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臺北有一條“好吃”的道路:迪化街。
以民生西路為界,北段是迪化北街,這是臺北著名的文藝街區(qū),以迪化街新天地為中心,林立著閩南騎樓、洋樓、現(xiàn)代主義、巴洛克式的各色建筑。在這里,你能吃到地道的臺菜、淮揚大菜、粵式早茶、川渝火鍋,甚至小眾的江西菜、貴州菜,都能找到蹤影。
民生西路以南,則是迪化南街,這是臺北最市井氣的地方,熙熙攘攘的海霞城隍廟坐落于此。以各種魚丸魚羹店、魯肉飯店、擔仔面鋪、杏仁茶鋪、清粥小菜鋪為代表的小吃在這里百花齊放。逢年過節(jié),這里的南北貨、腌臘鋪、藥材鋪,更是飄出迷人的芳香。
區(qū)區(qū)三公里路程,包容全天下美食。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迪化”是新疆解放之前,烏魯木齊的舊稱。這是乾隆帝親自為那座城市起的名字,意為“啟迪教化”。迪化街能夠成為臺北城里各地滋味與民情市井薈萃之地,并不是城市發(fā)展的偶然,而是包含了1949年200萬東渡臺灣的移民,對那座遠在數(shù)千公里外的繁華之城的紀念與遐想。
烏魯木齊的滋味,從來不是那么簡單。
? 攝影/詠紅茶不紅
橫貫整個新疆的天山山脈,不僅是南北疆的天然地理分界線、不僅為新疆塑造了高低錯落、絢麗奪目的各種景觀,它的雪山融水更是滋養(yǎng)了荒蕪的沙漠,誕生出了燦爛的綠洲文明。
僅僅在天山北麓、古爾班通沙漠以南,今天就建有伊吾、巴里坤、木壘、奇臺、吉木薩爾、昌吉、石河子、獨山子等十余座現(xiàn)代化的城市,它們都是依賴天山雪水創(chuàng)造出來的沙漠上的奇跡。它們向西沿可達伊犁、塔城等哈薩克族聚居區(qū);向東又緊靠吐魯番、哈密、巴里坤等內(nèi)陸通往新疆的關隘。
從某種程度上說,天山北麓城市帶,是河西走廊的延伸,是絲綢之路的經(jīng)略要地。
? 衛(wèi)星地圖上的天山山脈 圖/NASA
烏魯木齊,就在這一片狹長城市帶的最中心,博格達峰下雪山融水最豐沛、最適宜人居住的地方。
早在東漢時代,這里就有人類造城的遺跡。車師國的史書中稱它為:淤賴城。在茫茫沙漠里,出現(xiàn)代表水的“淤”和“賴”,以此可見它的得天獨厚與特立獨行。
到了唐朝,岑參那首著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描述的是天山北麓風光,而詩里“輪臺東門送君去”的輪臺城,正是今天的烏魯木齊。
?天山腳下的烏魯木齊城
便捷的交通樞紐地緣、適宜的居住環(huán)境、讓烏魯木齊成為中國西部,乃至整個中亞的第一大城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見證了飲食和物產(chǎn)傳入中國的標志性節(jié)點。
今天,在烏魯木齊,你能吃到整個新疆品種最齊全的馕?!扳巍笔遣ㄋ拐Z“面包”的音譯,到了中國,被改良成了典型的漢語會意字:偏旁“饣”,說明了它是一種食物;另一半聲旁“囊”,則反映了它與布袋一樣的形狀、質(zh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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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由小麥粉揉捏、壓扁、烘焙而來的食品,與小麥文化高度伴生,是小麥從西方傳播而來的使者。同時,小麥面團良好的包裹性、透氣性,穩(wěn)定的導熱性,也讓它成了在地物產(chǎn)與食材的最佳承載者。
