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元年(742年),賦閑在家許久的詩人李白接到了唐玄宗“入宮覲見”的詔令,十數(shù)年的夙愿終于圓滿,已經(jīng)42歲的李白狂喜之余寫下了詩作《南陵別兒童入京》,其中尤以最末尾那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最為人所知。
后世很多人都將“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句話作為自己身處人生低谷時的振奮之語。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李白其實并沒有那么豁達樂觀,他絕大多數(shù)的人生歲月也遠沒有大家想像得那樣瀟灑隨性,自由不羈。
在寫《南陵別兒童入京》之前,李白是個無緣科舉,屢遭排擠,十數(shù)年光陰白白蹉跎的落魄中年,飽受妻子日日譏諷的他因為一事無成,甚至連辯解的資格都沒有。這也就是為什么李白會在詩中留下那句“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的原因。李白堅信自己會是大唐的朱買臣,位列廟堂,拜將封侯只是時間的問題。
而在寫《南陵別兒童入京》之后,李白雖然如愿以償進入長安,甚至獲得了唐玄宗降輦相迎,親手調(diào)羹的高級別待遇,但他并沒有等來施展拳腳的機會,而是像金絲雀般被關(guān)入籠中,緊接著又被賜金放還,從此再未能入廟堂半步。
盛唐對李白充滿殘忍,因為它從一開始就剝奪了李白的科舉資格;但李白卻始終對盛唐滿懷赤忱,他一生失意卻盡力豁達,執(zhí)劍暢游九州之地,醉酒口吐錦繡華章,用一人之力璀璨了整個盛唐。
武周長安元年(701年),帝國的命運正被一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女性帝王掌控。此時雖然國無外患,但隨著武則天步入暮年,帝國內(nèi)部的各方勢力都開始蠢蠢欲動,“回歸正朔”的思潮在朝野之間涌動。
而同樣是在這一年里,一個身世不詳?shù)暮⒆舆蛇蓧嫷?,他就是后來的青蓮詩仙李白。長大后的李白雖然沒能像傳統(tǒng)儒生一樣實現(xiàn)經(jīng)世致用的終極夢想,卻另辟蹊徑地打開了唐詩的新紀元,更成為空前絕后的詩家絕唱。
關(guān)于李白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即便是作為正史《新唐書》、《舊唐書》,或者是諸如《唐才子傳》等史冊典籍,對于李白的家世都各有各的說法,如有說李白是李唐宗室子弟,只不過祖上因罪被放逐西域;也有人說李白是商賈之子等等。就連李白本人似乎也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以至于到今天都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說法。
不過,從后世人的角度來看,沒有科舉資格并不影響李白的偉大,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李白無緣科舉,才讓其得以在江湖廟堂之間暢意來去,也才讓其寫出了這么多不朽的詩文。
十五歲以前的李白基本還能按照一個正常唐朝少年的人生進程來成長,雖然無法科舉,但李白仍然博覽群書,在十五歲時就已經(jīng)寫出不少膾炙人口的詩文,讓當時不少名流為之點贊。
因為無緣科舉,所以李白如果想要入仕為官的話,只能走名人推薦這一條路。畢竟即使有千萬條理由不準李白考功名,但只要能得到一位大人物的推崇備至,功名利祿自然唾手可得,所以從開元三年(715年)起,十五歲的李白開始了解決編制的拜謁權(quán)貴之路。
不要懷疑十五歲的李白怎么敢一個人說走就走,如果你與李白同時代的話,一定不會問這么愚蠢的問題。因為如果和綠林強盜狹路相逢的話,該怕的不是十五歲的李白,而是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綠林強盜們。
因為和一般年輕人佩劍純粹為耍帥不一樣的是,李白真的會劍術(shù),而且是個劍術(shù)大師。
李白的死忠粉——詩人魏顥曾在作品《李翰林集》序文中以“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這七個字,坐實了偶像曾是熱血少年的事實;就連李白自己也曾在給朋友的詩作《敘舊贈江陽宰陸調(diào)》中提起當年曾一人單挑一群地頭蛇團體的舊事,仔細想想如果李白沒兩把刷子,又怎么敢跟當?shù)氐男』旎炱馉巿?zhí)呢?
