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首次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發(fā)表于《人生》雜志上。據(jù)《牟宗三先生思想年譜》記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宗三先生由香港大學轉(zhuǎn)中文大學研究院及新亞書院哲學系任教,本文極有可能是根據(jù)宗三先生某次月會上的演講內(nèi)容輯錄而成。后來此文被收錄于《生命的學問》一書。用宗三先生自己的話說,這些短篇文字,不管橫說豎說,總有一中心觀念,即在提高人的歷史文化意識,點醒人的真實生命,開啟人的真實理想。
牟宗三先生(?1909~1995年),字離中,山東省棲霞市人,祖籍湖北省公安縣,被譽為近現(xiàn)代中國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智者型”哲學家,是當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牟宗三,中國現(xiàn)代學者,哲學家、哲學史家、新儒家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其次我再在為學方面說一說?!盀閷W實難”,這個難并不是困難的“難”,這個好像當該說“艱難”。當年朱夫子快要死的時候,對學生還要說“艱苦”兩個字,表示朱夫子——生活了七十多歲,奮斗了一輩子,到底還是教人正視這兩個字。不過我現(xiàn)在要表示為學的這個不容易、這個艱難的地方,我怎樣把它確定地說出來呢?我現(xiàn)在只想說這一點,就是:一個人不容易把你生命中那個最核心的地方、最本質(zhì)的地方表現(xiàn)出來。我們常說“搔著癢處”。我所學的東西是不是搔著癢處,就是打中我生命的那個核心?假定打中了那個核心,我從這個生命核心的地方表現(xiàn)出那個學問,或者說我從這個核心的地方來吸收某一方面的學問,那么這樣所表現(xiàn)的或者是所吸收的是真實的學問。一個人一生沒有好多學問,就是說一個人依著他的生命的本質(zhì)只有一點,并沒有很多的方向。
可是一個人常常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個生命的核心,那個本質(zhì)的方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希望各位同學在這個地方常常反省、檢點一下。你在大學的階段選定了這門學問作為你研究的對象,這一門學問究竟能不能夠進到你的生命核心里面去,將來究竟能不能夠從這個生命的核心里發(fā)出一種力量來吸收到這個學問,我想很困難,不一定能擔保的。這就表示我們一生常常是在這里東摸西摸,常常摸不著邊際地瞎碰,常常碰了一輩子,還找不到一個核心,就是我自己生命的核心常常沒有地方可以表現(xiàn),沒有表現(xiàn)出來,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真性情究竟在哪里。有時候也可以這樣想,就是一般人也許沒有這個生命的核心。但是我不這樣輕視天下人,我們承認每一個人都有他這個生命最內(nèi)部的地方,問題就是這個最內(nèi)部的地方不容易表現(xiàn)出來,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出來。
魯迅,中國現(xiàn)代學者,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
當年魯迅是一個學醫(yī)的,學醫(yī)不是魯迅的生命核心,所以,以后他不能夠吃這碗飯,他要轉(zhuǎn)成為學文學。這一種性情,這一種格調(diào)的文字,是他的本質(zhì)。他在這里認得了他自己。這是現(xiàn)在美國方面所喜歡討論的“認同”的問題,就是self-identity的問題,就是自我同一的問題。一個人常常不容易自我同一,就是平常所謂的人格分裂。這個人格分裂不一定是精神病,我們一般都不是精神病,但你是不是都能認得你自己,我看很困難。天下這種人多得很,那就是說有一些人他一輩子不認得他自己,就是沒有認同。
