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北京，街道上冷清多了，千萬務(wù)工者都已離城返鄉(xiāng)。有一群人，卻沒有停歇，依然值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
他們不夠任性，不能買張車票“說走就走”；他們沒有時間陪家人吃飯、看電影、甚至沒有時間去逛逛附近的廟會；他們只是普通的外賣騎手、保潔阿姨、快遞員、和便利店的工作人員，但千千萬萬的他們，讓這座城市在新年得以運轉(zhuǎn)。
今年，在“空城”北京，和一些沒有回家的北漂們聊了聊，聽他們講述了自己的心聲。
“客戶給了我一個200塊紅包，感覺挺幸福的”。
賈姨，45歲 保潔阿姨，老家河北 ：
覺得自己挺幸運的，大年初一給一個客戶做保潔，人家給了我個紅包。我以為30、50塊就夠了，結(jié)果打開一看是200，真是好人。
今年是我第二年在北京過新年，丈夫前幾年生病死了，我就一個人來北京了?，F(xiàn)在女兒上高二，兒子7歲，姥姥帶著，一年也見不著幾次。
過年誰不想回家啊，但客戶約了保潔，我就留下吧，多賺點錢。
我在六環(huán)租的房子，在二環(huán)做保潔，光路上一天就4個小時。跑這么遠也沒辦法，六環(huán)沒什么人做保潔，但這里的客戶有錢，活兒也多，我就能掙得多。
我來北京六年了，前5年在養(yǎng)老院工作，去年5月份開始做保潔。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思維挺超前的，記得中學(xué)讀魯迅的小說《一件小事》時，有一段話描寫車夫的話讓我印象很深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nbsp;
我就在想，未來，車夫一定會成為一個“成規(guī)模”而且很體面的職業(yè)。當(dāng)時我14歲，現(xiàn)在45歲，31年過去了，你看現(xiàn)在的滴滴司機，不是被我說中了嗎？
后來我覺得養(yǎng)老將來一定很有前途，就去了養(yǎng)老院伺候老人。去年，我預(yù)感家政行業(yè)很有發(fā)展前途，就來做了保潔阿姨。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
我為什么不去餐廳打工呢？餐廳一天累死累活的，就是端菜刷碗，一個月拿三四千。我現(xiàn)在一個月不會低于7000塊，遇上比較忙的時候，就像今年1月份，我賺了9000多，還跟各種客戶打交道，見了世面。像我這個年紀(jì)出來打工的，有幾個能掙這么多？
但這份工作真的很辛苦，很多保潔阿姨做不了一年就走了。為什么？你不知道接下來自己遇到的客戶是什么樣的，會不會很難說話，會不會投訴你？
我們平臺要求特別嚴(yán)格，一次投訴罰款800，兩次投訴直接開除。我們小組基本每周都有2名新來的阿姨被開除，大家壓力特別大。
我還好，做了幾年保潔了，見的人多，進門幾分鐘就知道這個客戶好不好說話，會不會刁難人。有時候干到一半，客戶挑三揀四，我就讓他直接取消訂單得了，這一單的錢我不掙了，大不了被罰款50塊錢，總比被客戶投訴，罰800塊好。
但我還是得特別小心，我跟客戶說好話，好好溝通。你覺得我干的不行是吧，我就一直做，做到你滿意為止，天底下還有搞不干凈的衛(wèi)生？
有一次，一個客戶讓我用手去清理馬桶，多臟啊，明明可以用馬桶戳，非要我用手去處理？我當(dāng)然不會照他說的去做，但我不表現(xiàn)出生氣，我還笑著跟客戶說，“不好意思，這個我真的下不去手，咱們要不買個道具吧，或者您把訂單取消了，我把錢給您?！币娢疫@么說，客戶也覺得不好意思，去買了清潔工具回來。
要說2019年我有什么愿望的話，說實話在這行做得久了，我就不甘心一直做個默默無聞的保潔阿姨。我想找一個平臺，把自己“包裝”下，用你們的話，叫“網(wǎng)紅”，讓大家看到保潔阿姨的辛苦。
我想發(fā)兩種內(nèi)容，一種是保潔的技巧。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周圍一些剛做保潔的阿姨，不知道怎么打掃屋子，怎么和客戶溝通，遇到客戶的投訴怎么辦。我在這方面很在行，沒怕過什么客戶，知道怎么和他們打交道，怎么才能不被投訴。
