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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西游記》作者是老“憤青”，他比四大名著作者中的另外三人都聰明，用今人的話說，《西游記》就是高級黑。
綱常名教下的命名權(quán)
人類進入父系社會后，父親是一家的權(quán)威，給子女起名字是“父權(quán)”的一部分。這種權(quán)力我們稱之為“命名權(quán)”。這權(quán)力的確立與實施，千古一律，中外皆然，毋庸以例為證。但自從董仲舒的綱常論廣行于世后，在中國，“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就大行其道了。
董仲舒畫像
一個人如果過繼給別人，那他就成為別人之子，因此擁有“父權(quán)”的那個人，也就有權(quán)力給繼子改名。例如《三國志》記載蜀漢大將馬忠因為“少養(yǎng)外家”而被改名，“姓狐名篤”。直到他立功成名，才借著“君權(quán)”——蜀國政權(quán)的權(quán)威恢復(fù)原來的姓，“改名馬忠”。馬忠“復(fù)姓”依靠的是“君權(quán)”。因為“君為臣綱”，所以君主有權(quán)給臣子賜姓改名，例如徐世勣，唐高祖李淵就有權(quán)給他“賜姓，附宗正屬籍”，把他算作李家人。
我國佛教師徒相傳，“師父”在佛門內(nèi)也具有“父權(quán)”，因此給徒弟起名，是“師父”權(quán)威的體現(xiàn)。已有俗家姓名的人出家為僧，則像俗世中出繼外姓的人一樣，自然也應(yīng)該改名。例如釋玄奘俗名陳祎，玄奘之名就是出家后才起的。而寺廟住持則像皇帝一樣，對所轄佛教徒具有類似于“君權(quán)”的權(quán)威，因此與俗世的君主一樣，他們也當(dāng)然地擁有給教徒命名的權(quán)力。佛門中這種“命名權(quán)”的實施，例子多不勝數(shù)，在小說《西游記》中，唐僧的法名“三藏”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賜。
《西游記》中有趣的命名
86版電視劇《西游記》
在《西游記》中，觀音菩薩是取經(jīng)項目的主持者，是選拔唐僧的菩薩，是唐僧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因而她對唐僧的三個徒弟擁有類似于“君權(quán)”的權(quán)威。而唐僧是孫悟空等人的師父，對其徒弟們則擁有“師父”的權(quán)威。因此，他們擁有對孫悟空等三人的命名權(quán)。這一點，小說里有直白的陳述。在《西游記》第六十二回里，唐僧先說他的三個徒弟 “乃南海觀世音菩薩起的名字。”接著又說：“因拜貧僧為師，貧僧又將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凈叫做和尚?！?/p>
觀音菩薩和唐僧都擁有對唐僧的徒弟們的“命名權(quán)”，他們也特別樂意實施他們手中的這種權(quán)力，給這三個徒弟起名字或混名。然而，《西游記》中觀音菩薩、唐僧給孫悟空、豬八戒及沙和尚起名字的過程與結(jié)局卻各不相同，而小說所描寫的這些不同，似乎隱藏著十分有趣的喻義。
我們先來看看《西游記》中第八回觀音菩薩給他們起名字的情況?！段饔斡洝返诎嘶厍岸?，觀音由西往東行，首先收了流沙河水怪。書中寫道：“菩薩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凈’。當(dāng)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jīng)人。”
稍后，菩薩繼續(xù)東行，收伏了野豬精之后，書中寫道：“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個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lǐng)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jīng)人?！?/p>
到了這一回的后面，菩薩走到五行山，因為吟詩感嘆“大鬧天宮”之事，驚動了壓在山下的孫悟空，而后孫悟空表示愿意皈依，于是，書中又寫：“菩薩道：'既有善果，我與你起個法名?！笫サ溃?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菩薩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甚好，甚好。這等也不消叮囑，我去也?！?/p>
