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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一聞:我和篆刻

劉一聞  1949生于上海,別署別部齋、得澗樓,山東日照人。幼受庭訓,書法、篆刻得藝壇前輩潘學固、蘇白、方去疾、方介堪、謝稚柳等教誨。20世紀80年代嶄露頭角,90年代起歷任國家級書法、篆刻大展評審委員。2005年在山東臨沂“王羲之故居”建立“劉一聞藝術(shù)館”。2015年榮獲全國第五屆書法蘭亭獎藝術(shù)獎。2016年在上海成立“劉一聞大師工作室”。出版《劉一聞印稿》《別部齋朱跡》《中國印章鑒賞》《歷代中國書法精選·楷書》《惲壽平畫集》《印章》《劉一聞楹聯(lián)書法》《中國篆刻》《一聞藝話》《當代名家篆刻精品集·劉一聞卷》等二十余部。

現(xiàn)為文化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書法、篆刻藝術(shù)院研究員,西泠印社理事、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市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上海博物館研究員。

我和篆刻

劉一聞

猶記少年時代,每到學校放學放假,同學們紛紛都會去尋找屬于自己的福天樂地——或抓鳥逮魚或踢球摔跤,文氣一點的,要不看看小人書和漫無邊際地胡侃海聊。那時的我,總覺得玩那些不夠格調(diào),便大多呆在家里看看自己喜歡的書,要不跟著長輩問這問那。待我稍大些,自忖一個人總該有些志向才好,便開始留意學些東西,后經(jīng)學校推薦,不料順利地考進了少年宮的學生課余文工團,同時還參加了我一向喜歡的無線電航模興趣小組。其實我自小生性內(nèi)向,一個人的活動最適合我。于是,我從讀書識字起就喜歡寫寫畫畫。

讀中學時,在年級里寫字已經(jīng)小有名聲的我,有一天忽然對刻印發(fā)生了興趣,那曲曲直直形狀奇異的朱文印白文印,竟讓我亢奮不已。于是我又試著擺弄起印章來,直至越來越著迷,越來越不可自拔。為了刻印,我的“數(shù)理化”成績的“紅燈”直線上升,對班主任提出的警告居然執(zhí)迷不悟!說實話,雖然那時我念的是重點中學,國語成績也算相當不錯,但“數(shù)理化”蹩腳至此,怕是連升學都會有些問題的呢。

畢業(yè)那年,“文化大革命”烽煙驟起,一時分配無著,家里人也害怕我出去“鬧革命”,這樣,我便又心安理得一門心思地玩起了刻印的樂趣。家中原本有些字帖印譜,那些年盡管翻來覆去自以為用了不少功,卻依然不見有多大的長進。這時我才想起,該向名家討教才對。名家當然不容易找,更何況我所知道的名家不是被管制,就是已被打倒。

兩年之后,我有幸沒去農(nóng)村而被分配到工廠上班。恰巧,“東方紅書畫社”(上海書畫出版社前身)欲出版一部集體創(chuàng)作的以革命樣板戲唱詞為刻印內(nèi)容的《新印譜》,而正向社會征稿,未出茅廬的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前去應(yīng)征。大約過了一周的時間,一天上中班,傳達室通知我聽電話,孰料電話那頭傳來一句“我是方去疾”的渾厚聲音,那可是我傾慕已久的篆刻名家方去疾先生啊,方先生通知我第二天就去南京東路422號二樓(出版社所在地)開碰頭會確定印稿。我興奮極了。