有賴于肥沃綠洲土地的多樣化產(chǎn)出,從原料上統(tǒng)計,烏魯木齊的馕已經(jīng)衍生出300多種不同的花樣,可以每一天吃一種,一年不帶重復。不管從做法,還是吃法種類上,都遠超它的中亞兄弟們。
如果說中亞的馕,只是人們賴以果腹的主食,是日常飲食不可或缺的單一要素;那么烏魯木齊的馕,堪稱匯聚山川河流、煎炒烹炸一個的食材大類。
添加了白芝麻的芝麻馕;添加了羊油起酥的油馕;中部挖孔發(fā)酵,并添加香草籽的窩窩囊;大量添加牛羊奶和面,并用果干和干果裝飾的奶子馕“希爾曼”;制作得很薄、口感發(fā)脆的片馕“拉瓦什”;添加了皮牙子(洋蔥)和孜然的白皮馕;添加了白高粱、玉米和鷹嘴豆的雜糧馕;包裹了玫瑰花醬、蘋果醬、無花果醬的玫瑰馕、蘋果馕、無花果馕;包裹了藿香嫩芽、糖、蜂蜜的藿香馕;包裹了辣椒的辣皮子馕;包裹了羊肉糜和洋蔥的肉馕;甚至是酸奶泡馕、西瓜泡馕、肉炒馕……
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了。
如果說重慶是火鍋之都、成都是串串之都、廣州是腸粉之都、上海是生煎之都,那么烏魯木齊就是名副其實的馕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并不是只有古代中原政權注意到了這里,烏魯木齊為核心的,天山北麓肥沃的土地和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也引來了無數(shù)人的覬覦。
唐衰落之后,這塊土地先后落入吐蕃、突厥、回鶻、葛邏祿、契丹等勢力之手。
來自東北亞高原的蒙古,是盤踞在這里時間最長、影響最廣的一支:從公元十三世紀開始,一直到公元1757年準噶爾汗國覆滅,長達500多年的時間里,來自蒙古高原的牧民源源不斷地越過阿爾泰山,來到這片肥沃的綠洲上定居。
“烏魯木齊”四個字本身,就是準噶爾蒙古語“優(yōu)美的牧場”的音譯。
?果子溝,烏魯木齊至伊犁的必經(jīng)通道
因為這樣的歷史際遇,今天的烏魯木齊有著全國最豐富、最多樣的,帶著濃厚游牧色彩的食品。
米腸子和面肺子的原料都是羊下水,羊肝、羊心、羊油切粒調(diào)味后,與大米粒拌勻灌入羊腸;面漿水用孜然、辣椒、清油調(diào)味后灌入羊肺葉。兩種食物一起繩扎后煮熟,這是草原上最常見的大鍋燉煮、大開大合的做法。成品的米腸子和面肺子切片裝盤一起端上來待客,腸糯鮮,肺軟嫩,羊肚、面筋有嚼勁,香噴可口。
烏魯木齊納仁與蒙古草原上的手把肉一母所生,都是切大塊的羊肉在大鍋中煮熟,除了鹽和洋蔥之外,什么調(diào)料都不放。區(qū)別是,在適合耕種的天山北麓,人們還會用面筋含量高、口感筋道的優(yōu)質(zhì)小麥粉做成面條或面片,用煮羊肉的原湯將之煮熟后,墊在盤底,把肉塊放在面上,吃的時候用小刀切碎后和面拌在一起,加辣椒面和洋蔥末調(diào)味。這是游牧文明與綠洲文明結合的最佳作證。
烏魯木齊曲曲其實就是羊肉餃子,這是宋元時代,蒙古民族學會了中原的餃子后,向全世界傳播的重要遺存。它用搟薄的面皮包裹羊肉、洋蔥剁成的餡兒,與餃子的區(qū)別是,它要用鮮肉湯、羊尾油和香菜熬成的湯來搭配,頗似中國南方用高湯配餛飩的做法。
帕爾木丁和烤包子相似,也是在馕坑里烤熟的包裹羊肉的小麥制品。但帕爾木丁習慣做成馬鞍的形狀,外形彪悍;內(nèi)陷里加入羊尾油丁和白胡椒粉,增添它迷人的香味;同時,面皮還要加入雞蛋和酵母,對面皮進行發(fā)酵,成品松軟耐嚼。抹上羊油后上桌,晶瑩潤麗,是所有人都無法拒絕的滋味。
在烏魯木齊,你還能喝到最地道的草原奶茶。新疆是中國茶葉消費量最大的省份之一,而烏魯木齊,則是新疆最能喝茶的城市。來自中國內(nèi)陸的茶磚打碎,煮出濃郁的茶汁,加入新鮮的牛奶,只要一丁點鹽,就能把茶香和奶香襯托得妖嬈生動。
烏魯木齊,麥田里的城市,也是馬背上的城市。
