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生輝 書家楷?！拺褎⒆詸诚壬?/span>
⊙方勝
漢字書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瑰寶。書法藝術(shù)有大美：篆書之美，是奇正相生、逶迤盤旋的活力之美；隸書之美，是厚重凝聚、古樸典雅的寧靜之美；楷書之美，是正大光明、儀態(tài)萬千的包容之美；行書之美，是輕盈靈動、自由灑脫的流暢之美；草書之美，是豪放流暢、千姿百態(tài)的變化之美。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之癡迷，鐘愛一生。號稱“墨癡”的劉自櫝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對書法情有獨鐘的書法藝術(shù)巨匠，幾十年如一日地硯田勤耕，終于使其成為高山仰止的書法大師，屹立于中華民族傳統(tǒng)藝術(shù)家之林！
劉自櫝，號遲齋，1914年出生于陜西省三原縣東里堡的一個中醫(yī)之家。緊鄰古都西安的三原縣自古以文風純正、圣賢輩出而聞名，明清以來素有文化教育重鎮(zhèn)之美譽。著名詩人、書法家于右任先生的故里也在此地。三原劉姓為當?shù)赝?。劉自櫝的五伯父劉紹文是民國時期的知名學者、同盟會會員，工詩文，喜研書法篆刻，曾任陜西靖國軍司令部秘書、次長等職。二舅父茹欲立先生更是一位著名人物，曾經(jīng)官費留學日本，也是早期同盟會會員，民國時期任國民政府審計部部長，擅長文史、精于書道，劉自櫝少年時習書、從文多受其前輩的熏陶和教誨。
▲劉自櫝20世紀80年代初于小雁塔揮毫
進入中學后，劉自櫝師從著名學者賀伯箴學習詩文、書畫、文字訓詁。賀先生工詩詞、精篆刻、善畫蘭竹，古篆漢隸無所不能，尤以行書秀絕著稱，書風熔顏、柳為一爐，兼取何紹基之長，造詣頗深。賀先生讓劉自櫝先從《嶧山碑》入手，體會篆書使轉(zhuǎn)曲引之美和中鋒運筆的渾圓厚重。賀先生有一句名言：“不學古人，是為無法；純學古人，何處著我？”這句話對劉自櫝先生研習書法影響深遠。
少年時期，劉自櫝習書非常勤奮，悟性極高。冬習三九，夏練三伏，從不懈怠，僅清代鄧石如篆書《弟子職》拓本，就潛心研習達七八年之久。為了豐富篆書知識，他在臨鄧之余，手抄《說文解字》數(shù)遍，又費心搜集歷代名碑拓片、甲骨、鐘鼎、漢碑篆額以及吳大澂、吳昌碩等名家手跡，悉心臨摹。有一段時間他對《虢季子白盤》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仔細觀察字體結(jié)構(gòu)及線條的變化，反復臨摹。他善于吸取甲骨文、金石、法帖之特點，融入自己的作品。天資聰穎加之勤奮好學，使得他在青年時期便在陜西書法界嶄露頭角。
▲劉自櫝 篆書 《碧海青天》聯(lián)
民國時期的西安，文化氛圍濃厚，學界名流、社會賢達云集。20世紀30年代初，文化社團“西京金石書畫學會”在楊虎城、邵力子、張寒杉、寇勝孚、張鳳翙等人的支持下應(yīng)運而生，學會集納各界名流，匯聚長安，并刊印《西京金石書畫集》。那時西安的文化圈有“九老一少”之說，這“一少”即指劉自櫝先生。如此年輕就能得到9位耆舊、名家的青睞，說明他的學識和造詣都已經(jīng)達到了較高的水準。
1948年，年僅34歲的劉自櫝，在宋連奎、張鳳翙、景梅久、寇遐等幾位名宿的支持和鼓勵下，于西安首次舉辦個人書展，展會上有名家謂之：“真草隸篆、鐘鼎甲骨，陳列滿堂。筆力蒼勁秀潤，氣韻雄渾古雅，遠溯殷周，近追唐宋?！闭钩龅淖髌泛芸毂挥喪垡豢?。
▲劉自櫝 篆書 《與世及時》聯(lián)
