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如果你被貼上了這樣的標簽，是會如釋重負還是如坐針氈？
近來有一部講述《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的電影，戳中了許多影迷的軟肋。這部獲得戛納、奧斯卡多項提名的電影，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獨特卻又觸及四方的女性成長圖景：女主朱莉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不斷自我覺察、渴望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現(xiàn)代女性。但在30歲的年紀，她仍然身處一種龐大的迷茫之中。
影片的序曲，學生時代的女主會把手機鎖起來，這個時代太多的信息涌入，有時候她不得不把這些聲音切斷。短短幾分鐘，讓我們看到了她經(jīng)過自己的選擇、嘗試，學習醫(yī)學、成為攝影師等跨度極大的學業(yè)和職業(yè)路徑。遇見不同的伴侶，但都未等來結(jié)果。
影片結(jié)束你理解了她對自己的定義——世界上最糟糕的人。30歲的朱莉，在她的生活里遭逢了種種“可能”，遇到了愛、遇到了性、甚至遇到了相知和了解，最終仍舊孑然一身地生活。當然這個時代的女性早已知道，孤獨并非是一種損毀。但它所對焦的那些問題仍然是我們共通的困境。
我們究竟是誰？我們到底要過什么樣的人生？平庸的大多數(shù)，如何去一磚一瓦地搭建自己的個體生活？如同影片所提示的，我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但除了我自己，誰也沒有資格這樣告訴我。
01
自由的尺度
看完《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那個下午，我覺得度過了一段綿長溫柔的午后。
娓娓道來的生活際遇，仿佛是一場沒有路標的奔跑。看似四處皆為道路，但卻不知目的。同時，也堵死了許多失敗后的虛妄借口。不能讓長大成人后的我們說，假如我當時……就好了。別說沒有假如，就算像女主一樣試過了種種“假如”，也仍難得到一個確切的圓滿。女主擁有做選擇的機會、去實踐的成本，遇見了一個戀人后還有戀人。她把我們曾想過的嘗試都活了一遍，但這不是一個雞湯勵志故事，她最終并未功成名就地成為一個“人物”。
影片結(jié)束，我像是在看另一個維度的自我裸奔。覺得喉嚨發(fā)緊，張了張口既說不出話也流不出淚?！笆澜缟献钤愀獾娜恕保@不就是在說我們每一個充滿期待卻又無力回天的人生嗎？
英國作家朱莉婭·塞繆爾在《生活即變化》中寫到：盡管我們想速戰(zhàn)速決，但情感與外部事件的同步需要時間，我們無法強迫自己的感情跟搬家貨車，或是新工作、新角色、新身份一樣齊頭并進。從小到大，我們以為生活是向上的旅程，是通往更美好境地的階梯，每一階都更上一層。然而現(xiàn)實遠比想象更不確定，它有起有落，唯一確定的就是變化。
而我們似乎唯一能做到的即是：接受在這個世界動態(tài)地生活。這也是我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它沒有完美的大結(jié)局，就是在講述真實的成長，探討了女性的恐懼、焦慮、悲劇、愛欲和生活本質(zhì)的流動。
朱莉和前任分手時說“我覺得我就像是自己人生的觀眾，就像是我在自己的人生中出演配角一樣?！被畈坏阶约旱钠诖?，是大多數(shù)人的現(xiàn)實。面對自我是一門艱深的功課，之所以選擇“30歲”也大抵是這個原因。處在這樣一個退無可退的成年世界門檻，突然赤身裸體地面臨周遭無數(shù)無法命名的審視。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
難道人生至此，就一定要交上婚姻、社會價值反饋的答卷了嗎？我不知道，但也似乎正在經(jīng)歷這場無名的考試?，F(xiàn)代人的生活，太容易被一種奇異的統(tǒng)一步調(diào)所控制。我們的感動和體悟，由四面八方的社交平臺集體呈現(xiàn)。追求趨之若鶩的共鳴，缺少“少數(shù)和個性”的生長空間。交不上社會答卷的，頭上仍有“隱形后進生”的帽子。
但更困難的是，朱莉真正痛苦的深淵在于：內(nèi)心掙扎尖叫的“自我”并未出生。
每一段嘗試后的生活似乎都不是她要的生活，每一個交往著的戀人都無法讓她開啟另一段人生。她狂妄的、渴求著被看見的“自我”如此虛弱、不堪一擊、模糊和破碎。
這是一個人對自己真正的否定。在自由尺度中的探索和游走，也如涉險于一片白霧籠罩的山林。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
但自我的匱乏不是朱莉一個人的困境，它是這個時代呈現(xiàn)給我們的難題。在“資本沖動”的籠罩下，無論是社交媒體的熱點追蹤還是消費內(nèi)容的同質(zhì)化倡導，人們關(guān)注的內(nèi)容（精神性的）和生活方式（消費行為）很難為這個世界再貢獻個性。