“風(fēng)流少年時,京洛事游遨。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我昔斗雞徒,連延五陵豪。邀遮相組織,呵嚇來煎熬?!薄稊⑴f贈江陽宰陸調(diào)》
而隔著千載悠悠歲月,透過史書中“少任俠”、“喜擊劍”等字眼,一位右手執(zhí)劍左手提酒,悠然行走在江湖之間,繡口一吐盡是刷屏爆文的少年郎形象已經(jīng)在我們的腦海里呼之欲出。
從開元三年(715年)到開元六年(718年)間,李白幾乎游遍川蜀。而等到十八歲以后,終于是成年人的李白也早已按捺不住想要仗劍走天涯的驢友心,進入了“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人生新階段。
如果有幸看到李白朋友圈的話,你一定會嫉妒到炸毛,畢竟十八歲以后都在外面浪的李白過著多少人要而不得的生活。
從川渝到揚州,從汝州到安陸,在那個出行全靠走的年代里,李白用了十余年的時間跨過了相當于現(xiàn)在五個行政區(qū)域的地方(四川省、重慶市、江蘇省、河南省和湖北?。?,一路載詩載酒,也結(jié)交了不少當時文壇的大人物們。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莫過于李白與孟浩然的相遇。在襄陽初相逢時的李白還只是小有名氣的新秀,而彼時歸隱的孟浩然已然是家喻戶曉的詩壇大V,一見如故的兩人很快就結(jié)為了莫逆之交。
一次相逢衷腸還未訴盡,兩年后這二人又在江夏黃鶴樓相會,成就一段詩壇佳話。還記得那首《送孟浩然之廣陵》 嗎?那正是李白和孟浩然第二次分別時所作,一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道盡了李白對老大哥孟浩然的戀戀不舍。
其實讀完關(guān)于李白的相關(guān)記載后,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與其說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主要是為了求取功名,不如說他是為了玩兒。畢竟這位仁兄在十余年時間里,和權(quán)貴交往的記錄太少,幾乎都在到處游山玩水,好生快活。
直到開元十八年(730年),大抵是有了妻兒的牽絆,三十而立的李白才開始認真地向權(quán)貴名流毛遂自薦,以期獲得賞識,從此愜意越來越少,坎坷越來越多。
李白不是沒努力過,他在滯留安陸期間不止一次地向當?shù)亻L官舉薦自己,更是寫下《上安州裴長史書》這樣充滿了委屈和謙卑的自白書,但依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開元十八年(730年)到開元二十三年(735年)的五年時間里,史書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個匆匆茫茫,四處結(jié)交以求入仕的李白,沒有豁達隨性,有的只是蹉跎和迷惘。
李白并不是沒有路子,他找到了當時的士林領(lǐng)袖張說,找到了唐玄宗的御妹玉真公主,甚至還先后給唐玄宗獻上了《明堂賦》和《大獵賦》這兩篇歌功頌德的文章。但無論李白做出多大努力,他的仕途還是跟死水一般掀不起半點漣漪。
在評價李白的時候,我用到了“盡力豁達”這四個字,因為仔細翻閱李白的人生履歷,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并非沒心沒肺的樂天派,他會沮喪到極點,也會失望到想要就此墮落,更會想要直接“躺平”就此歸隱。
所以,在全無希望的五年時間里,我們看到李白潦倒于長安城內(nèi),與市井無賴們飲酒作樂,并不止一次地想和好友丹丘生一樣歸隱山林,余生以修仙煉道為趣。
但于仕途未有寸進的五年時間里,李白的名氣卻隨著他那一篇篇錦繡華章而廣為人知,終于得終于,在跌跌撞撞中堅持的李白等到了他久違的高光時刻。
開元二十三年(735年),潦倒的李白在常去的酒肆中遇到了人生的貴人——賀知章,好酒的賀知章與豪飲的李白一見如故,兩人于觥籌交錯間迅速提升了“革命友情”。
