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0年第6期
二號碼頭是十八春的福地。
漓江流經(jīng)解放橋，頓了頓，在橋墩下打了個結，水面便漂起漩渦。深沉下去，寬闊了，納小東江入懷，形成訾洲。浩浩渺渺，向南邊的象鼻山流去。訾洲是桂林人夏季的天然游泳場，訾洲對岸是漓江二號碼頭。為省腳力，便有船在兩岸來回渡人。人一多，機動船、非機動船一起出動，江面上就響起了久違的搖櫓聲。欸欸乃乃，山水更綠了。綠到暮色深處。
夜要來了。
他說他叫七小齡童。
細觀，他的五官還真有點小。小眉小眼小嘴巴小鼻子小耳朵。十八春說，七小，還差倆。他說還有肚臍眼和屁眼小。十八春笑了，說眼睛并不小，只是單眼皮。他望人巴巴的瓷，清亮的瞳眸像兩只小蝌蚪拖著細長的尾巴在水中擺動。魚胖子問，屁眼怎么個小法？他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媽媽說我小時候拉出來的屎又細又長，能像米粉那樣盤成圈圈。十八春又笑，說真的，騙人吧？他說騙人是小狗。魚胖子說讓我看看，動手去扒七小齡童的褲子。他掙扎不讓，說大人動口不動手。
七小齡童的褲子被魚胖子扒下。十八春看見，更笑，忙去幫七小齡童拉上褲子。十八春看到了七小齡童的肚臍。七小齡童的肚臍眼不是小而是向外突，像個南瓜紐。如果要擱放東西，也只能納一顆芝麻。這正撞著十八春。十八春的肚臍眼也忒小。別人的肚臍眼大的能容李，中的能納棗，小的能盛豆。他的肚臍眼只能放一顆米。一粒芝麻與一顆米的距離，說的就是十八春第一次見七小齡童的感覺。親。魚胖子說，這叫投緣。
七小齡童每天傍晚要到漓江邊遛狗。他遛狗的線路有三條，大遛、中遛、小遛。從漓江二號碼頭出發(fā)，小遛彎是北到解放橋，南到象鼻山公園南端。中溜彎就是北到逍遙樓，南到知音臺。大遛彎是北到伏波山，南到古南門。七小齡童一般不遛大彎，他愛遛小彎或中彎。遛小彎不用過馬路，不用為土豆操心。安全。土豆是匹阿拉斯加雪橇犬，毛色黑白相搭自然好看。土豆體形高大，很威武，奔跑如豹。土豆是七小齡童五歲生日時媽媽給他買的禮物。七小齡童高興壞了，因為他一直盼望有條阿拉斯加這樣的大狗。也就是在那年冬天，爸爸媽媽離了婚。媽媽離開桂林去了遠方。七小齡童問媽媽，遠方是個什么地方？媽媽說，她也不知道。
七小齡童牽著狗默默走過解放橋。遛狗的人愛聚窩，橋畔地皮寬，便成了狗們聚齊的地方。七小齡童摘掉狗繩，讓土豆自由活動。土豆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憑氣味，找相熟的玩伴。狗有狗的玩法，它們打打鬧鬧，像人做游戲，不當真。人多狗雜，像開狗品展銷會，各色品種的狗混鬧一氣，喧鬧。有大狗欺小狗，有公狗戲母狗，實力相當?shù)拇虺梢粓F，狗咬狗。有人在馴狗，將鞋甩到遠處，叫狗去撿。有人在解放橋上下鉤，釣江心魚。線拉得長長的，飄在虛空里，看不見。水面的魚漂都是帶熒光的，紅的綠的黃的，晃在水波里，一搖一蕩。土豆跟一只金毛狗打起來了，那只金毛狗調(diào)戲一只母狗，那母狗很漂亮，一身雪白的毛。土豆打抱不平，去英雄救美。土豆咬住金毛的脖子，金毛咬土豆的耳朵，金毛的頭被壓到了地下，汪汪犬吠。七小齡童聽到了，跑過去將土豆與金毛拉開。七小齡童把土豆教育一頓，給土豆套上狗繩，往回遛。遛小彎。從二號碼頭右邊的石獅子旁下去，遛完，又從二號碼頭左邊的歪脖子樹上來。那狗去時撩后腿在石獅子下sa了泡尿，回來時又撩后腿，在那棵歪脖子樹下sa尿。
七小齡童將狗繩拴在路燈的鐵柱子上，坐在石墩子上聽歌。他喜歡聽十八春唱歌。
十八春，城市街頭歌手。算命先生說他五行缺木，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即木，亦十八。那年他恰巧十八歲。算命先生說，無巧不成書，人生一部書。又生在卯月，就叫十八春吧。十八春，便成了他的藝名，也成了他在城市闖蕩的生存名片。