在《西游記》的這一回中，觀音菩薩不僅替未來的取經(jīng)人收了三個徒弟，還行使了“命名權(quán)”，給唐僧的徒弟們起了名字。這寫法大有深意：觀音給原本無名無姓的流沙水怪和野豬精起名字，以“命名權(quán)”的實施體現(xiàn)了其凌駕于他們之上的權(quán)威。然而，孫猴子一句“我已有名字了，叫做孫悟空”，卻使觀音菩薩面臨失去行使“命名權(quán)”的局面。觀音菩薩說“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認為“甚好，甚好”，于是認可了孫悟空的名字，放棄了對其實施“命名權(quán)”的權(quán)力。小說作者之所以如此寫，是以“命名權(quán)”的實施與否暗示我們：孫悟空與豬八戒、沙和尚不同，他雖然表面上皈依佛門，而事實上觀音菩薩及其所代表的佛門對于孫悟空并不具有“師門”的權(quán)威。
在《西游記》的第一回中，美猴王到“靈臺方寸山”的“斜月三星洞”，拜“菩提祖師”為師父，“菩提祖師”行使“命名權(quán)”，給美猴王起名為“孫悟空”。正如前人所指出的，“靈臺”和“方寸”都是“心”的代稱，“斜月三星”是“心”字的象形，而“菩提”是“覺悟”的梵語。所以，美猴王其實是自己內(nèi)省于“心”，用心自悟而練成自己的本領(lǐng)。因此，小說作者這段描寫隱含的意思是：美猴王是以心為師，自學(xué)成材。他原本無師無父，“孫悟空”的名字實際上是他自己起的，沒有任何權(quán)威對孫悟空實施過“命名權(quán)”。
可見，觀音菩薩給孫悟空起名而未果，是《西游記》作者再一次用暗示的方法表現(xiàn)了孫悟空不僅是無父自生，也是無師自通的。佛門擁有給孫悟空的兩個師弟命名的權(quán)力，對孫悟空則不然。
唐僧既是“師父”，便也有“師父”的權(quán)威，也要行使給徒弟命名的權(quán)力。唐僧對三位徒弟行使“命名權(quán)”的過程，《西游記》的描寫不僅含意深刻，而且詼諧有趣。小說第十四回，孫悟空認了唐僧為師，書中寫道：“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zhèn)€象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么？’猴王道：'我姓孫?！氐溃?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象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這里的寫法很有意思，唐僧起先問的是“你姓甚么？”，這是先假定孫猴子是有姓的。后一句卻說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卻又不假定孫猴子是有名字的了。這種寫法貌似矛盾：既然有姓，怎么會沒有名呢？其實，這看似矛盾的寫法是作者的故意安排，作者是以“姓”、“名”對照的寫法，來表現(xiàn)唐僧行使“師父”的權(quán)力的欲望，以及其實施“命名權(quán)”的曲折過程。當(dāng)孫悟空說出“我原有個法名”的話，讓唐僧失去行使“命名權(quán)”的機會時，唐僧一面自我解嘲，說“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一面卻退而求其次，“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么？”
面對神通廣大，看起來桀驁不馴的孫悟空，唐僧有些膽怯，他提出一個“混名”，卻以商量的口氣征求徒弟的意見。唐僧心有怯意，卻仍然不肯放棄給徒弟起名字的權(quán)力，如此描寫，表現(xiàn)了“命名權(quán)”對于“師父”的重要性。
孫悟空大鬧天宮，自號“齊天大圣”，原來是不認權(quán)威的。但他既已決定拜唐僧為師，這個權(quán)威就不能不認。象征自己“本性”、“本心”的名字既安然無恙，而唐僧又十分客氣，起個別名還非常尊重自己，和自己商量，于是他也就欣然地“好！好！好！”起來，認領(lǐng)了“行者”這個“混名”了。這段描寫，以“命名權(quán)”實施的程度與方式來向讀者表示：孫悟空不僅在形式上拜唐僧為師，并且事實上承認唐僧師父的地位。
小說第十九回，唐僧收降了豬悟能，《西游記》寫道：“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氐溃?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呆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虼擞纸凶鲐i八戒。”
這一回，唐僧不問豬悟能說“你姓什么”，直接就說“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睌[明了就要起名字，可見唐僧行使其“命名權(quán)”的迫切愿望。豬悟能抬出了菩薩，說是菩薩起了名了，“豬悟能也”。唐僧只好苦笑說“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倍谪i悟能節(jié)外生枝，說自己“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時，唐僧立刻抓住機會，趕緊道：“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币惨劳衅兴_的威名，憑借菩薩的戒條，給豬悟能起了“八戒”的“別名”。面對高舉菩薩大旗的豬悟能，小說中唐僧挫而彌堅地堅持“命名權(quán)”， 可見作者再一次以“命名權(quán)”暗示唐僧師徒關(guān)系之實質(zhì)的用意。
