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匯講堂 童毅影
5月20日這天,世人忙著表白愛情,三位哲學家則齊聚在思南讀書會進行了一場對談。取名為詩、語、思的主題對談,其對象正是詩意地說著哲學的海德格爾和他的哲學著作《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他不僅是一個舊時代的終結者,同時也是一個新時代的先知。90年前,奠定海德格爾哲學地位的著作《SEIN UND ZEIT》得以發(fā)表;30年前,其中譯本《存在與時間》由陳嘉映和王慶節(jié)合譯面世。
在這次紀念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發(fā)表90周年的對談上,曾參與過翻譯的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王慶節(jié)就是三位主談嘉賓之一。另兩位,一位是掌握5門語言,現(xiàn)上海交通大學歐洲文化高等研究院的院長高宣揚(文匯講堂第26期嘉賓),一位是研究東西方比較哲學北京大學教授張祥龍。三位教授都有兩個共同點。一是都做東西方比較研究,對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都有相當?shù)乃伎?。張祥龍教授更是善于從海德格爾來理解儒家。其實,海德格爾本身也對東方文化頗感興趣,他的思想受到過老莊學派的啟發(fā)。第二個,三位教授與《存在與時間》的中譯本都頗有著聯(lián)系。在上海交通大學哲學系蔡文菁副教授的主持下,對談從中譯本的翻譯問題中徐徐展開。
海德格爾著作《SEIN UND ZEIT》,其中譯本《存在與時間》由陳嘉映和王慶節(jié)合譯
《存在與時間》一書與其他的哲學著作在體例上有些不同,中譯本的附錄第一篇記錄了《一些重要譯名的討論》一文,這篇《討論》在第二次修訂譯出時還曾經(jīng)譯者陳嘉映重寫。對于譯名的討論顯得如此重要,其原因在于海德格爾哲學的與眾不同。王慶節(jié)認為海德格爾作為一個哲學家他是對整個西方最基礎的傳統(tǒng)進行了一個重新的思考。進行一種重新思考的時候,我們一定要用語言去思考,用概念去思考,但是這些最基本的概念又是構成傳統(tǒng)的基本部分,你還用這個概念思考的時候,就會落入一種圈套。海德格爾不僅僅生造了一些哲學概念,有時候他會用賦予一些日常用詞以特別的哲學含義。若如果讀者還是按日常概念進行理解就會出現(xiàn)偏差,從而會覺得海德格爾的書特別難讀。就好比對于computer的翻譯,大陸翻譯成計算機,而港臺則譯為電腦。兩種翻譯的差距本質上是對computer一次理解本質上的不同。
工作中的海德格爾
王慶節(jié)在對談中舉到的第一個例子是關于對于“存在”與“時間”兩個概念的理解,這也恰是《一些重要譯名的討論》一文的第一節(jié),同樣也是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開篇的重要內(nèi)容。海德格爾一上來就提出說“當你們用到‘是’或是‘存在’這樣的詞,顯然你們早就很熟悉,不過雖然我們也曾以為自己是懂得多,現(xiàn)在卻感到困惑不安?!焙5赂駹栔赋觯覀儸F(xiàn)在仍然沒有對“是”或者“存在著”究竟意味著什么的答案。并且他開卷明義,全書的意圖在于對“存在”與“時間”的意義進行重新領悟。但這就給翻譯帶來了問題。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無論存在這個概念還是時間這個概念都不是一個新概念,但是海德格爾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比如存在這個概念,在翻譯《存在與時間》的過程中,有很多學者提出異議,應該翻做“是與時”。
王慶節(jié)在對談中舉到的第一個例子是關于“存在”與“時間”兩個概念的理解
在對談中王慶節(jié)比較了“存在”、“有”和“是”三者間的區(qū)別,他認為翻譯為“存在”是合理的。因為海德格爾的存在是就現(xiàn)實世界而言的,是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根據(jù),正因為我們有一個真的根據(jù),存在才具有意義。這是海德格爾提出存在問題的關鍵,也就是說存在問題的提出不是我要回到伯拉圖,亞里士多德,而是要說這些傳統(tǒng)的哲學家們他們考慮問題根據(jù)在什么地方?這個根據(jù)是不是真正能夠成為根據(jù)?