有人說，流浪歌手是城市華麗衣袍上的虱子。她卻不這樣認為。她說，街頭音樂是水泥地上長出的青草，是城市的一道亮麗風景。世界各地都有。是一抹新綠，潤眼；是夜鶯，悅耳；是城的燈，撩心。十八春說，你是詩人呀。她就臉紅，低頭啞啞笑，眼眸躲閃著，媚媚的。她說，流浪歌手，就是留住浪漫的歌手。這話擲地有聲，如同她的呼吸，氣息若蘭，鐫進心田，成了十八春追求街頭音樂夢的宣言。
她的名字叫洪雅蘭，三年前，十八春在漓江二號碼頭遇見的姑娘。他今生要等的人。
魚胖子是后來加入的，他眼有疾，對子眼，看人斜視。為了糾正和遮掩，他戴了副寬邊的茶色眼鏡。他喜歡音樂，會打鼓。非洲手鼓打得極好。
魚胖子說，再唱一次《南方姑娘》。
十八春說，都等了一個月了。她還不出現(xiàn)。
魚胖子說，今天是農(nóng)歷十五，月兒都圓了，興許她突然從天而降。
十八春手指在吉他上刮拉一下，抬頭望天，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魚胖子說，外國有個犟老頭，八十四天出海一條魚也沒捕到。等到第八十五天才遇見一條真正的大魚。
十八春說，我知道，那老頭叫圣地亞哥。
魚胖子說，這世界上的事，世事難料，你需要的是耐心。
十八春手指在吉他上又刮拉一掃，說好吧，向那外國老頭學習，人不能被打倒。
十八春撥弦開唱。
北方的村莊住著一個南方的姑娘，
她總是喜歡穿著帶花的裙子站在路旁……
七小齡童坐在石墩上安靜地聽。許多歌詞他聽不清，只能聽個囫圇。就是聽清了，他也聽不懂，聽出錯誤。比如說，似水的面容，他就不懂。他聽成死水的面容。死水與面容有啥關系，他更不懂也不去管。有好聽的旋律在，對于七小齡童來說已足夠。狗靠近過來，搖著尾巴鉆到七小齡童的褲襠下，偎在他腳畔。七小齡童雙腿夾住狗，像魚胖子雙腿夾著手鼓一樣，七小齡童將狗背當鼓，應著節(jié)拍輕輕拍打起來。狗通人性，懂主人的意思，靜靜地順從地蹲出一個優(yōu)雅的姿勢，挺著背脊讓主人拍打。土豆豎著耳朵聽，聽高興了，耳朵微微抻向后頸，從鼻孔里發(fā)出嗚嗚的幽鳴。土豆在歌唱。狗也會唱歌。七小齡童懂狗的意思。狗一歌唱，七小齡童就高興，笑著去摟它的頭，額吻它。狗得了主人的贊揚，得意了，將頭昂起，伸頸向天歌，發(fā)出悠長柔綿的鳴叫，引路人看稀奇。
二號碼頭正對依仁路口，依仁路正連著正陽步行街，見一城的繁華。人潮如過江之鯽，流向漓江。二號碼頭就是通向漓江最近的節(jié)點。按風水書上說這叫水口。水口聚財。
十八春的歌聲有個性，很磁，沙瓤。許多路過人停下來聽歌。聽歌的人越聚越多，圍成松散的圈子，一首唱完，很多人鼓掌，不少人給錢。十八春彈著吉他站在路燈下歌唱。燈從頭頂照下來，臉上有陰影，目光顯得深邃又模糊。十八春像許多城市街頭流浪歌手一樣，喜歡用琴盒裝錢。打開吉他琴蓋，像半爿葫蘆。上爿放著點歌單，下爿盛著花花綠綠的錢。一張紙鋪在大地上，琴盒壓著邊，上書兩行字：我的街頭音樂夢，流浪歌手就是留住浪漫的歌手。七小齡童認不全地上的字，但點歌單上十元一首，他知道。
七小齡童兜里沒錢。
但這并不影響七小齡童聽歌，他的耳朵像狗耳樣豎著向后傾聽。
陽光里她在院子中央晾曬著衣裳，
在四季的風中她散著頭發(fā)安慰著時光。
七小齡童能從旋律和陽光、衣裳、四季、風、頭發(fā)等詞聽出美好來，盡管他不明白一個女子的頭發(fā)如何安慰著男人的時光。七小齡童繼續(xù)在土豆背脊上打鼓點。
南方姑娘，你是否愛上了北方？
南方姑娘，你說今年你就要回到你的家鄉(xiāng)。
思念讓人心傷，它呼喚著你的淚光，
南方的果子已熟，那是最簡單的理想。
啦……啦……
十八春唱到啦啦的時候，喜歡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好聽，既青春又浪漫。七小齡童能從中聽出十八春的帥氣來?？谏谝唤Y束，七小齡童就熱烈鼓掌。鼓完掌，他撮唇學吹口哨，可他吹不響。不響他就使勁吹，使勁也不響。
有人獻歌。一看就知道是一對戀人，著情侶裝，手牽手。外地來桂林旅游的。男生為女生獻歌，男生唱《怒放的生命》，十八春為他伴奏。男生唱得高亢，公雞嗓，唱到高處出吼聲，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像公雞打鳴。男生唱完，女生唱。女生唱《暗香》。聲音凄楚婉轉(zhuǎn)，像母雞下蛋，半天下不出來。出悲聲。七小齡童覺得很有趣，把這對男女看成公雞與母雞，怪好玩。