所謂認同這個問題,就照我個人講,我從二十幾歲稍微有一點知識,想追求這一個學科,追求那一個學科,循著我那個原始的生命四面八方去追逐,我也涉獵了很多。當年我對經(jīng)濟學也有興趣,所以關(guān)于經(jīng)濟學方面的書,至少理論經(jīng)濟方面(theoretical economics)我也知道一點,所以有好多念經(jīng)濟學的人也說我:你這個人對經(jīng)濟學也不外行呀!其實我究竟是大外行,經(jīng)濟學究竟沒有進到我的生命來,我也沒有把它吸收進來,那就是說我這個生命的核心不能夠在這個地方發(fā)現(xiàn),所以我不能成為一個經(jīng)濟學研究者。當年我也對文學發(fā)生興趣,詩詞雖然不能夠作,但是我也想讀一讀,作個文學批評也可以了,鑒賞總是可以的。但是我究竟也不是一個文學的靈魂,我這個心靈的形態(tài)也不能夠走上文學這條路。所以到現(xiàn)在這一方面,完全從我的生命里面撤退了,所以對文學我閉口不談,絕不敢贊一辭。譬如說作詩吧,我連平仄都鬧不清楚,我也無興趣去查詩韻。有時有一個靈感來了,只有一句,下一句便沒有了,永遠沒有了。這就表示我不是一個文學家的靈魂、詩人的靈魂。當年我也想做一個logician,想做一個邏輯學家,但是這一門學問也不能夠使得我把全副的生命都放在這個地方,停留在這個地方。那么我不能這樣,也表示說我生命的最核心的地方究竟不在這個地方,所以這個學問也不能夠在我的一生中占滿我的生命,我也終于不能成為一個邏輯學家。
所以我們這個生命常常這里跑一下子,那里跑一下子。跑了很多的地方,不一定是我們真正的學問的所在,不一定是我們真正生命的所在。這個地方大家要常常認識自己,不是自己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沒有真學問出現(xiàn)。當年我也喜歡念數(shù)學,有一次我作了一篇論文,寫了好多關(guān)于張量(tensor)的式子,把我們的老師唬住了。我們的老師說:“你講了一大堆‘張量’,你懂得嗎?”我心里不服,心想:你怎么說我不懂,我當然懂啦,我就是今天不懂,我明天也可以懂。青年時代是有這個英雄氣,我今天不懂,我明天可以懂。這個雖然是一個未來的可能,我可以把它當成是一個現(xiàn)在。但是現(xiàn)在我沒有這個本事,我沒有這個英雄氣了。所以經(jīng)過這幾十年來的艱苦磨煉,我覺得一個人誠心從自己的生命核心這個地方做學問、吸收學問很不容易,而且發(fā)現(xiàn)這個核心很困難。假定不發(fā)現(xiàn)這個核心,我們也可以說這個人在學問方面不是一個真人;假定你這個學問不落在你這個核心的地方,我們也可以說你這個人沒有真學問。
我們?nèi)祟惖奈幕暮憔美鄯e,就是靠著每一個人把他生命最核心的地方表現(xiàn)出來,并在這個地方吸收一點東西。在這個地方所吸收的東西才可以算是文化中的一點成績,可以放在文化大海里占一席之地。當年牛頓說他這點成就小得很,就好像在大海邊撿一顆小貝殼一樣。他說這個話的意思不只是謙虛。這表示牛頓的生命核心表露出來了,吸收了一種學問,讓他在物理學方面有一點成就。他這點成就,不是偶然撿來的,不是由于他偶然的靈光一閃,就可以撿到,這是通過他把真實生命的一生放在這個地方,所作出來的一點成績。這一點成績在物理學這個大海里面有地位,這就是我們所稱的古典的物理學。那么從這個地方看,我們每一個人都反省一下,不要說諸位同學在二十幾歲的階段,將來如何未可知也,就是你到了三十歲、到了四十歲乃至于五十歲,你究竟發(fā)現(xiàn)了你自己沒有,我看也很有問題。
我以前覺得我知道了很多,我可以涉獵好多,好像一切學問都一起跑進來了。經(jīng)過這幾十年來艱苦的磨煉,那些到現(xiàn)在已一件件都被摔掉了,那一些就如秋風掃落葉一樣,根本沒有沾到我的身上來,沒有沾到我的生命上來。我現(xiàn)在所知的只有一點點,很少很少。就是這一點點,我到底有多少成就,有多少把握,我也不敢有一個確定的斷定。這就是所謂的“為學實難”,做學問的艱難。當年朱夫子也說他一生只看得《大學》一篇文字透。試想《大學》一共有多少字呢?而朱子竟這樣說,這不是量的問題,這是他的生命所在問題。
我所說的還是就現(xiàn)在教育分門別類的研究方面的學問說。假定你把這個學問吸收到你的生命上來,轉(zhuǎn)成德性,那么更困難。所以我想大家假如都能在這一個地方,在為人上想做一個真人,為學上要把自己生命的核心地方展露出來,來成學問,常常這樣檢定反省一下,那么你就知道無論是為人,還是為學,皆是相當艱難、相當不容易的。所以我們老師的那一句話:“為人不易,為學實難?!睂嵲谑强跹灾?。這里面有無限的感慨!我今天大體就表示這點意思。因為時間不多,而且諸位在月會完后還要開大會,所以我就說到這個地方為止。
文字 | 選自牟宗三《生命的學問》,原載于《人生》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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