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中有另一個核心概念,也就是關于對理解的解讀。所有的哲學翻譯,都翻譯成理解,但王慶節(jié)回憶當時和另一名譯者陳嘉映討論這個問題。海德格爾講理解是understanding,首先要從standing講起,意味著站起來,站出去。這表明海德格爾認為理解是一種認識是不斷突破界線,站起來,站出去的過程。但從現(xiàn)代哲學的歷史傳統(tǒng)來看,知識論首當其沖。所謂知識論也就是關于我這個主體怎么認識我對面的客觀世界。這樣一個基本的構架構成了科學時代,現(xiàn)代的基本框架。在這一框架下,理解僅僅成為了一個認知問題,而非海德格爾所認識到的存在問題。
《存在與時間》的譯者之一陳嘉映
此時,王慶節(jié)想到了另一個詞,領會。中國人講領會,領會有非常強烈的認知的含義,但是中國人領會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面相。會你當然要認知,但是你僅僅認知不是說你會,像你會開車嗎?你把車所有結構做一個了解你還是不會開車,會首先是一個實踐是一個存在論的概念,然后才是時間問題。這與海德格爾關于理解的原意是相符的。他就講什么叫做領會,什么叫做籌劃,什么叫做可能性。
我們討論傳統(tǒng)知識論這些概念都不用,那海德格爾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概念和這個領會對它這樣的思路會有一種誤讀,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造成我們閱讀上的困難,但是有時候我說讀海德格爾和其他哲學家不一樣,你要理解它不是在一個傳統(tǒng)語言去做,不是跟著一個傳統(tǒng)做。跟著一個傳統(tǒng)你要沿用一個概念你要清楚,要顛覆一個傳統(tǒng)的時候一定會造一些新詞,用一些舊的概念用一些新意,這個時候叫腦筋急轉彎,當你急轉彎之后你就覺得海德格爾沒有那么神秘和復雜講的都是一些很基本很基本的道理。
在觀眾提問的環(huán)節(jié),有觀眾提到了真理與去蔽的概念。王慶節(jié)同樣亦做了解釋,他認為海德格爾的真理觀念是現(xiàn)代的真理觀念,正統(tǒng)的觀念從更早的真理觀念來的,最早的意思是去閉,把遮蔽的東西展開。海德格爾想講的是把真的概念,和正的概念區(qū)別開。今天講真理概念是正確的概念,正就有一個標準。
紀念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發(fā)表90周年的對談吸引了滬上大批哲學粉絲
海德格爾之所以要提出去蔽的概念在于要想知道解決正確的問題,首先要確定正確的標準是什么?而確立標準是真的問題,真的問題不是哪一個人根據(jù)你的權威,根據(jù)你的錢財能夠確立。真理的確定需要一個公開的環(huán)境。這是真理最原初的含義,而我們現(xiàn)代人用正確的概念替代了傳統(tǒng)的真的概念。并不是說正確概念不重要,正確的概念非常重要,但是正確的前提是打開。這個正確某種意義也是一種弊,我們以為有一種絕對的正確。
海德格爾被王慶節(jié)稱之為是腳跨兩個時代的人物,他終結了舊的時代,同時成為了新時代的先知,預言了新的時代的到來。新著有《存在主義》一書的高宣揚在對談中講起了海德格爾及其哲學在世界上的影響,他總結說,“如果談到這本書的影響,應該是全面的。”
高宣揚從各個層面指出海德格爾及其哲學在世界上的影響
從學術和理論層面來說,意義是非常重大的,而且特別是指對哲學思考和哲學研究層面的影響。剛才王慶節(jié)教授已經(jīng)提到了,他提出了存在的問題,從此之后成為了西方哲學稱之為整個當代哲學思考思考這個世界到底命運是什么樣的,思路發(fā)生了轉折。這之前整個西方哲學都是只談到忘記了存在問題,把重大的存在問題變換成為存在者的問題,那么發(fā)表之后重新的提出不是簡單概念的變化問題,而是本體的問題,形而上學研究上的轉折,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改變了整個哲學的研究方向。
從社會影響來看,由于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把生命問題、通過問題把人的生命、人的生存這樣的問題提了出來。存在與生命的問題的提出與當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在第二次大戰(zhàn)前夕社會發(fā)生危機的時代問題有關。高宣揚認為海德格爾講存在的時候,把存在作為一個生命本身在生理過程和世界上的遭遇,以及尋求自己的可能性和未來命運。對生命的詮釋,對生命實地性的詮釋,生命到底是怎么生存,怎么存在的,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構成了海德格爾哲學的現(xiàn)實意義。
薩特在1938年出版的一本著名哲學性小說中就繼承了海德格爾關于生存、生命的主體。這本小說以《嘔吐》命名。他講述了在有限時間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煩惱和各種各樣的畏懼之后,人類感受世界的問題。在書中薩特得出了結論,那就是世界是一種嘔吐,世界就是惡心,人生就是惡心。把惡心理解成一種生活狀態(tài),像黏液一樣,我的手在漿糊里面,拿起來之后怎么甩都甩不掉,就是這個狀態(tài)。
