后一周苦楝的新葉長出來，楝子就紛紛往下落，落得地上金黃一層，環(huán)衛(wèi)工人打掃不及。而近日，應該是一籠紫煙了吧，想來是好看的。城里也有不少苦楝樹，紫不濃，花又碎，且綠葉已盛，所以只見綠葉下籠的一團團紫霧。" 苦楝開在春末，又低調，常會被忽略過去。我離開家鄉(xiāng)后很多年在北京生活，也很多年沒有見過苦楝樹，只最近的幾年才又看到，對它是有些特殊感情的?？吹綍袑懙?，自然覺得親切。
說是記錄，也并非天天記， 有時會隔上一兩日。初時偶爾還畫一下。后來花開得多了，每日光記花名都來不及，索性只寫文字。認認真真地寫每一個字，心就靜下來。
有一日走在路上，瞄一眼四周，接收到很多大自然發(fā)來的密碼。我忽然有種感覺，好像有細細的根脈，從我腳底生出來，扎入水泥的地面，探觸到水泥底下大地的呼吸。我與這城市似乎真正建立了聯(lián)系，它不再只是鋼筋水泥，車水馬龍，它也是活的，是自然的。以前的人們按照時序、遵循自然生活，現(xiàn)代的人很多忘記了。但如果需要，可以很容易把這種聯(lián)結重新建立起來，因為自然一直都在。這樣走著，不由得要微笑起來。
海風
20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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