“東方紅書畫社”出版組的辦公室不大,里面放了三、四個寫字桌。我進門時,只見坐位上有位頭發(fā)略白大約五十多歲的氣派男子,正神采飛揚地面對另一位年紀略大而個子卻小的“老夫子”談興正濃。我一時分不清哪一位是方先生。正在這時,其中那位身材魁梧者側(cè)過身子首先向我問了名字打了招呼,然后站起來介紹說,這位是單曉天同志(那個年代的時興稱呼),我是方去疾。方先生比我原本想象中的年齡,顯然輕了很多,尤其是他那舉手投足時的獨有風度,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這以后,我除了經(jīng)常向方先生請教和《新印譜》相關(guān)的簡化字刻印外,同時也將自己的摹古篆刻習作,不時拿到方先生桌上,而每一次方先生都會在極仔細地看過之后,總會提出若干些問題。如今回憶起來,1976年初夏,距今似乎不久的我被借調(diào)至方先生身邊工作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難忘卻的美好時光。

我和方先生的交往,不知不覺間竟然已近三十年。這期間,方先生的住所從原先狹窄朝北的漢口路,搬到了較前大為寬敞的離普希金塑像不過百米之遙的岳陽路,之后,方先生的創(chuàng)作熱情空前高漲。此間,我也前前后后地搬了三次家。那些年,除了我一直不間斷地去請教外,方先生偶爾也來我家坐坐,記得我的四川路虹口舊宅,他就來過好幾次。先生、師長來后輩人家作客,向來被看作是一件很榮耀的事,因此每次方先生的到來,我的激動心情可想而知。隨著日漸熟識,我倆的交往從最初的純粹印學之道,而至家長里短無所不談,興致高起來,甚至還會開上句把玩笑話或者來上幾盅。

在創(chuàng)作上學問上,方先生的嚴謹是人所皆知的。治學時不找到充分證據(jù),他決不輕易下結(jié)論;一方印章章法未妥,他決不輕易動刀。數(shù)十年來一貫如此。記得初識方先生不久,我曾以《新印譜》中他所刻制的一方仿古璽風格的“抗嚴寒化冰雪我胸有朝陽”白文印相詢問:此刻印章讓人讀后感到如此健暢明快,其創(chuàng)作過程是否亦頃刻一就?先生笑而答曰:“十七分鐘?!鄙灶D又說:“你可知道這方印面的布局,我可是用了整整一個星期呢?”——這豈可同日而語的兩個時間定數(shù),令我思索良久,它至少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這種在創(chuàng)作上所謂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確實是很少人能夠做到的,如果這一點真正做到了,則便可說是已經(jīng)具備了日后出類拔萃的基本質(zhì)素。

這許多年來,我的確領(lǐng)教了方先生的嚴格。他的直言不諱的真誠性格,不知給多少人們帶來創(chuàng)作上的啟示和幫助。在向方先生討教的這么多年,我不曾記得他對我有過哪怕是一次贊揚的話,然而越是這樣,卻越能讓人們感受此中的珍貴之情。

蘇白老師是我的業(yè)師,我之所以這樣稱呼,是因為從一開始,舅父說好了給我介紹一位篆刻老師的。1972年秋天,我隨家母去青島省親,舅父說你既然這樣喜歡刻印,那就給你介紹一位老師吧,但他是脫帽右派呢。母親一聽害了怕,立即代我表示了拒絕的意思,以至于說好見面也沒見成。但我仍固執(zhí)地向舅父要來了蘇老師的地址。一回上海,我就急不可待地向蘇老師發(fā)信,并不敢說實話地企圖解釋那天未能前去拜見他的原因。蘇老師很快就回了信,他似乎并不介意見面的事,言語中就象對一個老朋友似地通達和善解人意,他同時向我表示,只要愿意學,他一定當回事地好好教我。

那個年頭的我,對于學習書法篆刻真可說有種饑渴感。每一次刻完印章,我就立即寄給蘇老師,頂多三、五天,蘇老師就會回信給我。為了不讓母親為我擔憂,我又措辭含蓄地讓蘇老師把信寄到我當時上班的廠里。同事們看到門房間信箱常常有寄自青島署名“蘇白”的來信,都以為我在青島找了如此好聽名字的漂亮女友,有的同事甚至還提出何時能把“蘇白”帶到上海,讓大家飽飽眼福呢。