酒足飯飽之際,李白拿出了自己的詩作請賀知章品鑒,酒至半酣的賀知章在讀完《蜀道難》和《烏棲曲》后心中大為驚奇,李白超凡出塵的行文和瑰麗絕妙的想象力讓詩壇老大哥賀知章驚呼了一句:“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
喜提“謫仙人”稱號的李白等到了勝利的曙光,他的才名也在玉真公主和賀知章的先后背書下傳到了唐玄宗的耳朵里,同樣是文學(xué)愛好者的唐玄宗對李白詩文愛不釋手,于是一紙詔書解決了李白花了幾十年都沒能解決的編制問題。
去長安的那一天,李白一定對仕途充滿了期待,他渴望在這樣一個絢爛到極致的帝國里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是位列中樞成為匡扶社稷的宰相,還是策馬沙場成為保境安民的將軍,自信爆棚的李白覺得自己似乎都游刃有余,那一刻的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一條花團錦簇的仕途之路近在眼前了。
對,我用的是“似乎”和“仿佛”。
我想唐玄宗一定也認為李白是千古難遇的奇才,不然他也不會“降輦相迎”,更不會“親手調(diào)羹”。
但從他讓李白“侍奉翰林”,每到宴飲必召李白賦詩為樂的做法來看,唐玄宗心里的李白只是個純粹用以“豐富精神文明生活”的文士而已,沒有匡扶社稷的宰相之資,更沒有馳騁沙場的將帥之才。
而“不爭氣”的李白也用實際行動在證明自己是“詩家天才”的同時,也是一個“政治蠢材”。
侍奉翰林期間,奢靡的唐玄宗和楊貴妃整日飲酒作樂,宴飲不斷,而置身繁華夢里的李白也基本處于宿醉未醒還復(fù)醉的狀態(tài)。
但就是這樣一個稀里糊涂,走路基本靠侍衛(wèi)架著走的李白,卻作出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的千古佳句,而那個活在千百年前的楊玉環(huán),也因為這一句詩而為后人留下了更多無盡繾綣的想像。
李白是幸運的,畢竟他生在大唐,即便御前失儀也不會掉腦袋;但他也是不幸的,因為他的仕途,也被他的狂放不羈徹底斷送。
狂醉之下的李白讓楊貴妃研墨,讓高力士脫靴,這一系列自殺式的操作讓滿朝奸佞抓住了機會,無數(shù)的詆毀和謾罵鋪天蓋地而來,瞬間淹沒了李白。
而與此同時,向來恃才自傲的李白也早已厭倦了以文媚主的生活,得不到施展才華機會的他提出了“放棄編制,重返江湖”的辭呈,唐玄宗也順理成章給了李白體面的離開——賜金放還。
這場曾在多少人看來的潑天富貴居然如此草草收場,李白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仕途經(jīng)濟,但他卻也成為了現(xiàn)象級的國民詩人。世界很大,李白沒去過的地方很多,沒見過的人也很多,但不知道李白的人已經(jīng)很少很少了。
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李白行至洛陽,遇到了同樣失意的詩人杜甫,也無意中完成了大唐詩壇上最值得被銘記的一場相逢。這是李杜的第一次相逢,也是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偉大交融。
于李白而言,杜甫是他的一位朋友;但于杜甫而言,李白卻成了他的一生知己。兩年見了三次面,江湖同游,尋仙問道的逍遙歲月讓杜甫事隔經(jīng)年也念念不忘,他寫下了很多想李白的詩文。包括但不限于《春日憶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夢李白二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韻》,《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但“高冷”的李白基本沒給任何回應(yīng)。
