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11年，距孫臏的馬陵之戰(zhàn)已過去30年。距秦惠王控制義渠國，亞歷山大率希臘聯(lián)軍同波斯軍決戰(zhàn)已過去20年。距東周君主周慎靚登基，古印度丹護王率軍趕走馬其頓侵略軍，建起“孔雀王朝”已過去10年。
這一年，秦惠王去世了。
一
秦惠王是我曾經(jīng)心目中第二個大壞蛋，第一個是商紂王。之所以會這么認為是因為商紂王將比干剖心而死，因此比干被稱為“亙古忠臣”。
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比干的死并不是因為他是忠臣，商紂王是暴君的原因。而是權(quán)力的斗爭，因為比干和微子、箕子三人不是嫡出，被剝奪繼承權(quán)，所以三人結(jié)成聯(lián)盟反對帝辛。而當?shù)坌涟l(fā)兵攻打東夷時，比干的侄子微子派人邀請周人攻打商人，帝辛聞訊大怒，進而清除了比干聯(lián)盟。
換句話說，比干聯(lián)盟因為對周帝國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所以周人就大力宣揚比干，并追封國神。比干、微子和箕子也名正言順的成為了圣人，受萬人敬仰。請問周為什么會贊頌商的遺老？這本身就是個值得玩味的事情。成王敗寇，因此商紂王成了千古暴君，而比干成了千古圣人。
正所謂爾之良藥，吾之砒霜。有時候，歷史上哪有什么好人，壞人？對一方是好人，對另一方就是壞人。
所謂的好壞，只有立場不同而已。
二
商鞅也是一樣，被秦惠王五馬分尸。根據(jù)善有善報的邏輯，秦惠王應(yīng)該不得好死才對，應(yīng)該是個昏君才對。可是大秦帝國之所以是大秦帝國，秦惠王功不可沒。
商鞅之死是因為后臺秦孝公去世了，而他與秦惠王是政敵，所以被處以極刑是一種極正常的邏輯，但恐怕也未必如此。
秦惠王繼位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車裂商鞅，很多人認為商鞅之死是因為得罪了嬴駟，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因為彼時的商鞅在秦國已經(jīng)擁有極大的權(quán)力，大到可以限制嬴駟的權(quán)力。嬴駟剛剛繼位，但是秦國所有事務(wù)都由大良造商鞅決斷。對于嬴駟而言，所有威脅他統(tǒng)治地位的障礙，都必須清除掉。
而另一方面由于商鞅為代表的新臣與公子虔代表的舊臣的矛盾已經(jīng)根深蒂固、不可調(diào)和，對于嬴駟而言，獲得貴族的支持更重要。所以他選擇拉一派，打一派。暗中煽動公子虔誣告商鞅造反，將商鞅的勢力徹底擊垮。
注意商鞅的罪名是：造反。嬴駟是要把商鞅徹底擊垮，萬世不得翻身。
尤其對于商鞅這個人，太史公其實并不喜歡他，評價說：“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干孝公以帝王術(shù)，挾持浮說，非其質(zhì)矣?！?/span>意思是說商鞅這個人天性殘忍少恩的人，考察他當初用帝王之道游說孝公，憑借著虛飾浮說，不是他自身的資質(zhì)。
注意“挾持浮說”這四個字，太史公認為商鞅是靠游說贏得了秦孝公的賞識。是不是很親切？對，這就是縱橫家們慣用的方法。因為商鞅的身份不僅僅是一個變法者，不僅僅是一個法家代表人物，他其實是一個辨士。
秦惠王的行為印證了司馬遷的說法。商鞅剛死不久，鬼谷子的弟子縱橫家蘇秦游說秦惠王，打算投靠秦國，結(jié)果卻被驅(qū)逐，理由是：方誅商鞅，疾辯士，弗用。
秦惠王恨透了辨士，商鞅辯士，秦惠王不用。蘇秦也是辯士，秦惠王還是不用。嬴駟的心頭估計在嘶吼，特么的，做人能不能耿直點，多點真誠，少點套路。
三
可有時候真誠并沒有什么用。比如有一天，秦惠王忽然發(fā)現(xiàn)東面那幾個不成器的諸侯居然敢跟自己叫板了，看起來翅膀硬了，不聽話了。秦惠王發(fā)現(xiàn)幕后黑手居然是那個被自己驅(qū)逐的蘇秦在暗中作梗，這可真是個意外的驚喜。
有時候辯士就像打不死的小強，殺了一個商鞅，還會冒出來一個蘇秦。嬴叔叔開始焦慮了。
蘇秦的能力到底有多大？其實比我們想象的更強大。自詡天下最強的秦惠王就跟寒泉子說：“蘇秦欺寡人”。
嬴駟的心里很委屈，他說這話就有意思了，堂堂的大秦的秦惠王，敢把“公”改成“王”，稱王稱霸的秦惠王，一個把商鞅車裂了的嬴駟居然認為蘇秦在欺負他，這是為什么呢？
秦惠王憤憤的說：“蘇秦不自量力，居然想以一人之力改變天下的局勢，想逆天改命，天真！他還想合縱六國，結(jié)成聯(lián)盟對抗秦國，真是笑話，簡直癡人做夢。那幾個不成器的諸侯們本來就各懷心思，居心叵測，怎么可能會被聚攏在一起呢？寡人料定合縱必然失敗。”