時間一晃就是幾個月,就在這一年春節(jié),我實在抑制不住對蘇白老師的思念之情,便利用節(jié)日休假,坐船去探望老師。蘇老師家在青島市區(qū)一條鬧中取靜、曾有不少文化人在此居住的名叫觀海二路的一處地下室里,房間雖小還一分為二,外加一間自己搭建沒有窗戶的簡易廚房。我至今仍然難忘和蘇老師第一次見面時的激動情形。蘇老師個頭不高,看上去身體虛弱,但透過鏡片的雙眼,卻顯得分外有神——我看得出這是一種被人冷漠已久而內(nèi)心又充滿激情的眼神!蘇老師久久地握著我的手,一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始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這以后,我差不多每隔一年半載,總要去青島一次看望老師。因為時間之故,每次我頂多只能呆兩天,我多么希望天天都能在蘇老師身邊,看他刻制印章,聽他講講印章學問啊。慢慢地我知道,蘇老師當年在山東德州任團市委干部時,因為人梗直說話坦率而被劃上“右派”的。他從事印學研究和篆刻創(chuàng)作,差不多已有將近五十年的光景。蘇老師年輕時就喜好鄧散木的作品,鄧先生亦曾為“右派”,蘇老師自稱是“臭味相投”地向這位“未面之師”求教了整整八年。他還說,歷次運動,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使他對人生態(tài)度改變很多,他曾決意從此不再去碰這些“封資修”的東西而一度學做木匠打發(fā)人生。孰料偶然間結(jié)識了年輕的我,使他重新又喚起了對生活對藝術(shù)的希冀和熱情。

蘇老師在印論上造詣尤深。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剛調(diào)入青島工藝美術(shù)所不久的蘇老師來滬公差,我便安排他和方去疾先生見面,歡晤之下,方先生極其賞識蘇老師在創(chuàng)作上和理論上的獨到見解,并稱贊蘇老師為山東印學第一人。

從1972年10月,一直到19835月蘇老師去世為止,我們之間的通信始終未有間斷,僅老師寄給我的信就有四百封之多。我想如果哪一天把這些信箋整理出來,那該是一部多么精彩的充滿著師生情誼的中國現(xiàn)代篆刻史話!如今,我自己也帶了不少學生,每當我回想起往日追隨蘇老師的樁樁往事,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蘇老師無比親切無比真摯的臉龐來。

方介堪先生是我在上海結(jié)識的。1975年十月間,方先生來上海小憩,住在位于黃河路上的女兒方丹文家。經(jīng)他的弟子韓天衡兄作介紹,使我有幸拜見了這位心中景仰已久的印壇泰斗式人物。在中國近現(xiàn)代藝壇,如果說畫壇的代表人物是張大千的話,那么,印壇的代表人物就該是方介堪。

我最初知道方介堪先生,是在年輕時曾讀得他早年勾摹編撰出版的一部叫《古玉印匯》的線裝印譜。當時我曾將方先生勾摹的若干印子,和原拓印蛻屢屢比照,一遍下來,竟然找不出有何不一樣的地方。這使我不得不從心底里佩服方先生的精深功力。

我當然知道方介堪先生是近代書畫名家趙時棡的弟子。除方之外,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一時喻亮的,還有平湖陳巨來和吳縣葉露淵兩位。在我懂得一點篆刻皮毛的時候起,我就知道上海篆刻界有方、陳、葉“三架馬車”的聲名。以鄙之見,從藝術(shù)風格上說,陳巨來的作品精工,葉露淵的作品靜穆,方介堪則以典雅勝。

記得那天我第一次去看望方介堪先生,是在傍晚時分,進門只見方先生正在埋頭刻印。臨窗的一只小書桌上放滿了已寫好印稿的式石料。我忍不住瞥了一眼,那方刻了一半的白文印面居然是“壯暮堂”(謝稚柳先生齋室名)!

