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70歲的老人，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少年。在中華禮樂面前，我不得低頭，重新做一個像孩子般的大人。 ——王鎮(zhèn)華
我與王鎮(zhèn)華老師一起共進早餐，發(fā)現(xiàn)他講話有個特點：他一開口，你就想繼續(xù)聽下去。
比如，他對我說：“那個時候，我感覺到再不站出來就不行了?！?/span>
這句話的上半句是我問他，他是如何在人群中找到林老師（王鎮(zhèn)華的愛人）的。他告訴我，他們是建筑系的同學(xué)，建筑系男生多，女生少，他感覺到事態(tài)的嚴重。
林老師坐在他身旁，安靜地吃餐，聽我們講話。時不時拿些東西放進王老師的餐盤：“這個味道很好，你嘗嘗?！比缓髮ξ艺f：“那個時候，他坐在我前面?！?/span>
再比如，輪到他演講，開場白居然是：今天早上，幾位老師、主持人（記者注：當天的主持人是李辛）的話都讓我有很多觸動，這個human touch很不容易。但是到了下午，我過度認真，反而頭有點昏。但是還是很高興。中國的“中道文化”終于有一股氣，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浮現(xiàn)。
此話一出，會場的“氣”一下子聚了起來。
沒讀過《易經(jīng)》很麻煩
王鎮(zhèn)華：各位朋友、同道、同好，很高興聽到明雨（記者注：黃明雨。立品圖書出版人。北京辛莊師院的創(chuàng)辦人。）的電話，我答應(yīng)來了。我在辛莊講課的時候，黑板上寫了一副對聯(lián)：乾坤的孩子不忘本，得道的大人真性情。橫批：中道今來！
其實“中道”每天都來，人類看不到。今天我聽到很多訊息，都在說它本來就在。原來我們這顆心，稍一不慎就滑開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剛剛兩句話還講到真理，馬上就真妄相待，糊涂話又出來了。
不是批評各位，我自己切身常常也是這樣。
記者注：坐在下面聽，感覺還是被“批評”了。不過，因為說話的人把自己也包括進去了，這個“批評”聽起來就舒服很多，成了一個重要的“提醒”。
一上來，就被真話刺激，心又極其喜悅，期待接下來的內(nèi)容。
王老師講話中，常常出現(xiàn)“中道”。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不明白也不用急，反正讓學(xué)生明白，是老師的事兒？
王鎮(zhèn)華：準備了18張A3紙的講綱，我們只能講個三、四張。特別充分準備，就是因為講不完的，資料上都很清楚。
首先引用老子的話：“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所以不病”。
說的是：知道自己不知道，是高尚的。不知道，假裝知道，有病。圣人把病當病，所以他不生這病。
這個話值得我們求道的晚輩子孫一直記得。
時間的關(guān)系，我就把這個講綱介紹一下。第一份材料是書院的功能與精神。
我是學(xué)建筑的，臺灣總共有65個左右明清兩代的書院，毀壞之后剩下十五、六棟，我全部測量過。進進出出這些老書院的時候，覺得歷史的真實感跟連續(xù)感觸動了我。我就寫了這本書《書院教育與建筑》。大概把臺灣所有的書院做了初步的集結(jié)，單單科考那個表就弄了幾個月。到底是三年兩次考秀才，還是幾次，到現(xiàn)在不太清楚。我都根據(jù)真正可靠的文典，或者是實錄去整理，不容易出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終于離開大學(xué)辦了德簡書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27年多。所以聽到書院聯(lián)合，（記者注：意指此次書院學(xué)研聯(lián)盟）大家想要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研究，我很感動。
我們先從書院的功能與精神開始。第二個小時50分鐘，我再把文化的心得介紹給各位。最后，我特別準備了禪宗的悟與不悟。前面我放了《易經(jīng)》的大表。
三份資料,我盡我的能力介紹給各位。如果沒有說清楚的,講綱上都有，我就不會有遺憾了。
中國的書一定要跟“中道”接通，接不通的，你就會不相信書，不然就是已經(jīng)在講“中道”了。到最后完全可以把書放旁邊，直接檢驗天地萬物人我，就把中道講清楚了。但是這個書不能丟。經(jīng)、史、子、集最終就是看有沒有在“經(jīng)”上下過工夫?！敖?jīng)“里面的《易經(jīng)》更是考驗。沒讀過《易經(jīng)》很麻煩。
每個人都博大精深，天地中間的人更接近地，與天之間還有個天溝，天塹，不容易翻上去。這個跳躍的智慧，必須在《易經(jīng)》里面來體會。要跳上去，請你把自我意識丟掉，絕對不要自我執(zhí)著。
我自己身為一個70歲的老人，從來沒有離開我的少年。
我什么都肯學(xué)，什么都敢承認我不會，不懂，心里其實都有一點懂。當你確定自己很懂的時候，就停在那里。所以我把《易經(jīng)》的資料作了取舍，試印本出了這本書《易經(jīng)白話生活譯》，用“生”與“活”去翻譯它，所謂生之，活之。
其實我們并不了解“生”，我們既然被生下來，有沒有好好“活”？壞就壞在這顆心，把自己卡住了。我們沒有德位，就容易卡在自己的信念上，一直找不到自己在天地中的定位。所以《易經(jīng)》里面說，“圣人之大寶曰位”。你懂得天、懂得地，還要知道人，自己的定位在哪里。
