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316 來自開卷8分鐘 00:00 08:15
鳳凰衛(wèi)視3月16日《開卷八分鐘》,以下為文字實錄:
梁文道(主持人):雷蒙德·卡佛最有名的一個標簽,也是他在中國很受歡迎的理由之一,就是他所謂的極簡主義(Minimalism)。什么叫極簡主義呢,所謂的極簡主義指的,就是一種高度的省略跟節(jié)約。比如說,他在小說的營造里面,我們常常注意到,他會做出很多可刻意的空白跟忽略。一個故事本來應該完完整整順順的好好說下去,他在中間制造了很多空白,讓小說的篇幅縮小了。能夠不縮的事,他盡量不縮,甚至有時候,一般作家或者讀者覺得應該要說清楚的事,他也不說。
除此之外,我們會注意到他的形容詞用的特別少,介詞也很少,他很少會去長篇大論的去做一個環(huán)境跟人物心里的描寫跟敘述。他非常集中在事物的表面,他對外在環(huán)境的描述往往都是非常簡介,但是又非常到位的。然后他很喜歡用人物的對白去帶動一些東西,但是這些對白有時候,也是點到即止。因此整個看起來,你會覺得雷蒙德·卡佛的小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瘦”。
這種“瘦”呢,其實過去有另一個美國作家,相當程度上跟他是非常相象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海明威了。我很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大家常常說要學好英文,那不妨讀海明威的小說。為什么?那是因為海明威的英文,因為這樣的寫法,所以你會覺得以我們智慧,詞匯有限的人來講,比較容易讀,比較容易懂。
第二,就是這種很瘦、很干凈的一種英文,恰恰有可能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可是問題是到了雷蒙德·卡佛就有點不一樣了。因為雷蒙德·卡佛的這種極簡主義,他的文筆,他寫出來的東西是非常美式口語化的,跟海明威還是有一點的距離在。所以你不能夠透過雷蒙德·卡佛去學到那種最正統(tǒng)典型的書面英文,你可能學回一堆的口語俗語過來。
反過來講,你不要以為他的小說很容易讀,但是如果你不熟悉美國的俗語文化,你也有可能是看不懂的。好,我們廢話少說,再回來再講到他這種極簡主義,這種東西為什么在中國會受到歡迎,或者今天在我們的讀者群中,特別引起共鳴。我想這是因為我們今天主流的寫作文字恰巧是非常肥腫的一種文字。
一篇東西能夠1000多字寫完,我們拼命用5000多字去寫。看什么叫做好的文筆,我們現(xiàn)在越來越講究的是辭藻的堆砌跟修飾,這才叫做好文筆。如果從這種角度來看,這種標準來評斷,雷蒙德·卡佛簡直是文筆很爛的一種作家,他幾乎沒有我們一般中國人所以為的那種文筆的存在。
他在這方面最集大成的代表作,就是他第二部小說集《當我們在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注意到這個書名嗎,我以前不是曾經(jīng)跟大家介紹過春上春樹的《當我們在談?wù)撆懿綍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罚荷洗簶涞哪菚?,就是在向雷蒙德·卡佛致敬?/p>
事實上,雷蒙德·卡佛的日文版的翻譯者之一,就是春上春樹,春上春樹很喜歡他,也很受到他的影響。所以有時候,你也會知道雷蒙德·卡佛跟春上春樹的這種共同性,就是春上春樹也會有某種的極簡主義,但更重要的不只是表面的極簡,而是用極簡達到什么樣的效果。
我們就來看看《當我們在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愤@部小說,這里面其中一篇叫做《為什么不跳舞》。它講的是什么呢?就是美國有這么一些Garage Sale,就是我們知道美國的房子很多都有車庫、車房。往往一些家庭會把家里面不用的東西,就堆在車庫車房外頭標上價,通常是禮拜六、禮拜天,讓路過的人停下來買一買,等于是舊物回收,舊物買賣這樣子。
他講的就是有這么一個人,在家門口前就擺起這個拍賣。他幾乎是把整副家當拿出來,坐在那上頭又喝酒又什么,就像把客廳搬到戶外之外,然后有一對青年男女路過了,就下來買。
這中間的故事,就是講他怎么樣邀請這對年輕男女坐下來,跟他喝酒聽音樂,甚至,然后開始跳舞。整個過程,你就看到這個男人是沒有什么情緒反應,而敘事者也是一個冷眼旁觀的,第三人稱的敘事者,看著整件事情的發(fā)生。
到了最后,這個要賣東西的男人跟那個女孩,就是那對青年男女,其中一個女孩,兩個在跳舞。跳著,跳著舞的時候,女孩先閉上眼睛又睜了開來,她把臉埋在男人的肩膀上,她把男人往近拉了拉,然后這女孩就跟他說“你肯定是很絕望或怎么了”。
你想想看這句話,就整篇小說,沒有什么情緒的部分,除了到這句話,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很絕望”,然后整個絕望的氣氛本來一直就在壓抑在那個小說。你可以完全想象這個男人,他有點像個酒鬼,他大概是妻離子散,家里面什么都沒有了,然后東西拿出來賣,無所事事,不知道明天該怎么活下去。這個氣氛一直都在,但沒有點穿,直到這句話為止,但是,如果就到這句話為止,你可能會覺得這個小說,那種壓抑的氣氛就穿了。
他不,我們接下來看,他居然后面又寫道,幾個星期后,剛才說那句話那個女孩子,她跟她的朋友在說。這個家伙中年人的樣子,他所有的東西都在院子里放著,沒騙你,我們喝多了,還跳著舞,就在車道上。哦,天哪,別笑,他給我們放唱片。你看這個唱片機,老家伙送給我們的,還有這些唱片,你還想看看這些玩意嗎。她不停的說著,她告訴所有的人,這件事里面其實有更多的東西,她想把它們說出來,過了一會,她放棄了。
這話是怎么回事,到了最后這一小段。這個絕望男人的故事,變成一個年輕女孩口中的笑談,或者奇異的見聞。她要跟她的朋友說說這么一個怪家伙,就是一個悲劇到另一個人的嘴中,變成像個鬧劇,但是這個鬧劇又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繁長。
乃至于這里頭好像有點什么,但也好像說不出來了。你想想看,這就是雷蒙德·卡佛的一個很大的特色,那種很干枯的,一種絕望的氣氛,就彌漫在這些低下階層的生活圈子里面。
然后,我們再來看一看它這里面,這本小說集里面幾乎充斥著大量的這種片斷跟情節(jié)。當然有時候,他會制造一些懸疑效果,比如說牽涉到謀殺犯,牽涉到一對夫婦要離婚,要吵架,要搶奪嬰兒,兩個人一搶的時候,這孩子最后不曉得被掉到地上,還是被撕裂。
這些地方的省略會有一種懸疑的效果,但是更多的時候,這種簡單的寫作方法卻造出一種神秘的失意。一種你沒有辦法完全說清楚,但是又籠罩在這些人的日常生活上的哀愁。它可能是很昏黃的,但是又不能夠說是淡淡的哀愁,也不能說是濃烈的悲傷,只能說是一種很蒼白,很無力,你沒什么事情可以做得到的一種絕望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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