1884年,光緒十年,收復新疆的功臣左宗棠上奏,請求設立新疆省,行政中心由伊犁移至迪化。
由此開始,烏魯木齊成為全疆的核心,吸引了疆內(nèi)人才與來自內(nèi)陸的開拓者們在此定居,與中國內(nèi)陸產(chǎn)生更緊密、更頻繁的聯(lián)系。
屬于中國的元素,也越來越多地體現(xiàn)在烏魯木齊的飲食中。
誕生不過幾十年的大盤雞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它的起源有幾個版本的傳說,包括沙灣縣、柴窩堡鄉(xiāng)和奇臺縣,這些地方無一例外,都位于環(huán)烏魯木齊的城市帶:當來往的貨車司機、自駕游客,遇上了這道以一整只沙灣三黃雞、一斤左右的博爾通古土豆塊、足以讓整只雞入味的安集海辣皮子蔥段青椒、各種香辛料,以及不限量添加的拉條子構成的,可菜可飯的美味時,無一不被其傾倒。
而它的吃法,則齊聚了五個省區(qū)人們的飲食習慣,新疆人的豪爽表現(xiàn)在大盤、整雞、粗獷的調(diào)味;四川人的麻辣鮮香則體現(xiàn)在多放紅線辣椒、花椒;加上陜西人像腰帶寬一樣的扯面;河南人制作燴菜的傳統(tǒng);以及甘肅人喜歡吃的土豆塊、青椒片。
方寸之間 融匯百味。
新疆炒米粉是另一種有趣的例子。雖然名為“新疆”,但其實也以烏魯木齊和周邊城市帶居多。米粉這種米制品,事實上是南方水稻產(chǎn)區(qū),為了補充小麥缺失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麥面替代品。
但在烏魯木齊,最不缺的就是小麥。當?shù)亓餍械拿追?,毫無疑問來自解放后新移民們的口味。主料使用的是干制的粗粉,便于運輸,且有輕微發(fā)酵帶來的,天然的酸爽口味。提前開水泡開,再用半小時煮透,與南方新鮮爽滑的濕粉不同,這種干粉口感扎實,且非常吸湯汁。
炒米粉的醬料來自香料復合調(diào)配,顏色鮮艷,滋味爆辣,主要是豆豉和辣皮子(辣椒),與川渝火鍋底料頗多相似。據(jù)說,這是來自貴州移民的創(chuàng)造。
利用了干粉吸湯的特性,這種調(diào)料在烏魯木齊所有的米粉店里大行其道,只要另加一些芹菜、皮牙子、雞肉、牛肉之類的配菜,就是一碗軟爛、鮮香、濃郁的大餐。
當然,也有人在米粉里加魚排、蟹柳,甚至年糕、馕等各色食物,不拘一格、不問出處,味道也出乎意料地和諧——就如什么都能涮的火鍋一樣。
總之,今天的烏魯木齊,不止屬于新疆,它與中國內(nèi)陸、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多的接觸。而它的滋味,也正變得越來越市井、平民、親切、與時俱進、兼容并包。
在烏魯木齊,當你穿過擁擠的人群,找個空位置坐下,可以看到無論是維吾爾族、回族、哈薩克族,還是漢族、塔吉克族,無論是操著川普的南方漢人,還是帶著陜甘泥土風味的北方漢子,都因為同一種味道相聚,肩并著肩坐在一起,共同享受著這簡單卻又豐富的食物。
?烏魯木齊紅山公園遠眺樓
2001年,金庸來到烏魯木齊,見到了天山童姥腳下的這座城市的真容。
幾天的時間里,金庸先后品嘗了著名的百花村麻醬涼面、安老太羊肉泡饃、小十字鮮肉包、四十九丸子湯、南門紅柳烤串。來自華北、陜甘、淮揚和中原的不同風味,彰顯了烏魯木齊最可愛的那一面,也征服了大俠的舌頭和胃。
吃完了,他對前來采訪的報社記者說:我這輩子是浙江海寧人,上輩子可能是新疆人。
深刻的情感連接,隨著文字、隨著飲食,在江南與塞外之間發(fā)生。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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