所以當我們從“塑料生活”里想找些本質(zhì)，詢問自己到底需要什么生活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一份特別的、讓我們可以拋棄一切、超越一切的情感，我們也很難有決絕的選擇。
是生活強烈的隨機性，讓整個時代的人類開始漂流。女主角身上心里無名的不安，生活選擇上的不斷嘗試，潛在著結(jié)束這種漂流的欲望，和茫然無措的失落。猶如身處寬闊海面，想在此留下一點痕跡，卻發(fā)現(xiàn)不過雨滴一顆。但她想做一塊兒磐石，人類的“自我”就是超出生物性和自然性的存在，是文化性和精神性的產(chǎn)物，成為“磐石”的愿望，就是建設(shè)生活意義的起步。
02
進行中的奔跑
這部電影的導演約希姆·提爾是挪威著名導演拉斯·馮·提爾的表親，他在北歐迷人富足的挪威首都奧斯陸長大。電影中故事的發(fā)生地也來自這里，終年溫潤的溫帶闊葉林氣候，保留著中世紀城市面貌的同時，也是全歐洲最富有、安全、擁有最高生活水準的城市之一。但就是這里，一個代表著諸多文明尺度的地方——仍然令我們窺見了女性在起跑階段的共通困境。
她有著所有缺陷人格角色在城市生活的核心危機：缺乏父愛的單親家庭，無處著力的事業(yè)，對于性和親密關(guān)系的不安，以及因此被貼上的標簽。
女主雖然在嘗試書寫大膽新潮的女性宣言，但沒有一刻是真正自信的。她對父親的憤怒長久沉寂。她寫完的文章羞于發(fā)表，被戀人贊美時仍然難于安然承認。她內(nèi)心的彷惶不安，她對浪漫關(guān)系的追求，也在為她制造新的痛苦。
在這里我不得不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在講述戀愛關(guān)系的細膩是非?？少F的。所以電影非常好看，那些浪漫迷人的處理讓整部作品無論講述多么下沉的話題，都仍然是燦爛的。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
比如海報上女主奔跑著的笑顏，就是在去見新戀人的路上。有一段美麗的超現(xiàn)實鏡頭：那是一個清晨，和同居男友如常的一天開始了。她打開一盞燈，一切都靜止了。四處的山川、河流、草坪和人群全都存在，從日出到日落。但跑過這幾個街區(qū)，她要去見心頭記掛的新鮮愛侶。兩人交談、纏綿、擁吻，那一切美好的事物雖然存在，但都比不過她此刻正在進行著的“美好”——fall in love。
而回到現(xiàn)實中的現(xiàn)實，和同居男友愛情的燈盞熄滅了。她選擇分開，她要繼續(xù)新的關(guān)系，雖然最后仍舊在重復(fù)和增添著新的痛苦。兩段展開描述的戀情最核心的關(guān)系矛盾在于“生育”。一個平權(quán)意識“應(yīng)該較為成熟的地方”，“生育”依然影響著在這里生活的女性，該如何選擇和她的伴侶繼續(xù)后面的人生。
她也曾嘗試過跟隨男友去參加家庭聚會，和那些以“家庭”為單位的朋友們度過了孩子奔跑、大人尖叫的周末。在那濃縮的家庭體驗中，無數(shù)婚姻世界的裂縫撲面而來。女主也和當時的男友不斷地爭論，男友會說著“很多人自己還沒活明白就有孩子了”，一邊仍不放棄說服她“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你比我小許多，我不能再等了。”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
盡管男主是一個功成名就的漫畫家，會和女友進行深入的交談，似乎欣賞她的表達贊美她的文章。他依然以一種“軟壓力”的方式在說服自己的伴侶幫助自己完成為人父母的心愿，即使這不是對方此刻的心愿。
當然，女主不是受害者或者值得同情的弱小女孩，她是一個受過教育、擁有選擇能力的都市女性。但同時她依然對自己的困境毫無辦法。以至于當意外懷孕來臨，她也面臨著時刻動蕩不安的心。這部電影很珍貴的地方在于：它真的在以女性作為感受中心去討論女性遇見的問題。最后，當孩子又意外離開時，她悲喜交集的表情里也有松了一口氣的安然。
梁永安教授在解讀《小婦人》時說：“隨著高等教育的普及，生命的打開，內(nèi)部世界的多元化，一個人有更多的價值和更廣闊的選擇性。經(jīng)歷了城市化、中產(chǎn)化，經(jīng)歷了豐富的社會變遷，個體積累了大量的差異性。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下，女性對這個世界更有一種蓬勃的要求，反叛精神更為強烈?！迸栽诟鞣N社會文明化之中，在發(fā)展、失序和建立新的脈絡(luò)的過程里，開始迸發(fā)更豐富的訴求。片中的朱莉處在女性成熟度最好的30歲年紀，但為什么身處如此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接受如此良好的現(xiàn)代教育，她仍在這個年紀處于呈現(xiàn)出自毀式的迷茫呢？而朱莉的狀態(tài)甚至是世界女性共同面臨的問題：她在生育和婚姻問題上的被動、她對身份建設(shè)的自卑、她在面對自我社會價值上的迷亂。