有導游領一隊游客過來，游客都戴著統(tǒng)一的旅游帽，像群鴨子。導游手里舉著旗桿，一面三角小黃旗在人頭頂上飄。他們聽幾句就給錢，他們只路過，沒有時間聽。游客中若要有一人掏錢，就有許多人跟風，也掏錢。于是琴盒就鋪一層錢。每一次進錢，十八春都會恰到好處地在歌唱的縫隙里擠出謝謝兩個字來，并不影響歌唱。有些游客很慷慨，點幾首歌，唱幾曲，出手就是五十、一百的大票子。魚胖子調(diào)侃說，這叫作雁過留聲，人過留下買路錢。
來了一群姑娘，七八個，人來瘋。年紀輕輕，像群小鳥，嘰嘰喳喳，鶯歌燕舞。一看就知道是來桂林旅游的散客。她們不跟團，自由穿行在桂林的大街小巷觀景覽勝。她們是最會玩最會享受的一族。她們見十八春人帥歌帥，就蓬上去說，帥哥，唱這首，帥哥，唱那首。十八春承著，說會，都會。十八春便一首接一首唱去。每一曲唱畢，女孩們就歡呼。十八春就笑得燦爛，露兩顆白兔牙，閃著瓷光。姑娘們興奮起來了，載歌載舞，街頭成了歡樂的海洋。有人在用手機攝像發(fā)微信，有人爭著跟十八春合影，十八春就被女孩子們包圍了。魚胖子在旁邊沒人搭理，干脆退一旁去抽煙，或者借故上廁所去。有一女孩點歌自唱，十八春為她彈吉他。那姑娘人漂亮歌也漂亮，高妙處出天籟音。這叫十八春非常享受。快樂著自由著芬芳著，這也許是十八春迷戀街頭音樂的原因吧。
她們像一群小鳥，歡鬧一陣，留下快樂，嘰嘰喳喳又飛走了。她們也慷慨，一個一個在琴盒里放了不少錢。
來了幾個外國人。十八春就給他們唱英文歌。十八春的英文歌唱得還真不賴，老外聽了都鼓掌。其中一名來自美國的hei人青年還自彈自唱了一首英文歌，助興。能賺到外國人的錢，這是桂林這座城吸引十八春的一個原因。
七小齡童在等一首歌——《蟲兒飛》。
他兜里沒錢，不能點歌。只能等歌聽，等別人點，或者十八春唱，像沒飯吃了的人到朋友或者親戚那兒蹭飯吃一樣。七小齡童只能蹭歌聽，蹭不到，只能等。等讓七小齡童變得憂郁、沉重起來。憂郁的是他的眼睛，沉重的是他那顆稚嫩的心靈。因此《蟲兒飛》這歌在七小齡童的心里神圣著。正當他等得絕望時，忽而那熟悉的旋律響起來，十八春掃著琴弦，唱起來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聽著聽著，十八春的歌聲變成了媽媽的聲音。七小齡童變成了一只螢火蟲，心隨歌聲飛了起來，他飛到了天空上，落在亮亮的繁星里，看到了遠方的媽媽，媽媽站在花叢里望著他笑，向他奔來。他撲在媽媽懷里，他嗅到了媽媽身上的芬芳。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媽媽在哄他睡覺。他摟媽媽，媽媽也摟他。他偎在媽媽懷里，腳縮著手并著，乖乖然。媽媽一只手給他當枕頭，一只手撫摸他的背，自上而下，自下而上。他聽見了媽媽的心跳。像地下涌出的泉眼汩汩往上躥，噗突噗突，擎出一朵又一朵水花兒，鮮活而濕潤。像媽媽哼歌時的鼻息。
聽完《蟲兒飛》，七小齡童的心從天上回到地上，他高興，使勁鼓掌。他沒錢，只能鼓掌表示支持表示贊揚表示歡喜。他笑了，牽狗回家。
正陽步行街鐘樓的鐘聲每天響三次。第一次是早上八點，第二次是中午十二點，第三次是下午六點。七小齡童已習慣聽鐘聲作息。早上八點，起床；中午十二點，吃午飯；下午六點，去遛狗。
那天，悠揚的鐘聲按時響起。七小齡童馬上起床，刷牙洗臉換上干干凈凈的衣裳，下樓吃米粉。他今天要去學校報名，他要上學了。奶奶給他五塊錢，說二兩米粉四塊錢，零錢找回給奶奶。奶奶嚴格控制七小齡童的零花錢，一是經(jīng)濟不寬裕，二是不要讓孩子養(yǎng)成亂花錢的習慣，因此她不主張孩子身上藏錢。七小齡童走到樓下改吃饅頭豆?jié){，這樣他可以省下兩塊，那么過五天他就可以攢足十塊錢了。有十元錢，就可以點歌了。七小齡童把錢偷偷藏在玩具熊的肚子里。吃完早點，七小齡童回家等爸爸，說好爸爸要帶他去學校報名，他要上學了?？傻鹊骄劈c，還不見爸爸來。奶奶打爸爸電話，才知道爸爸臨時有事，要到機場接重要客戶，來不了啦。于是奶奶帶七小齡童去報到。