因為李白很忙,他的朋友有很多,每到一處他都會呼朋引伴,然后在酩酊大醉中留下一首首膾炙人口的詩文。
他游川蜀,寫下奇崛回轉(zhuǎn)的《蜀道難》,一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讓多少人為之膽寒;他游桃花潭,寫下真摯熱情的《贈汪倫》,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讓后世人為友情干杯;他游齊州,寫下俠氣縱橫的《俠客行》,一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勾起無數(shù)人的俠義情結(jié)……
從唐玄宗天寶四載(745年)到天寶十四載(755年),這十年間的李白仿佛于史書中神隱,史書上也只留下了他趁著皎然月光,與好友崔宗之自采石磯出發(fā)去金陵的記載。
身著皇帝所賜錦衣的李白坐在扁舟里顯得格格不入,而他本人卻像是物我兩忘般,沉浸在如斯月色里難以自拔……
白浮游四方,嘗乘舟與崔宗之自采石至金陵,著宮錦袍坐舟中,旁若無人。——《新唐書》
如果李白的故事到此為止,從此他淡出江湖,以山林為樂,像他的偶像孟浩然一樣歸隱,那么這位大詩人的人生倒也還算圓滿。
但歷史的滾滾長河里沒有那么多的如果,就像如果唐玄宗當初聽了張九齡的建議,殺掉安祿山的話,也許安史之亂就不會爆發(fā)了。大唐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天子出逃,九州淪陷,盛唐夢碎。
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李白舉家南逃,輾轉(zhuǎn)多地,直到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57歲的他才在頗受賞識的永王帳下安頓下來,亂世之下能得一份安穩(wěn)實在是難能可貴,但李白不知道的是,這份工作卻給他帶來了牢獄之災(zāi)。
永王叛亂事件是安史之亂中的一個插曲,雖然若干年后被昭雪為冤假錯案,但那對于曾在永王帳下效力,被牽連下獄的李白來說已經(jīng)太遲了。
當時負責(zé)“平叛”的不是別人,而是曾在天寶三載(744年)與李白杜甫同游梁宋之地的高適。永王戰(zhàn)敗被殺,李白鋃鐺入獄,不知道那時的李高二人是否有過對視,一個已經(jīng)是威震一方的將軍,而一個卻成了落魄的階下之囚,造化好生弄人。
李白的朋友很多,所以在宋若思、崔渙等人的多番營救下,原本是死罪的李白逃出生天,改判流放夜郎。
直到兩年后的乾元二年(759年),疲累不堪的李白等到了大赦的消息,長久的顛沛流離讓這位詩人的浪漫幾近枯竭,但大赦就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再度點燃了李白的豁達樂觀,于是有了那首《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已經(jīng)59歲的李白在生命最后的三年時間里,雖然沒有了流刑的限制,但他的人生卻不得不繼續(xù)在奔走流離里度過,從江夏到洞庭,然后到宣城、再到金陵……最終因重病纏身只能去投奔在當涂做縣令的族叔李陽冰。
生命最后的李白到底是病死還是醉死,已經(jīng)無從得知。但后人在面對這位浪漫了一生的詩仙,實在不忍以凡人的死法為他的人生畫上句號,于是坊間便有了一個完全符合李白的死法。
那是唐代宗寶歷元年(762年)的某一夜,62歲的李白在當涂江上泛舟飲酒,月光如銀落在江面之上,江風(fēng)吹著江上波紋蕩漾。被醉意沁到骨子里的李白舉杯對月,豪飲不絕,忽而看到月映江中,李白伸手撈月,爾后凡軀入江,月蛻而去。
我想,如果可以選的話,李白一定愛死了這樣的結(jié)局吧。
沒有廟堂紛爭,沒有江湖糾葛,有詩有酒有月光,那便足慰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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