第二十二回，唐僧收了沙悟凈，《西游記》寫道：“長老道：'你果肯誠心皈依吾教么？’悟凈道：'弟子向蒙菩薩教化，指河為姓，與我起了法名，喚做沙悟凈，豈有不從師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來，與他落了發(fā)?！笫ヒ姥裕磳⒔涞杜c他剃了頭。又來拜了三藏，拜了行者與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見他行禮，真象個和尚家風(fēng)，故又叫他做沙和尚。”
這次，沒等唐僧要起名字，沙悟凈就已經(jīng)說出了“弟子向蒙菩薩教化，指河為姓，與我起了法名，喚做沙悟凈”的話，唐僧也因此失去了給他起名字的理由。然而唐僧還是沒有放棄，他靈機一動，計上心來，“既如此”，便“取戒刀來”，二話不說地剃了沙悟凈的頭發(fā)，以“剃發(fā)”體現(xiàn)“師父”的權(quán)威，同時制造出對沙悟凈實施“命名權(quán)”的機會，以“叫他做沙和尚”，來實現(xiàn)“命名權(quán)”。
面對已有名字的孫悟空，唐僧說“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么？”，商量的口氣中透露著不甘。豬悟能要開葷除戒，唐僧急忙說“不可！不可！”，因為他要以菩薩規(guī)定的戒行，給豬悟能起了“八戒”的別名。其保全“命名權(quán)”心理之急切，躍然紙上。沙悟凈說觀音菩薩給了名字，唐僧一看“既如此”，立刻給沙悟凈“剃發(fā)”，制造了自己實施“命名權(quán)”的機會。可見唐僧為保全自己給徒弟起別名的權(quán)力，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段饔斡洝愤@三處描寫，以恢諧的筆觸描寫了唐僧對“命名權(quán)”的執(zhí)著追求。然而，這些描寫并不僅僅是恢諧，它們以各不相同的情節(jié)，遞進地描繪唐僧對行使 “命名權(quán)”不折不撓的堅持，以此來體現(xiàn)“命名權(quán)”的重要。
《西游記》作者仔細地描寫觀音菩薩給唐僧三徒弟命名的過程，詳盡地刻畫唐僧對“命名權(quán)”的不懈追求，充分表現(xiàn)了“命名權(quán)”的重要性，暗示了“命名權(quán)”重要的象征意義。天蓬元帥和卷簾大將被觀音菩薩分別命名為“豬悟能”和“沙悟凈”，說明此二人從此由道教皈依佛門。孫悟空不僅名字是自己起的，而且觀音菩薩沒有給他重新命名，則象征著他仍然是以己心為師，對佛門只是名義上的皈依。唐僧是“師父”，孫悟空、豬悟能和沙悟凈是徒弟，孫悟空等三人接受了唐僧給予的“別名”，表現(xiàn)了他們對師父地位的承認。然而，在此后《西游記》的行文中，唐僧習(xí)以為常地稱“豬悟凈”為“八戒”，卻從來不稱孫悟空為“行者”，可見唐僧確實保有對豬悟能的“命名權(quán)”，而“行者”之名雖然孫悟空有時用以自稱，在唐僧嘴里卻是不知不覺中落了空。小說的這些細節(jié)告訴我們：唐僧與孫悟空的師徒關(guān)系是特別的，唐僧放棄對“行者”之名的使用，象征著唐僧部分地放棄了師父的權(quán)力，而孫悟空行動上尊唐僧為師，本質(zhì)上卻并未皈依佛教。
結(jié) 語
從《西游記》對觀音菩薩和唐僧實施“命名權(quán)”過程的仔細描寫看，作者并非是無的放矢。這些描寫彰顯了“命名權(quán)”的重要性，而目的則是在其中隱藏作者要傳遞的重要信息——維護禮教和反禮教的斗爭，西游記中對每個“人物”的刻畫都是非常有特色的，但是毫無疑問，作者十分偏愛的還是孫悟空，孫行者的言行襯托出作者對當(dāng)時社會某種現(xiàn)象的不滿。在唐僧的徒弟中，豬悟能與沙悟凈不僅是唐僧的徒弟，事實上也已經(jīng)由道教皈依佛門。孫悟空則很不一樣，“行者”只是在佛門中“服雜役而未剃度出家者”，相比于受了“八戒”者以及稱為“和尚”者，他只是名份上接受唐僧為“師”，并沒有完全、徹底地皈依?？梢哉f，至少在取經(jīng)的前期，孫悟空長期保有“本心”，事實上沒有屈從于任何權(quán)威，這是否也反映出作者不愿屈從封建禮教和權(quán)威的個性特征呢？所以有人說，作者是老“憤青”，他比四大名著作者中的另外三人都聰明，用今人的話說，《西游記》就是高級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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