奶奶牽著七小齡童的手，說，回家！奶奶找人教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小學一年級嘛！奶奶氣嘟嘟，腳下生風，篤篤篤，將七小齡童甩得遠遠的。七小齡童低著頭走，落在后面。書包的背帶從肩膀滑落到手臂上，他也不管。
七小齡童想，如果媽媽在就好了，媽媽總是有辦法。可媽媽不在，媽媽在遠方。
爸爸很快娶了新媽媽。七小齡童有了兩個媽媽，一個親媽，一個新媽。新媽媽又年輕又妖氣，還抽煙。七小齡童不喜歡。他不喜歡新媽媽衣服上的氣味，不喜歡新媽媽那張臉。尤其是眼睛，睫毛是假的，瞅人時四圍漏白，死魚眼。剛開始新媽媽對七小齡童還不錯，給他買新衣裳、買玩具、買好吃的東西，帶他去游樂場玩?？善咝↓g童不買賬。新媽媽越對他好，七小齡童越想親媽媽。爸爸總是站在新媽媽一邊，處處討新媽媽好，逼七小齡童開口。叫呀，你快叫呀，叫媽媽。七小齡童不張口。爸爸出大聲：啞巴了，叫一聲媽，你會死呀！七小齡童低下頭，還是不開口。倔驢！爸爸吼起來。七小齡童聽到爸爸罵他，牙齒咬得緊緊的，嘴唇像縫了針線，滴水不漏。新媽媽翻動著死魚眼，顯出鄙視的神色說，狼崽子，養(yǎng)不親的。自此，新媽媽開始故意找七小齡童的碴兒，有時找不到七小齡童的碴兒，就找狗的碴兒。新媽媽討厭土豆，從不給它吃喂食，還揚言要把狗賣了。一天新媽媽自己買了新衣裳，放在紙袋里，被土豆撞翻，掉在地上。新媽媽很氣憤，拿鞋追狗打，打得狗汪汪叫。七小齡童趕過去抱狗，鞋底就打在七小齡童身上。新媽媽不管三七二十一，人、狗一起打。七小齡童大哭，罵新媽媽狐貍精。新媽媽向爸爸告狀，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有我沒他。她逼爸爸另買房子搬出去住。爸爸幫新媽媽出氣。最后，干脆將七小齡童送到漓濱路，跟奶奶過。
奶奶獨居，下崗工人，會縫紉，在口福街邊擺了個車衣服的攤子。終日坐在一架舊縫紉機后面，雙腳踏著機子，噠噠噠，做縫縫補補的營生。
吃罷午飯，奶奶帶七小齡童去依仁路九中老院子找十爺。十爺以前是刻章的，兒子是圍墻那邊學校里的校長，所以得了這里的房子養(yǎng)老。在奶奶眼里，十爺是半個神仙，認識很多別人看不懂的字，天上地下什么都懂。傳說大學教授認不出的字，他能認。尤其他還懂中醫(yī)針灸，什么經(jīng)絡穴位管什么病，什么腰痛腿痛頭痛，十爺用針扎下去就能解決。十爺?shù)尼樉?，是祖?zhèn)?。十爺?shù)淖娓浮⒏赣H都是桂林城有名的老中醫(yī)，專治疑難雜癥。其父親離世前，將許多偏方、秘方、民間驗方傳給了十爺。一次，奶奶牙痛，飯都不能吃了，找十爺。十爺取銀針四枚，分別在手背、手腕、耳邊、腳上下針，奶奶的牙立馬就不痛了?；厝コ燥?，吃得噴香。從此，奶奶對十爺至迷至信。
十爺腿有疾，腳跛。他能醫(yī)別人的病，卻醫(yī)不了自己的病。見七小齡童疑惑，奶奶嘆了口氣，說：人呀，就是這么怪，能把別人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后腦勺卻看不見。
奶奶買了一包臘肉，拿了兩瓶三花酒去。奶奶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通，意思是讓孩子跟他開蒙認認字。時間多則一年，少則兩個月。錢按天算按月算都可以。十爺說，收錢就不好意思了，讓孩子給我做個伴倒可以，我這里怪清閑的。奶奶說，這年頭幫忙做事哪能不要錢呢？十爺說，街坊鄰里的，幫個忙沒什么的。要錢我有壓力，還是免了吧。奶奶說，不給錢多不好意思。十爺說，有空閑給我捎點酒肉過來就好了。奶奶心里是有把算盤的。將七小齡童托付給十爺，一是放心，二是省錢。
十爺在開課前還舉行了一個小小儀式。院子里有棵大槐樹，十爺拿出一根紅布條叫七小齡童掛到樹上去，又在樹根處燃了三炷香。說，鄙人姓林，視神木為先人，敬樹如敬祖先。常言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孩子，給大樹行個禮吧，讓它做個見證，從今往后咱們就是師徒了。十爺說完給大樹鞠躬行禮。七小齡童給大樹磕了一個頭，改口叫十爺林師父。