看起來秦惠王認為對蘇秦和六國不屑一顧，但是下面他說的話就能看出他心虛了。
秦惠王接著說：“寡人忿然，含怒日久”，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寡人很生氣，后果很嚴重。這話說起來很自負卻又沒信心，估計秦惠王一生最恨的除了商鞅就是蘇秦了。
估計這時候蘇秦正端著酒杯看著西方的秦國想，我就喜歡看見你不喜歡我，卻又干不掉我的樣子。
所以秦惠王決定給蘇秦點顏色嘗嘗，他跟寒泉子說：“我打算派出武安君帶兵到各國轉(zhuǎn)轉(zhuǎn)，搞個軍事演習，嚇唬一下他們。”
戰(zhàn)國時候的武安君就相當于現(xiàn)代的核武器，是指那些最能打的，比如白起。但是嬴駟口中的武安君肯定不是白起，因為時間對不上。有趣的是，蘇秦的封號也叫武安君，雖然蘇秦不如白起能打，但是他以一己之力，讓秦國十五年不敢出函谷關(guān)半步，同樣起到了威懾作用。
見秦惠王生氣了，寒泉子說：“君上，萬不可如此。武安君一出，天下諸侯會認為秦國向他們宣戰(zhàn)，后果不堪設(shè)想。如果攻城略地，用武安君就對了，但是要是想不費一兵一卒震懾六國，恐怕要用另一個人?！?/span>
秦惠王說：“你是說還有比武安君更適合的人選？”
寒泉子說：“是的，此人就是前不久投靠君上的年輕人，名叫張儀?！?/span>
秦惠王問：“哦，此人是什么來頭？”
寒泉子說：“此人師父是我?guī)熜止砉茸?，當年他與蘇秦一同在師兄門下學習縱橫術(shù)，二人能力不相上下，大王不妨一試?！?/span>
嬴駟內(nèi)心幾乎是崩潰的，怎么又是個辯士？但是對付一個縱橫家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另一個縱橫家。
結(jié)果正如寒泉子所言，張儀在寒泉子的推薦下登上了屬于自己的舞臺。兩人斗智斗勇，不相伯仲，用合縱連橫之策，縱橫天下，將鬼谷子的智慧發(fā)揚光大。
說個題外話，有人說這個寒泉子的人是鬼谷子師弟，雖然是道聽途說，不過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比如寒泉子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一個隱居在寒泉的隱士，同理鬼谷子的本名也不叫鬼谷子，而是一個隱居在鬼谷的隱士。
四
有些事就是命，嬴駟的一生注定要跟縱橫家糾纏不休，死了商鞅，來了蘇秦，逐走蘇秦，又來了張儀。而大秦帝國也在辯士們的幫助下變得日益強大，張儀也就成了他跟前的紅人。歷史是總是驚人的相似，比如張儀雖然紅了，但是在秦國得罪了一大票人，比如甘茂、樗里疾，全是戰(zhàn)國大牛人。
好的，嬴駟，你的任務(wù)完成了，可以安心的走了。
公元前311年，他真的走了，羋月成了寡婦，而羋姝，哦不，根本就沒羋姝這個人，而是惠文后的兒子嬴蕩繼位成了秦武王。
我們的老朋友縱橫家張儀也面臨了人生最大的危機，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繼位的秦武王不喜歡他。雖然嬴駟臨死前封他為武信君，但是老贏家的風格從來都是提上褲子不認賬。
歷史是否又會重演，商鞅的悲劇會有續(xù)集嗎？
很顯然，有些人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很久。比如張儀的小冤家公孫衍。見秦惠王死了，公孫衍打算讓張儀成為第二個商鞅。比如有一次幕僚李讎就給公孫衍獻策說：“現(xiàn)在嬴駟死了，我們終于可以報仇了。要想滅了張儀也不難，不如把被張儀排擠在外的甘茂、公孫顯都召回秦國，重新啟用智囊樗里疾，這三人都是張儀的死對頭，到時候張儀在秦國肯定待不下去。而六國看到張儀被驅(qū)逐，必然痛打落水狗，哼哼，到時候還怕張儀不死？”
如果名家的惠施看到張儀有這個下場，肯定拍手稱快。說不定莊子會站在惠施的墳前邊燒紙邊說：“兄弟，你大仇已報?！?/span>
一個人有多牛逼，只有一個標準，看他對手有多牛逼就知道了。
張儀有多牛？同時代的景春曾對孟子說：“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雖然孟子非常的不以為然，甚至還說些“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大道理，但是面對公孫衍、樗里疾、陳軫和甘茂，這幾個戰(zhàn)國最聰明的人的算計，如果不屈的結(jié)果只能像商鞅一樣。而孟子還沉浸在歌頌比干，鄙視紂王的世界觀里。