劉自櫝先生書法以篆書稱雄，其篆書以大篆為基調(diào)，融大、小篆為一體，運筆逆入平出，藏頭護尾，先濃墨后干筆，上緊下松，有粗細的變化，盡顯高古渾厚，形成自己獨特的書風；其行書、草書融以章草運筆，飄逸靈動；隸書以漢隸為宗，摻入篆書結(jié)體，開闊雄??；楷書則盡顯唐楷功力，兼蓄北魏起筆，工整遒勁。他書寫時習慣使用長鋒羊毫，濃墨起筆，逆入重按，出鋒縱筆貫氣疾行，自然形成渴筆飛白，筆墨的變化動勢融為一體，剛?cè)嵯酀?、虛實相生，字體優(yōu)美，字形古拙蒼勁，圓中見方，用筆沉穩(wěn)。落款多用章草書體，行云流水，龍飛鳳舞，章法整體和諧統(tǒng)一，盡顯氣韻生動，有很強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其作品多次入選全國書法展，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曾授予他“中國書法藝術(shù)榮譽獎”。
我與先生相識也是緣于書法。那是20世紀60年代初，我跟隨陜西省文史研究館館長張寒杉先生研習書畫。有一天，我?guī)е鴦偼瓿傻牧曌魅グ菰L老師，剛進門，就看見一位陌生的中年客人，面容清癯、鼻梁挺直、目光深邃，個頭不高，氣場卻很強大。張老介紹說：“這位是咱們陜西的書法家劉自櫝先生，字寫得很好！”閑談中得知他還認識我的花鳥畫老師、西安美術(shù)學院葉訪樵先生。劉自櫝先生知識淵博，談吐幽默風趣，第一次見面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劉自櫝 篆書 《天地無私處處春》軸
當時先生在西安儀器工業(yè)?？茖W校（即現(xiàn)在的西安工業(yè)大學）任職，家住蓮湖區(qū)許士廟街15號的一個小院子里，居住條件非常簡陋，我曾去他任教的學校和家里拜訪過幾次。得知我也喜歡篆書，劉自櫝先生就給我講解篆書的特點：要蜿蜒流動，曲盡其美，筆力萬鈞，線條圓潤，中鋒用筆，古拙渾厚，注意墨色變化，章法布局注意虛實。施墨厚重要枯潤相間，力透紙背點繞自然，姿態(tài)工穩(wěn)而大氣淋漓。他還把多年書寫大篆的經(jīng)驗盡相傳授：“逆行澀進，中側(cè)交轉(zhuǎn)，內(nèi)宮緊收，外延放開。起筆落筆注意平衡，滾動起筆，渴筆飛白。集字選字胸中了然，審美傳神，至性紙上?！毕壬幌?，讓我受益終生。
1976年春節(jié)，劉自櫝先生和好友陳澤秦先生一同來寒舍品茗，當他看到墻上掛著張寒杉老師為我書寫的“大無畏齋”，立即來了興趣，讓我鋪紙?zhí)砟?，揮毫書寫了“大無畏齋”四個大字。劉先生寫得渾厚古樸、剛正遒勁、力透紙背。緊接著他又寫了一副《石鼓文》對聯(lián)：“舟道柳陰何處好，禽鳴花底不如歸?！毕壬辛暋妒奈摹范嗄辏Ψ蛑辽?，與吳昌碩書風略有不同，他有自己的領(lǐng)悟與見解，用筆緊湊自然，精美古雅中透著書卷氣。草書落款靈逸飛動、淋漓盡致，整體和諧又獨具匠心。
▲劉自櫝 篆書 臨《石鼓文》
1978年，我已刻了上千枚印章，準備出自己的印譜，劉自櫝先生又欣然為我題寫了幾個篆書封簽，印譜完成后我將封簽貼在了印譜封面，許多同道好友見了都贊賞不已。有一次，我?guī)Я艘惶醉n登安老師創(chuàng)作的毛澤東詩詞三十七首印拓去拜訪先生。他看了之后說：“布局精妙，功底深厚，很好！的確很好！”當時，我想杭州有西泠印社，而我們西安曾為漢唐古都，卻尚未有頗具知名度的印社，于是和劉老商議，能否在西安也成立一家印社？他聽了非常高興，當即表示支持。后來我們又先后去了陳澤秦、宮葆誠、黃永年、曹伯庸、李滋煊、張范九、傅嘉儀等幾位在書畫篆刻界知名度較高的先生家里談了我的想法和建議，大家紛紛表示支持！當時，陳澤秦家位于市區(qū)中心，交通方便，房子也比較寬敞，而且陳先生十分熱情好客，我們就經(jīng)常在陳家商議具體事項。每次開會討論，劉自櫝先生都會準時參加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和一些很好的建議。后來有人說：“印社即將成立，那取啥名字為好呢？”陳先生說：“咱們陜西有終南山聞名遐邇，有代表性，歷代名人佳作吟詠甚多，就取名為終南印社如何？”大家一致表示贊同。經(jīng)過將近一年時間的策劃和籌備，終南印社于1979年6月3日在西安市東大街青年會里舉行成立大會，首批社員由陜西當時的書法篆刻名家組成。大家推選劉自櫝、陳澤秦、宮葆誠、黃永年為顧問，李滋煊為首任社長。印社成立的這天還舉辦了“終南印社第一屆篆刻書畫展覽”，僅篆刻作品就展出七百多方，書畫作品百余件。這次展會譽滿古城，展出時間為期兩周，參觀人數(shù)達七千多人。終南印社的成立，填補了陜西歷史上印學創(chuàng)作研究組織的空白，也開創(chuàng)了陜西地區(qū)印人以團隊形式集體亮相的先河。