十爺教七小齡童的方式很特別。他喜歡用猜謎語的方式來教七小齡童學漢字。比如他教“目”字，他先出個謎語讓七小齡童猜，謎面是三口不分離。七小齡童猜不出，十爺就用粉筆在小黑板上寫，一個口，兩個口，三個口，垛上去，成一個“目”字。還在中間的口字里畫上一個眼睛，七小齡童便知道“目”的意思了。十爺說，若三口分離呢？猜猜變成什么字了。七小齡童像擺積木，擺來擺去，將三個口擺成一個“品”字。十爺樂哈哈，連說對了對了，就是這個字。這個字叫品字。記住了，這個“品”字，很有說頭的。十爺拿起口杯要喝茶，杯里沒水了。去給師父倒水。等續(xù)了水，喝了茶，十爺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說：徒兒，看好了，品字有九種寫法。咂了下嘴唇，慢悠悠地，說將開去。
第一種是《說文》里的樣子，趙古泥刻成三只水桶。七小齡童說像手指甲。第二種是汗簡里的樣子，口字寫成倒三角形。他說著停下來，叫七小齡童把床底的箱子給拖出來，他在里面找出一塊古錢幣。你看看這上面刻的品字，就是這樣子的。第三種將上面兩口字收圓，下面還是倒三角。十爺一寫出來，七小齡童就說，像人的一張臉。十爺就笑，說對了，這是牧敦刻的樣子。第四種是齊白石印章里寫的，上面的口字拉長與下面兩口同寬，下面是兩只水桶。第五種是上面兩只水桶，下面的水桶倒過來像豎起的拇指。第六種是畫三個金元寶。第七種是上面一個長方形，下面兩個正方形。第八種是鄧散木刻篆書，上面的口缺了。最后第九種是老朽鄙人我自己刻的，三只三角杯，里面裝著水。七小齡童說，若里面裝酒更好。十爺便笑，晃頭咂舌，手指捋了根胡須，撮口吹了吹，說道：知子莫若母，知師莫若徒。
來學校報名的人很多，在教室前面排起長隊。等了好久，才輪到七小齡童。老師要查看hu口本。奶奶從包包里拿出來遞給老師。老師一看，說不行，你家的孩子沒到年齡。奶奶說下個星期就滿六歲了。那老師說，差一星期、差一天都不行，你差了七天。那老師說，教育局有文件規(guī)定的。奶奶說，能不能通融一下？看孩子都長這么高了。跟著我這孤老婆子，爸爸媽媽又不在身邊。不上學，要他去哪？老師不作聲，奶奶不高興了，拉下臉說，你知道現(xiàn)在的學前班一年要花多少錢嗎？那老師接話了，說都像你說的通融一下，我們的學校就裝不下了。每個班只能招收五十人。我們是公辦學校，上面有規(guī)定，我們按章辦事。旁邊有人插話了，說到私立學校去看看。現(xiàn)在許多私立小學也辦得很好，私立學校也好講話。奶奶想再跟那老師求求，那老師不再搭理奶奶和七小齡童，忙別的事去了。
字有九品，人也有九品，人生貴在一個“品”字，慢慢品才有味。
學完一段，十爺就停下來休息，七小齡童到屋外去玩。他喜歡捉螞蟻上樹。他捉螞蟻前，都要問螞蟻你想去哪里，你要上樹嗎。他捉螞蟻不直接用手，而是用片樹葉，逗引螞蟻爬上樹葉。等沒螞蟻爬上葉子，他就小心將葉子抬起，說坐飛機嘍，便把螞蟻從地上運到樹上，把低處的螞蟻弄到高處，或者將螞蟻從一棵樹運到另一棵樹。也有不聽話的螞蟻，隨你怎么逗引都不上樹葉，七小齡童叫它們笨螞蟻，就扯根青草趕它們，像趕鴨子。七小齡童說，鴨子上樹了。便把螞蟻弄到一棵玉蘭樹上。那樹正開著花，花香幽幽。七小齡童說，上去吃花蜜吧。玩了螞蟻，他幫十爺?shù)牟说爻恫?。十爺在院子種了絲瓜、豆角、南瓜。南瓜花正開得旺，十爺說我教你給南瓜點花吧。七小齡童不懂點花是什么。十爺告訴他點花是公花給母花授粉。十爺先教七小齡童辨雌雄，七小齡童一看就懂了。十爺摘了一朵雄花，剝?nèi)セò?，將雄花的花蕊在雌花的蕊柱上輕輕涂抹，然后摘片瓜葉蓋上即好。十爺說，若下雨，可以將雄花套在雌花上，讓花瓣包住，再用草綰個結，過兩三天，花瓣脫落，就長出小南瓜來。北方人叫套花。我小時候在北方經(jīng)常做這種事。南方蟲兒多，蝶兒多，不用套花，點花即可。七小齡童就拿著雄花到雌花上涂抹，讓雄花的花粉盡量都落到雌花的柱頭上。他覺得很有趣，便日日弄瓜花。有時他將螞蟻捉到花上，叫道：快爬，快爬，給師父結個大南瓜。