此時是公元前311年，距張儀之死還有三年。那么張儀能否逆天改命？能否打破縱橫家不得善終的詛咒呢？
五
“想叫我死？沒那么容易”張儀如是想。但是如何在最后的歲月里得到善終，不重蹈商鞅的覆轍，這是張儀需要思考的問題。
不出所料，果然沒多久就有人向嬴蕩告狀：儀事先生不忠。意思是說張儀有二心。是不是很熟悉？當年商鞅也是這個罪名被車裂的，看來公孫衍是想徹底整死張儀。不僅如此，公孫衍還讓齊國派使者到秦國譴責張儀里通賣國。
什么叫內(nèi)憂外患？公孫衍的這一招著實厲害，下了重手希望置張儀于死地。那么張儀如何應(yīng)戰(zhàn)呢？請記住鬼谷子當年傳授給張儀秘術(shù)：忤合術(shù)。所謂的忤合術(shù)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孫賊，老子不跟你們玩了。”
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張儀主動的找到嬴蕩說：“陛下，臣有一拙計，望大王裁決?！?/span>
嬴蕩問：“何有計策？”
張儀說：“秦國若想一統(tǒng)天下，上策莫過于讓諸侯們鷸蚌相爭，大王坐收漁翁之利。如今因為臣下離間楚懷王斷絕與齊國的盟約，所以齊王對我恨之入骨。無論臣下到哪里，齊國必定發(fā)兵攻打。臣下愿為報效先王與大王的賞識之恩，只身前往魏國，挑撥齊魏關(guān)系，屆時齊魏大戰(zhàn)，秦國可趁機入主中原，大秦王業(yè)可成。如此臣下也可含笑九泉，不負此生了?！?/span>
秦武王見張儀居然有這等忠心，感動的差點眼淚都流下來。于是下令：不準讓張儀死在秦國，寡人另有用途。嬴蕩期待著當年齊國孫臏與魏國龐涓的那場馬陵之戰(zhàn)，屆時秦國必將坐享其成。不僅于此，嬴蕩給張儀回魏國的待遇是：與革車三十乘而納儀于梁。
諸侯們都看傻了，包括公孫衍，這是唱的哪一出？這陣勢明顯是告訴天下，張儀還是我秦國的人。
一別數(shù)年，張儀終于回到了魏國，哦，對了，張儀是魏國人。
“呵呵，你們也太小看我張儀了。我就算逃走，也要風風光光的走?！?/span>
六
在圍棋博弈里有一招叫神之一手，我們可以理解為后手。
張儀到魏國，齊王果然馬上發(fā)兵攻打魏國，魏王震驚了。對于齊國的反應(yīng)，張儀其實留了一手，他使出了自己的決殺。此時的張儀儼然已經(jīng)成為了第二代鬼谷子，于是授意弟子馮喜前往楚國，動用了鄭袖的關(guān)系，讓馮喜成為了楚國的使者前往齊國，游說齊王。
馮喜見到齊王說：“聽聞大王對張儀恨之入骨，為何卻又幫助張儀？”
齊王說：“我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寡人早就放出了追殺令，張儀到何處，齊國兵法就打到哪里。再者張儀已經(jīng)在秦國失勢，寡人是勢在必得。怎會幫他？”
馮喜說：“大王恐怕中計了，我聽說張儀曾與武王密謀?！?/span>
齊王奇怪的說：“何出此言，謀于何事？”
馮喜說：“我聽聞張儀跟武王說，料定他躲到魏國，齊國必定發(fā)兵，彼時齊魏大戰(zhàn)，秦國就可坐享漁翁之利。到時秦國便可問鼎天下，一統(tǒng)六國。如今大王發(fā)兵攻魏，正中了張儀的奸計。不信你看，秦王怎么會用30輛兵車送張儀到魏國呢？此事蹊蹺之極。而大王攻打魏國，更是讓張儀得到秦王寵幸，建立功勛，望大王三思啊?！?/span>
結(jié)果怎么樣？齊王果然立即退兵。張儀因此得以在魏國安度殘年，最終在故土去世，度過了最后的三年時光，寫下了不朽名著《張子》，可惜已經(jīng)失傳。
張儀神之一手的妙處進可攻，退可守。這一手讓齊王根本沒有選擇，如果齊王出兵，就的確是在幫助張儀。我們會發(fā)現(xiàn)秦王、齊王、魏王其實都是張儀的局中棋子。張儀是諸侯的棋子，諸侯又何嘗不是張儀的棋子？
正所謂：人生為棋，我愿為卒，行動雖慢，可誰曾見我后退一步？
七
故事講完了，這倒是讓我想起了鬼谷子當年在云夢山傳授給張儀、蘇秦的忤合之術(shù)的心訣：古之善背向者，乃協(xié)四海，包諸侯忤合之地而化轉(zhuǎn)之，然后求合。
意思是說：古代的縱橫家們，能將天子和諸侯掌控在自己手里，用忤合術(shù)去駕馭他們，使其為我所用。
人生本來就是一個局，誰都不是局外人。有時候你在利用別人的時候，又怎么知道別人沒有在利用你？有時候被利用并不是壞事，至少說明你還有利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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