另外，我還想把我們的工作記錄一下。有些人不是很尊重我們這個群體，以為我們就是一個做保潔的。其實不是的，他們只看到了我們做保潔時兩三個小時的樣子，不知道我們3小時之外的生活，我們背后是一個怎樣的家庭，我們是怎么一早上5點從北京六環(huán)外出發(fā)，坐2個小時地鐵公交趕到客戶家的。
明年女兒就高三了，等她高考完，我想回家待一段時間，陪她選選專業(yè)。我沒啥大的要求，她畢業(yè)能有份工作，賺錢養(yǎng)活自己就行。 “我欠了40多萬，新年要留在北京還債”
祁俊，23歲 美團外賣騎手，老家沈陽：
2018年我炒股票、搞投資，結(jié)果被騙，前后賠了40多萬，不僅把自己當(dāng)兵幾年的積蓄搭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
今年新年我也不打算回家了，沒錢、也沒臉回家。 昨天是大年初三，我很累，本來想休息一天的，但下午五六點，突然收到站長的電話，“爆單了，你趕緊來上班吧！”
我就挺難受的，過年了，自己不能回家，還得送外賣。初二晚上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冷風(fēng)夾雜著雪，吹得我膝蓋直疼，這條膝蓋在我之前當(dāng)兵時受過傷。
不過這誰也不怨，是我一步步把自己變成了這樣。前兩年我還有幾十萬的積蓄，但從2018年初我就開始賠錢了。
2018年世界杯期間我賭球賠了5萬，后來借錢買了股票，結(jié)果連著兩只股全部跌停。我有點急了，想把錢再贏回來，聽人介紹了一個平臺，做風(fēng)險投資，好像可以賺錢。我趕緊辦了張信用卡，還找了幾個民間借貸、網(wǎng)貸，前后借了30多萬，結(jié)果平臺一夜之間消失了，我的錢全賠進去了。
我本來打算在沈陽買房的，18萬的買房錢都準(zhǔn)備好了，結(jié)果現(xiàn)在房子沒了，自己還成了負資產(chǎn)。
我想離開老家了。聽朋友說，北京的服務(wù)員工資很高，一個月能拿八九千，我就來北京了。
北京開始變冷了，我找了個KTV做服務(wù)員，沒想到被騙了，辛苦一個月就給我發(fā)了470塊，一氣之下我不干了，零頭也不要了，拿著400塊就走了。
后來看到招聘外賣騎手，待遇也還行，我就來了。做這行什么感受呢？沒別的，就是感覺有時候不被尊重。
記得有一次爆單了，我的單子眼看就要超時了，但送餐的地方就在眼前，我就是找不到。我就打電話問客戶，結(jié)果被一頓罵，“你是做啥的，連地址都找不到，還送什么餐？”
我就覺得挺委屈的，但還得笑著說對不起。
前幾天有一次挺憋屈的，快新年了，單子很多，我那天突然接了5單，都是大型連鎖超市的單子。到超市的時候我都震驚了，滿地的袋子，一個騎手問我，“兄弟，你開貨車來的嗎？”
當(dāng)時我就崩潰了，我騎著一個電動車，怎么放這5單的東西??？1單平均8KG，5單就是將近40KG。算了，自己接的單，默默地送吧……
我尋思該怎么放這些東西，看了看，還好都是瓜果、蔬菜日用品什么的，也不怕灑。我就腳踏板上放2單，外賣箱子里放2單，車后座上，就2個袋子系在一起，墜在電動車的兩邊，這就么晃晃悠悠的，兩個半小時也送到了。
但最后這5單一分錢也沒賺啊，因為是外單，超時不給錢啊。
這些忍忍也就算了，但有一次我同事路上不小心把人家車刮了，人家覺得他只是個送外賣的，讓他當(dāng)街下跪道歉，還把他打了一頓，結(jié)果頭盔打壞了，人也流血了。說真的，我們連父母都沒跪過，怎么就要給你下跪？
服務(wù)行業(yè)真的是天底下最底層、最辛苦、最受氣的職業(yè)。但我早看開了，你既然選擇了服務(wù)行業(yè)，就只能忍，如果心態(tài)不平衡，那就回家待著吧，家里沒有人瞧不起你。
有時候想想人生，你不知道突然會遭遇什么。21歲我到了人生的巔峰，22歲開始下滑，23歲我徹底跌到了谷底，一無所有，女朋友也分手了，爸媽也跟著我一起還貸。
想想真的對不住爸媽，他們早就來北京打工了，在租的一居室里盤了個店鋪，做豆腐賣豆腐?，F(xiàn)在我沒錢了，來投奔他們，之前怎么有錢的時候沒想起給他們一些花花呢？
今天我給老媽買了個新手機華為Mate 20，還買了100多塊錢好吃的，算是過年了。
過幾天也暖和了，我想今年把外賣這個工作好好干，把債還了，然后攢點錢，去大理洱海玩幾天，徹底放松自己，重新出發(fā)。我相信自己，曾經(jīng)那么輝煌過，未來也一定會翻身。