▲劉自櫝篆書《犬吠鴻來》聯(lián)
1981年9月，陜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成立，劉自櫝先生當選為主席，我任副秘書長。由于工作關(guān)系，協(xié)會要組織筆會交流，我們之間的交往也多起來了。有時我去登門拜訪，有時他來我家小坐片刻。每逢重大節(jié)日紀念活動，先生都會提筆即興創(chuàng)作，為大眾當場示范。
1982年，陜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舉辦了“陜西省書協(xié)業(yè)余書法學?！保瑒⒆詸诚壬涡ｉL，聘我擔任教務(wù)主任。前來報名的學生有三百多人，從中選取一百五十人，每周三、五晚上授課，我們聘請了幾位著名的老書法家給學生授課輔導，先生還親自帶頭講課示范。他常說：“一個書家只有將其學識攜入硯中化開墨錠，才能略近書藝，凡有成就的書家都是'滿腹經(jīng)綸硯中水’?！彼?jīng)常鼓勵年輕人多看書，對他們的要求也甚為嚴格：要打好扎實的基本功，不能急于求成。劉自櫝先生在書協(xié)任職期間，為陜西書壇培養(yǎng)了一大批書法骨干。
▲20世紀80年代在陜西省書畫篆刻展覽開幕式上的合影（中為劉自櫝先生、右一趙熊、右二傅嘉儀、左一方勝、左二李成海）
1987年，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將我從學校調(diào)到民革陜西省委員會宣傳處工作，先生和我都是民革黨員，我們組成中山書畫研究會，先生任會長，我任副會長。1988年，民革成立四十周年，我在西安組織了“紀念民革成立四十年書畫展覽”。在展覽開幕式上，先生現(xiàn)場揮毫書寫了“日月光華”四個大字，結(jié)體精妙，道法自然，現(xiàn)場的書畫家們都十分敬佩。
1988年9月，我應(yīng)邀赴日本講學并舉辦個人書畫篆刻展，臨行前先生又專門為我書寫了“兩岸波傳藝苑風”的篆書條幅，在日本裝裱之后于長野市展出，獲得日本書畫界同仁的一致好評。1991年，日本《知遠》書道雜志評價先生為“當代篆書第一”。于右任的海外門人、日本高崎書道會會長金澤子卿贈詩云：“學古創(chuàng)新風氣披，天真流露最清奇。絕倫妙筆凌秦漢，自獨名聲海外知。”新加坡書壇名宿潘受評贊先生：“瘦硬通神老不枯，別開生面繼三吳。劉翁才氣何精悍，古篆名聲冠古都?！?/p>
▲劉自櫝 草書 陶淵明《飲酒詩》軸
劉自櫝先生不僅在書法上造詣深厚，于詩文、辭賦、歷代典籍、地方志文獻方面也潛心鉆研，融會貫通。收集古書、拓片是他的一大愛好，哪怕是殘頁破紙也如獲至寶加以收藏。在他狹小的房間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古籍文獻和書法拓片，西安碑林所藏正始《三體石經(jīng)》就是他的慷慨捐贈。他還喜歡書寫自己編撰的對聯(lián)和詩詞，我至今還記得他寫的一首五言律詩《壬戌返里掃墓》：“舊日村前路，重來愴我心。荒墟余老屋，落葉滿秋林。顯晦原一理，康強抵萬金。撫時思往事，把酒幾沉吟?！贝嗽娮x來感人肺腑，可見先生對故鄉(xiāng)感情至深。
先生為人耿直，盡吐真言，對書畫界的一些不正之風也勇于批評指正。他的書法字如其人，骨力蒼勁，剛正不阿。他一生清貧，對待書法卻“猶九死而不悔”，誠如他自撰的聯(lián)句：“涉世無如本色，立身何用浮名。”書法創(chuàng)作到最后，便是人書俱老，一筆一畫都透出蒼茫的古氣?！澳V”劉自櫝先生用他的一生書寫了最美的不朽篇章！
作者：陜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原副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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