法國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薩特,其小說《惡心》(又名《嘔吐》)繼承了海德格爾關于生存、生命的主體
對于《嘔吐》的理解,王慶節(jié)認為這也正是海德格爾在今天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很重要的原因。他提到我們這個世界這個存在本來是沒有意義的,意義是由人所賦予的。不同的文化通過語言賦予了世界不同的意義。有人說有一個上帝造了世界,另有人則說這個世界是陰陽二分。但其實,世界本身是一個惡心沒有意義的東西,是我們賦予的。對海德格爾而言,最本相的東西是所有意義之前的,有這個東西你才可能用詩的表達方式,概念的表達方式。但如果我們把這個世界的真相理解為科學的表達方式,邏輯的表達方式,或者神秘的表達方式,就把問題顛倒了。
在這里海德格爾想提醒人們注意的正是由于人賦予了世界以意義。這是現(xiàn)代戲最核心的要點,也是最大的危險。但是人是最重要的當然好,但是不要忘了,我們?nèi)耸菚赖?,人是有限的,人類把神拉下了神壇,卻把人自己放到神壇里面動起來,這是現(xiàn)代社會所有的危機,最大的威脅。海德格爾說我們要意識到這個危險,人的成就是了不得的,但是人不是神,這是海德格爾關于存在問題最核心的意義所在。海德格爾實現(xiàn)的存在論的轉向,人是認知的主體,是時間的主體可以改造世界,但是人是有限的,和知識相比人永遠是非常非常有限。
中國的哲學一直不被西方人所理解。但海德格爾之后,西方哲學開始和東方哲學有共同、共融之處。這源于海德格爾完成了西方哲學的范式轉換。海德格爾時期也就是一次大戰(zhàn)之后出現(xiàn)了很多新思想,海德格爾是在哲學當中一個新思想,他將哲學從原來追求確定性的范式,通過概念化,邏輯化,轉到去理解不那么確定性,可能性的世界,而不是確定性,現(xiàn)實性。
張祥龍認為,在海德格爾以前,西方哲學的局限在于它不能夠認識一個變化的世界,一個充滿了可能性不那么確定的世界。哲學如何用概念來描述一個流變的世界,這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用概念來理解流變就如同刻舟求劍,一旦用概念來思考動態(tài)的事物,動態(tài)立刻被固定了,而成為靜態(tài)之物。而海德格爾所開創(chuàng)的哲學范式卻給予了積極的否定。他認為這樣的話哲學就沒有生命,沒有實際生活和生命的源出的合理性就被丟掉了海德格爾找到一種方法能夠理解正在變化中的現(xiàn)象,而且能用他的海式語言,大家覺得某種很晦澀的他可以表達出來。
張祥龍認為范式改變的發(fā)生源于海德格爾的老師胡塞爾,胡塞爾現(xiàn)象學到后期的時候變得根本上動態(tài)起來,其中一個觀念就是他吸收了美國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的思想。按照傳統(tǒng)哲學你想理解變化正在過渡的東西是不可能的,像你要想看到抓住理解那個正在旋轉的陀螺要趕快捏住它以便看清它的運動,打開煤氣燈看到黑暗是什么樣子。觀察本身破壞了要觀察的對象了。海德格爾則嘗試就事情本身、現(xiàn)象本身的發(fā)生理解領會它和表達它。
海德格爾的老師胡塞爾(左)倡導的胡塞爾現(xiàn)象學,吸收了美國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右)的思想
這樣產(chǎn)生了重大的思想轉折,使西方哲學可以與東方哲學開始互通。張祥龍舉例說中國古代老莊思想,老子一開篇說“道,可道,非常道?!眰鹘y(tǒng)西方概念化思維不能理解道本身,一旦用概念化思維來理解流變的道,那么道已經(jīng)不再是原本的道了。老子、莊子用了大量的裝飾從各種角度說明原來的道怎么恍兮惚兮,但是不是反理性的,其中有真,其中有性。有真理有可信的東西,有天道,所以這就是我們用西方哲學理解中國哲學面對的方法論的挑戰(zhàn),而海德格爾所提出的范式卻能夠給予極好的包容。人們能以動態(tài)發(fā)生方式理解存在本身,而不只是作為對象的存在。我們能夠通過海德格爾的方式理解道,而不只是從道中流出來的存在者。正是基于此,張祥龍認為海德格爾是真正世界性的哲學家。
海德格爾寫過一本小書名為《詩、語言、思》恰被高宣揚教授用來作為這次對談的主題。作為海德格爾曾經(jīng)的學生、王慶節(jié)和張祥龍曾經(jīng)的老師熊偉曾這樣的評論過海德格爾,他說海德格爾的課不是灌輸知識,而是啟人思,而且是詩意地思、詩意地說。哲學也或許是我們每個人詩意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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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現(xiàn)場:童毅影,其余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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