“新年也沒事兒干，出來工作唄”
安安，28歲 便利店員工，老家天津：
我家就在北京周邊，過年反正也沒事兒干，就工作唄。
人家都是因為3倍工資、買不著回家的票、沒找到對象才不回家，我好像跟他們不太一樣。
這幾天，便利店也沒比平時清閑多少，雖然北京人少了，但商店也少了，而且有很多游客來買東西。
我值夜班，沒有多忙，就是身體有點吃不消，而且沒時間出去玩。有人以為我們夜班的工資高，這么說吧，我們比白班1個小時多掙1塊5毛，這叫多嗎？
店里很多外地的員工都回家了，就剩下我和店長，還有一個新人。這個新人干活不是很利索，老是忘擺價簽，還把自己喝水的杯子放到貨架上，要平時早被處罰了，但過年缺人，你只能說說他。
我之前在南方打工，是做銷售的，但感覺這份工作不穩(wěn)定，有時候覺得像是傳銷。而且銷售這份工作，認同感很重要，如果我自己都不相信公司的產(chǎn)品和理念，怎么賣給別人呢？
老板也經(jīng)常給自己“畫大餅”，承諾給多少期權(quán)什么的。后來做的工作多了，也就明白了，天底下的老板都是從一個學(xué)校出來的，那就是“商學(xué)院”。商學(xué)院都愛教他們跟員工說一句話，“只要努力，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公司的合伙人”。
什么“合伙人”，都是老板忽悠你的套路。
現(xiàn)在我也不太想什么賺大錢了，也不想為公司奮斗，當(dāng)個小職員，安安穩(wěn)穩(wěn)的就好。便利店這份工作說不上多有前途吧，但還能做一段時間。 “過年3倍工資，我們都搶著值班”
溫迪，28歲 快遞員，老家遼寧：
這是我第3年沒回家過年了，太遠了，省點路費吧。
我可能比較敏感，大年三十我還在送快遞，心情就比較低落。我敲開客戶的門，一陣暖氣撲面而來，混著炸酥肉的香味，一種無根的歸屬感就撲面而來，那個時候我有點想哭。
但是想想這幾天什么苦沒吃呢，北京現(xiàn)在零下10度，我整天在外面跑，腿都要凍壞了。送快遞太糟蹋手了，我的手跟下地種莊稼的老農(nóng)民的手差不多，都是溝壑。臉也是風(fēng)吹雨淋的，看著都不像是20幾歲的人。
有人以為快遞員都是月入過萬，其實我們的工資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多，月入過萬是少部分人才能拿到的，大部分還是六七千。
我們的收入主要是底薪+提成，而且我們一單只提成1元，不像外賣，一單提8-10塊。另外還得完成KPI、還得小心罰款，比如簽收率、送貨時間、丟件率、破損等都是可能被罰款的。
有人說我們?yōu)槭裁床凰拓浬祥T。首先我們一單只拿一塊錢，而且，我們打電話給客戶都是要自己花錢的，不打電話的話，可能就白跑一趟了，還得擔(dān)心下面車?yán)锏陌鼤粫槐I。打電話的時候，如果遇到態(tài)度不好的客戶，劈頭蓋臉就是一頓亂罵。
干快遞這幾年，見過不少奇葩事。一次給一個客戶送包裹，找不到具體在哪，他說家里沒有門牌號，讓我晚上再來，他在樓上拿手電筒照照，我就知道是哪一戶了。
還有一次，客戶下單要寄快遞，我取完包裹他讓我?guī)兔ι酉吕艺f沒問題。結(jié)果去屋里一看，整整半個陽臺，好吧，誰讓顧客是上帝，上帝的垃圾也是禮物，我跑了三趟才扔完。
其實我們站點的快遞員每天都會遇到無數(shù)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當(dāng)個樂呵就講了，大家也不太往心里去。都是出來打工的，知道在做什么工作，就像今年，問誰留下值班，刷刷地都想留在這兒，畢竟3倍工資，每天還有一點補助，新年一周的工資，都快超過平時小半個月的了。
但明年我想回去了，老在外面不回家也不合適，家里老人也想自己。在村里說出去，誰家的誰誰經(jīng)常不回家，像什么樣？
要說2019年有什么期待，希望在我的小區(qū)遇到些“大客戶”，多拿點提成。我也不小了，想趕快找個女朋友，來年把女朋友一起帶回家過年。
（注：因受訪者要求，文中祁俊、賈姨、安安、溫迪均為化名）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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