七小齡童決定去撿破爛賣。書市就在樓下菜市隔壁，書市不大，但人很多。許多縣城的書商開著車到這里來進貨，他們多半是來進中小學生教輔書的。最好做的生意是學生的生意，老師一開口，一個班一個年級的學生都要買。供不應求。教輔書是最盈利的書?？h城來的書老板財大氣粗的，像土豪，指揮著店伙計將書大捆大捆打包裝上車。因此有不少丟棄的牛皮紙。書市老板忙進忙出，無暇顧及那些不值錢的紙皮。這就便宜了撿破爛的，他們便乘虛而入，風卷殘云，將地面收拾得干干凈凈。不知七小齡童從哪里弄來一個大的編織袋，小孩個兒矮，手腳靈快，因此七小齡童撿的紙比大人還多。破爛大王李三鼓著眼睛，眼珠都快掉出來了，說屁孩把紙給我，我給你錢。七小齡童知道給他比自己去廢品站賣錢少得多。七小齡童不搭理他，扭頭就跑。
漓濱路與依仁路相交，依仁路與正陽路相交，正陽路與解放東路相交，解放路與漓濱路相接。四條街圍成一個長方形，長方形居中是一處校園。七小齡童打校門口的石獅子旁經(jīng)過，能聽到上課的鈴聲。校門口對街兩旁有兩個大大的垃圾桶，里面有許多學生丟棄的飲料瓶，七小齡童知道三個礦泉水瓶可賣一毛錢，五個可樂罐可以賣兩毛。他探頭探手去里面找瓶子，收獲不大，早被人搜了去。七小齡童順著街搜索。六百六十六米正陽步行街是桂林城最熱鬧的地方，滿街的人流，滿街的吃食，垃圾桶五步一個，滿滿的。吃貨多的地方，并排放著兩個或三個。清理完，不大一會兒，又堆滿。七小齡童一個接一個垃圾桶去搜尋。每撿一個，他將瓶放在地上，踩扁，像踩鞭炮。啪的響一聲。走完整條街，收獲不少。轉(zhuǎn)去中心廣場，收獲也不少。從漓江大瀑布飯店轉(zhuǎn)出，沿濱江路上解放橋，邊走邊撿，走兩站公交車的路程，他便到了六合路理工大學的南門，離南門不遠處有一家廢品收購站。七小齡童要到那兒去賣廢品。
天悶熱，掛蓮花云，日頭下火，毒。柏油路曬化了，七小齡童腳踏上去軟軟的，像誤踩了狗屎。走到七星公園前的葛老橋，七小齡童尋一樹蔭坐下休息，廢品收購站已經(jīng)不遠了。靈劍溪繞著公園走，流到小東江，再流到漓江。是水總要成川入海，歸一處的。七小齡童便覺得這小溪里的每一滴水都不簡單。游客在公園門口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好不熱鬧。他看到公園里有一女導游舉著旗子領著游客進到棲霞寺里去，他便想媽媽了。媽媽也是一名導游，只是帶國外團，一年四季滿世界飛。媽媽在哪個國家呢？七小齡童想不出。他只知道媽媽離自己很遠很遠，遠得杳無聲息，相見遙遙無期。他已經(jīng)快一年沒見媽媽了，也沒有媽媽的電話。七小齡童想媽媽了，想得厲害時，耳朵里嗡嗡響。媽媽就化成一條蟲子鉆到他的耳朵里，輕輕唱蟲兒飛，花兒睡。他想起有一次媽媽帶他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他看見新郎與新娘親嘴，他便纏著媽媽也要親嘴，有人笑他，他說，等我長大了，我要娶我媽媽，跟媽媽結婚。他這一說，逗得大家哈哈笑。七小齡童知道自己說錯了，但不知錯在哪里，便撇嘴生氣。媽媽抱起他說，兒呀等你長大了，媽媽就老了。你不能娶媽媽，你要娶一位你愛的美麗姑娘。七小齡童說，我不要，我要娶媽媽。我愛媽媽。他賴在地下不起來，叫道：娶媽媽，娶媽媽，娶媽媽！我要娶媽媽，我就是要娶媽媽！一遍又一遍，直到哭。
有人過來叫冰鎮(zhèn)涼粉，七小齡童聽見了，思維從想媽媽的臼窠里跳出來。他又熱又渴，冰涼粉正好解渴。他掏掏口袋，口袋里有早餐省下的兩塊錢。他將錢拿出來看，三張。一張一塊，兩張五角。一塊錢上面有毛主席的畫像，五角錢上有國徽圖案。錢揣得皺巴巴，他放在掌上把它們展平，角對直。他向賣涼粉的走去。有好幾個人圍著賣涼粉的，手里都拿著錢在等。七小齡童雙手攥著錢，看賣主在調(diào)涼粉，倒冰水加紅糖水，他干咽了兩下口水，就把錢收回，放到褲子口袋里去。這錢是攢來點歌的。等賣了廢品再說。若賣廢品的錢多，再來吃涼粉也不遲。七小齡童這樣想著，就又伸手進口袋里去摸錢，摸到了才放心，好像那錢會長翅膀飛走似的。