面對著這位我心目中形象高大的印壇前輩人物,我緊張得手足無措手心直出冷汗。方先生在仔細看過我的習作之后,似乎印象還不壞,便和藹地一邊讓茶一邊和我聊起些與書畫藝術(shù)相關(guān)的話題,談話中說到上海的不少老書畫家如謝稚柳、唐云都是他幾十年的老朋友呢。并說此趟上海來,一來看看女兒,最主要是想會會這些相知多年的友人?!爸x先生昨天還請我在國際飯店吃飯呢?!闭f這話時,方先生的一臉快樂神情溢于言表。打這以后,我和方介堪先生便開始了十多年的交往。雖說這種交往基本上是通過通信方式,但每一次方先生到上海來,總不忘把我叫去,或喝幾杯酒,或說說藝術(shù),再不就聊聊國家大事。

早在方介堪先生的青年和壯年時代,就曾兩度來滬謀業(yè)。年未三十便任教于上海美術(shù)??茖W校、新華藝專和中國藝專授篆刻課??箲?zhàn)爆發(fā)后被迫離開滬瀆,后復(fù)返上海,未久因厭都市紛繁而重歸永嘉老家,從此便長住溫州,直到他終老。

平心而論,象方介堪先生這樣的藝術(shù)大家住在溫州一隅,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生憾的事。大家都知道,過去的溫州,是座相對單一的經(jīng)濟型城市,雖說不至于被稱作為文化沙漠,但總體說來,彼地對文化的認知和熱情自然是遠不如北京、上海的,甚至不能和杭州、南京等地相提并論。從這一點上講,方介堪先生身居彼地的無可估量的自身價值和上海一地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語,這不能不說是對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一種消極和無奈呢。

1986年秋天,我去廈門公干,就要返滬時,決意去溫州看看多時沒有聯(lián)系的方介堪先生。當天下午,午憩后老人正在專心讀報,我的突然到訪,讓他感到格外興奮,竟然幾次想折身起臥。那幾年,方老患上了前列腺肥大癥,根據(jù)醫(yī)生意見,對泌尿系統(tǒng)才做“改道”不久,這對當時已經(jīng)八十六歲耄耋之年的老人來說,思想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可想而知。我原先的打算,那次去溫州,主要是探望久病的方介堪先生,同時在可能的情況下,能和老人合個影,哪怕是在床頭的,也算是一種奢望和不虛此行了。孰料方老在得知我的想法后很表贊成,說:“你來我非常高興,我非但要拍照,還要寫字給你哩?!闭f得我一時語塞。

次日上午,方老特意請理發(fā)師為他整理一番,還換上了整潔的藍褂子。就在眾人將方老慢慢抬下地的那一瞬間,我分明聽到了他因難忍的疼痛而發(fā)出的令人揪心的叫喊聲。之后整整一個半小時中,老人打足精神地和我照相,萬般艱難地(他的手因長期臥病很少動彈已經(jīng)變型)為我題寫齋名,整個過程讓我激動地直想流淚。

臨告別時,方老把我拉到床邊,以一種近似征詢的口吻說:“解放后,我總共收了三個學生,兩個在溫州一個在上海(即當時的溫州博物館副館長林劍丹、溫州書協(xié)副主席馬亦釗和上海畫院副院長韓天衡),我打算把你作為我最后一個學生,你覺得可妥當?若允,我將把‘丙寅重陽后第九天’這一內(nèi)容寫進我的《年譜》?!鄙窀ξ炊ǖ奈?,此刻可真是倥傯萬分了,我,一個十分淺薄的區(qū)區(qū)后學之輩,居然也能忝列于方介堪的巨麾之下么?我知道這是堪師對我的鼓勵,這無疑是一份莫大的殊榮。

一晃眼,方介堪老師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每當我看到他一臉慈祥的照片,總感覺親切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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