但情況正在發(fā)生變化。去年有一部90后女導演的電影《愛情神話》，就以非常輕巧的方式在探討女性的欲望和訴求。一個幽默的橋段是，前妻一臉認真地說出“我只不過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痹谡{(diào)侃和嬉笑里，釋放了性別平權(quán)的巨大信號。
在中國文化語境里，這部電影中的三位女性都全權(quán)以自己的感受和需求作為中心，顛覆了老白（片中男主）的種種預(yù)期。是近年來中國作品中，呈現(xiàn)女性自主性、自由度最寬適的作品。這和《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在女性行為上存在一種共性：從男性的眼光、邏輯、要求和期待中，跑了出來。
《致命女人》劇照。
但跑出來之后呢？
離開傳統(tǒng)社會，農(nóng)業(yè)社會的那些規(guī)則體系之后，我們新的人、新的女性，在前往新的環(huán)境下繼續(xù)往前生活的時候，一定會有新的命題出現(xiàn)，也是朱莉正在面臨的：我們需要什么樣的觀念，需要什么樣的生命追求，去構(gòu)建比較幸福的“個體生活”。
但跑，是前提。不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還是《愛情神話》，或者《致命女人》到國內(nèi)不斷出現(xiàn)的《愛很美味》《我們的婚姻》等，都無一不在呈現(xiàn)著越來越強烈的女性主體性，先讓“自我”離開此前的束縛，是全球女性進行中的動作。
03
第一人稱單數(shù)
“三八婦女節(jié)”時，日本女性主義先驅(qū)森崎和江女士說過的話又被大家紛紛轉(zhuǎn)發(fā)：我們要退回扣在女性頭上的種種稱呼，回到無名。因為實在有太多的名字，母親、妻子、主婦、婦人、姑娘、處女……但我們，就是我們自己。
“第一人稱單數(shù)”，也是這部電影接近尾聲的章節(jié)標題。
前任患了癌癥離開，朱莉也又結(jié)束了一段戀情，她一如我們初見她時一樣，好像又回到了一個人的自由迷霧之中。但終究還是不一樣了，走到過“一切的盡頭”，陪伴過昔日的戀人永別。她坐在海邊，看著朝陽一點點升起來，陽光灑在她的臉龐，生活如此，都會心碎。她攜帶著這些過往，繼續(xù)著三十歲以后的人生。
作家史鐵生曾經(jīng)寫過一段對人生精妙的總結(jié)：人間這出戲劇是只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臺，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于知不知。
所以坐在海邊聽聞噩耗的朱莉，雖然流淚但并無更多感傷。因為你知道她會坐起來，還有后面的故事發(fā)生。我說電影很溫潤，是因為如朱莉般的女孩可能都經(jīng)歷過幾段感情、人生里開始過不同的序章，有過不確定的放棄和繼續(xù)著不確定的以后。在探索、尋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過程里，開始接近那個藏匿的“自己”。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
到了這里，電影超脫了關(guān)于性別的束縛。它開始討論的是任何對成長有渴求的人：我們面臨的不過是為這個“自我”重建坐標系。
它像陪伴著女主和無數(shù)潛藏在這樣人生檔口的年輕人一起，剝?nèi)ヒ粚涌謶趾徒棺频耐庖?，讓溫柔和耐力展露出來。好像不必在面對海量涌入的信息而不知所措，大多?shù)的社會比量開始失效。
女性的成長往往是從向內(nèi)尋找開始的，她不再去渴求新一段的關(guān)系，新一份的職業(yè)，而開始選擇在自己的遭遇中不斷前行。所以在片中后記，看到她舉起相機從容地引導著生澀的女演員。她能夠為其他的女性提供信任的力量了，這時候電影所觸達的連接如此敏銳，不只是在奧斯陸而是和世界上各處的女性一起猶疑、絕望、在平庸和想象中反復(fù)橫跳。
我常用平庸生活將自己包裹，但每時每刻，作為自己人生的觀眾，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只能是我，對自己下這樣的定義——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我拒絕成為被審判者。這個片名，妙就妙在它既是一種反饋也是一種自言。但除了“第一人稱”的我，誰也沒有資格告訴我。
作者：走走小姐；
編輯：走走；
校對：趙琳。
題圖來自電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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