公園門口兩端都有垃圾桶，七小齡童決定再去看看，有沒有可賣的廢品。正當他撿出一個可樂瓶時，后面有人大吼一聲：哪里來的潑猴，敢到我的地盤上找死！拳頭就砸下來。七小齡童來不及反應，背上就挨了一拳。他愣住了，手里的瓶被那人搶去。他抓住那人的衣襟不放，兩人扭打起來。那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流浪漢，人臟衣褲臟。那臟漢去奪七小齡童手里的編織袋，七小齡童拼命抓住不放。臟漢就提拳打，拳頭砸拳頭，生痛。七小齡童忍著，不撒手。又一拳，手出血了，七小齡童就是不松手，朝他吐口水。臟漢說，你這小子，有種，蠻經(jīng)打。再一拳，打在七小齡童的臉上，鼻子出血了。七小齡童不管，對準臟漢的胳臂就是一口，咬得臟漢哇哇大叫，七小齡童不松嘴，臟漢又飛起一拳，打在七小齡童頭上。七小齡童往后打了個踉蹌，松了口，松了手，跌倒在地上。臟漢搶過七小齡童的編織袋跑走了。七小齡童坐在地上哭，哇哇喊媽媽。
回到家，七小齡童倒在床上，從枕頭芯里拿出媽媽的一條紗巾來嗅聞。媽媽走時，他偷偷收藏的。土豆搖著尾巴過來舔他手背上的傷，嗚嗚嗚，哼個不停，它在安慰它的主人。土豆的眼睛盯著主人看，好像在問，誰欺負你了？我給你出氣報仇。土豆的話，七小齡童懂。他摟過狗來親。
奶奶回家看七小齡童的樣子，就知道在外面闖禍了。問他怎么被人打的，七小齡童不說。他不想說真話，也不想說假話。他沉默。奶奶給他擦了萬花油，嘆了口氣，就去煮飯炒菜了。七小齡童吃完晚飯，洗了碗，照例牽狗出去遛。
七小齡童想遛大彎了。他沉沉地邁著大大的步子，昂著頭走。土豆默默在后面跟，跟了一陣，土豆就跑到前面去了。七星山倒映在漓江里，山戀水，水念山，人就在其間了。七小齡童遠看訾洲游泳的人如青蛙，一個一個往水里蹦。入到水里，手劃腳蹬，就更像青蛙了。有趣的是看山。人走山變。從南往北，七星山慢慢由七座山峰變成六座，再變成四座。更神奇的是左邊四座山峰，在解放橋看像一對孿生美人，仰躺著，同身共乳，長發(fā)飄逸。到伏波山一峰藏匿，兩乳重疊出筆架，變成了筆架山。筆架山是十爺告訴七小齡童的，他說，有筆架山的地方出文人大士，王城門洞上的石碑，兩塊是為狀元造的。過陽橋，走到古南門。七小齡童認識城門上那三個字，那三個字有頭有面，好氣派。郭沫若三個字他就不認識了。土豆撩腿向城墻根滋尿。城墻中間段是老的，老得發(fā)沉，出青苔，那是時間的顏色。新砌的城墻，偏灰白，像東施效顰，涂了一層粉，有裝扮的成分。十爺厲害，不用看，用手一摸就知道哪里是老城墻哪里是新城墻。十爺說，新砌的墻咬手。
到了古南門，七小齡童定要繞那棵編號為001的大榕樹走三圈。宋代黃庭堅曾在此系舟。一千年了，樹亭亭如巨傘。人們擔心它倒掉，在樹下埋水泥柱支撐。那水泥柱做得跟真的榕樹氣根一樣，叫人分不出真假。
等七小齡童回到二號碼頭，街燈都亮了，如火龍望不到盡頭。十八春在唱《南山南》。這歌七小齡童聽熟了，只不明里面意思。南山南，北海北，南山有谷堆，北海有墓碑。不明白不要緊，七小齡童喜歡聽旋律。他的樂感好，十八春歌唱的時候，他總喜歡在腿上或者在狗背上學打鼓。打得有模有樣。
七小齡童仍舊坐在石凳子上聽歌，和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狗背上打拍子。狗那天奇怪，不愿蹲下，它繞著樹在追一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蛾子。飛蛾撲火，撞在燈罩上，一次又一次，許是損了翅膀，飛不到高處，撲棱撲棱往石板地下掉。它掙扎著，土豆去追。土豆伸前爪去捕，爪帶風，差半拍，蛾子總能在爪子到之前飛走。蛾子拼命扇著羽翼，看樣子要高上去了，可又跌了下來。蛾子在努力撲騰。土豆不急，看蛾子飛上飛下，等蛾子跌累了，它才去捉。眼看就要捉到了，七小齡童過來把狗拉走，將狗拴在路燈下。他遠站著看那只蛾子飛，飛不動了。他走過去幫它，用兩張樹葉包起蛾子，把它放到旁邊的花圃里。那花圃正開著蝴蝶蘭。七小齡童說，飛、飛、飛，去給花兒傳個粉吧。
他給飛蛾狠吹了一口氣，那蛾子竟飛起來了。一飛飛到花叢里，不見了。
人來來往往，來一撥走一撥。碼頭屬水性，留不住，流不完。
七小齡童覺得奇怪，怎么不見魚胖子打手鼓了呢？
十八春換了頭型，平時扎在腦后寸長的頭發(fā)剃掉了，只在后腦勺頂上扎一把，這是近幾年流行款式，斑馬頭。十八春穿了件條紋襯衫，看上去更像斑馬了。加上他又唱《斑馬，斑馬》，就像整個人馳騁在非洲草原上。有外國人停下來聽，十八春主動唱英文歌。他最拿手的英文歌是《泰坦尼克號》主題曲《我心永恒》。
七小齡童在等那首《蟲兒飛》。
他一首一首聽將下去，七小齡童有些絕望。他想也許今夜聽不到《蟲兒飛》了，十八春不唱。如果有人點這首歌就好了，可是他知道點歌是需要錢的。他不夠錢，就不好意思點歌。
七小齡童希望有人點《蟲兒飛》，他掃視聽歌的人群，猜測誰有可能點這首歌。他把目光投向中年婦女，他覺得她們最有可能點這首歌，因為孩子喜歡。他目光瓷上一位母親，他們一家子，帶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大女的小。小的女孩，不諳事，到處亂跑。大的男孩，會跳街舞，他跳了一段，引來了掌聲。母親從錢包里掏出錢來讓小女孩去給。小女孩蹦蹦跳跳將錢高興地放進地上的吉他琴盒里。只要有人給錢，琴盒進錢，十八春都要說謝謝，即使唱著歌也能將謝謝二字夾在唱歌的縫隙里吐出來，不影響歌唱。那一家人聽了幾首歌就走了，歡天喜地地。七小齡童好生羨慕。他們有錢，可他們不點《蟲兒飛》。
那夜七小齡童沒有聽到《蟲兒飛》，十八春把它忘了。
魚胖子是個勢利眼?？粗襞_碼頭給錢多，就離開了十八春。十八春不攔他，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他笑著跟魚胖子分別。魚胖子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把手鼓留下，那邊有更好的鼓。我走了，也許很快就有人來接替我。
少了手鼓還真少了點熱鬧和情趣。過了兩天，十八春就把手鼓帶出來，放在旁邊，對觀眾說，誰會打鼓的，歡迎上來練練手。他這么說可沒人上去打，手鼓就空戳那兒。七小齡童把狗拴在燈下，上去跟十八春說，我來打鼓。十八春說，你懂？七小齡童說，讓我試試。便坐下來，兩腿夾住手鼓。
七小齡童把手肘抬得高高的，落下去。右手掌擊打到鼓中央，打一下，出大音。左手用掌根在鼓邊擊打兩下，出短音。兩手配合，長長短短，節(jié)奏就打出來了。七小齡童的十指能觸摸到鼓皮在鼓腹里的顫動，皮感十足，是一張好羊皮。七小齡童左手擊打手鼓的時候，喜歡用大拇指。出去時，大拇指朝下點擊鼓心，收回時，大拇指上蹺，豎著指天，像在夸十八春的歌唱得好，又像是在感謝大家的支持。這一套，是七小齡童偷偷跟魚胖子學的。
一曲唱完，全場掌聲熱烈。不少人給錢。十八春就不斷地說謝謝支持。一人一句，錢入箱如葉墜地，落地有聲。七小齡童第一次打鼓，就得到了十八春贊揚。十八春說，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挺有音樂天賦。說得七小齡童心里美滋滋的，胸口涌一股暖流。由此，七小齡童愛上了手鼓。那夜十八春還唱了《灰姑娘》《童年》《同桌的你》，還唱了《鴻雁》和很火的《成都》。
十八春又把《蟲兒飛》忘了。七小齡童便提醒。十八春覺得奇怪，說你小子怎么這么癡迷《蟲兒飛》這支歌。七小齡童不作聲。十八春問，你會唱嗎？七小齡童說，會。十八春說，會，你自己唱吧，這首歌原唱就是童聲。我來為你伴奏。七小齡童說，我唱不好。十八春說，別怕，有我呢。七小齡童就站麥克架前，拿起話筒，放到唇邊，開唱了。
天籟童聲在這夏夜里盛開如蓮，潔白、純凈、渾圓。風聽到了，傳給樹；樹聽見了，傳給鳥；鳥飛走了，傳給山；山懂了，傳給云；云愛上了，化成水。水不斷奔流，不舍晝夜，流向大海。大海容日月之行，映星漢燦爛。七小齡童唱哭了。他在淚光中看見了遠方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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