所以我很感動杜老師的介紹。（記者注：杜囂，林泉高致書院院長。）因為他有很多話就是我心里面想說的。他講“中華禮樂”，“禮樂”是教老百姓的，讀書人則直接講“德”和“道”。誰能制禮、作樂？圣王。君子只能傳道。所以中國的圣王，對待老百姓是完全認真地面對他的“德”跟“道”，這兩個是天命。“德”是天心，“道”是上天的身體，大自然，大生命。所以讓我們活了五六千年的就是經(jīng)典、禮樂。
我不得不在中華禮樂面前低頭，重新做一個像孩子般的大人。
記者注：聽到這里，我抬頭看了看這位王老先生，這位70多歲的老先生，發(fā)如劍指，面容清朗，說話有力。說到“重新做一個像孩子般的大人”時，老先生語有哽咽。
我再次低下頭來。
王鎮(zhèn)華：現(xiàn)在，我們看書院的功能與精神。書院產(chǎn)生的背景。
因為儒學(xué)“課而不教”。“課”就是科舉考試。我們當時就覺得這些山長（指院長）大概都避重就輕，只負責每個月的科舉考試。外面要“科考”，里面學(xué)子叫“生員”，他們的心都想研究“生命的學(xué)問”。
最近我覺得那些院長、山長不教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很深刻的道理。像王陽明的至交湛若水（記者注：明代哲學(xué)家、教育家。專心教育，到90歲的時候，每次講學(xué)之前，都讓人抬著自己的棺材。他的學(xué)生中還有不少比他年老得多的人。有一個叫吳藤川的老人，以77歲高齡好學(xué)不倦，因敬仰湛若水的道德文章而拜湛若水為師，湛若水深為他的好學(xué)精神所感動，尊稱他為藤川丈人，并贈送一根用南岳四方竹制作的拐杖給他。三年后，湛若水的弟子中又多了兩個八旬老翁，一個是82歲的黎養(yǎng)真，一個是81歲的黃慎齋，他們倆和吳黎川都是年逾古稀的學(xué)生，一時被稱為“天關(guān)三皓”。），在廣東創(chuàng)建大科書院。學(xué)生一再求他講課，他不講。他說“生命的學(xué)問不是用嘴巴講的”?？墒恰吧鷨T”（指學(xué)生）一求再求，他說“我再不講就對不起你們懇切想學(xué)?！彼?，他簡簡單單地用一頁書把整個精華都講完了，講清楚了。所以老子說“少則得，多則惑”是真的。但“少”又必須是貼緊生命，沒有絲毫的跳開。
這是書院的背景和大體的情況。
學(xué)統(tǒng)是文化的傳承，它要傳道，也就是立命?！暗隆本褪橇⒈?，“道”就是立大?！暗隆迸c“道”就是“主”與“體”?！爸黧w”一確定，人就有格。一個人有“格”就有“位”。這幾個字慢慢講會很清楚，現(xiàn)在只能夠順著綱要講下去。
我們的禮在祭祀上只剩下香火，其他血祭等我們過濾了。
書院只能祭先賢，我們只祭拜自己真懂的對象。我感覺到黃帝以前，甲骨文已經(jīng)慢慢地形成“中道”，“黃”就是“中”，“帝”就是“天”。“黃帝”不管是象征人物還是真實人物，“中道”在他身上閃耀。堯舜禹又一次確立“允執(zhí)其中”，三位圣王傳遞的就是這一句話。到了周代，各民族都承認了《周易》。
我發(fā)現(xiàn)中國的字，回到上古，每一個字都很力量。一變成複詞就亂?，F(xiàn)在中文幾乎變成影子語言，好像要還原到英文才知道它的意思，真是顛倒。所以我們對倉頡畫像三對眼睛，不管它，總之你要造字就要接天命；正名是儒家大事。
學(xué)統(tǒng)先于治統(tǒng)，道統(tǒng)高于政統(tǒng)?！盎实垡惨欣蠋煛蔽疫@個觀念，得之于錢穆先生的一次演講。他講著講著居然拍桌子說，“皇帝也要有老師”。
我覺得桌子不必拍。真正需要老師的是老百姓，就教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主體，“德”跟“道”，每個人身上都有，很豐富。知識分子、讀書人比較難教，很多東西已經(jīng)先入為主。
這個傳統(tǒng)很清楚地說明了如何治天下。
在結(jié)構(gòu)上，科舉人才進入權(quán)力核心，一個進士至少在中央當主事（司長），放到地方是縣令。書院經(jīng)濟上，不管“官”或者是“紳”都是捐學(xué)田，它的精神是經(jīng)費獨立。
社會風(fēng)氣很重視教育，地球上最重視教育的民族就是中國人跟猶太人。很重視士君子、讀書人。
嘈雜中你能講多少話
其實老師分三種：教師、經(jīng)師、人師。
經(jīng)師就已經(jīng)不容易了，漢朝都是五經(jīng)博士，那是經(jīng)師。
真正的人師，他不肯講話，因為講話容易把實踐的心得概念化。你講，他（學(xué)生）也跟著講，但是，你背地里怎么做，他（學(xué)生）也跟著你怎么做。
我常常覺得自己做錯很多事情，就是講太多。我沒把握我的學(xué)生，是不是受我影響而立格了。
我其實已經(jīng)到了厭惡講話的地步。就像十只手指，你能拿多少東西？你通通不拿，它是自由的。在嘈雜中你能講多少話，安靜中你的靈才是活的。
所以寧靜里面有道的聲音。靜謐，言字邊，右邊一個必，一個皿。靜謐，需要從安靜中去契合。
沒想到這次來，又整理了18張講義。我會盡量把時間，控制在大會給我的時段里。
人師教育“生員”，也就是秀才。
書院的功課表是自己定的。學(xué)生住學(xué)齋，老師住大堂旁邊的耳房。一定要一起生活，而不是上完課，他回他的家，你回你的宿舍。
學(xué)生什么時候需要老師，是在生活中隨機發(fā)生的。所以老師一定要以身作則。
我看過杭州藝專（記者注：指民國時期的國立杭州藝專）的資料。一年級就看高年級怎么生活，高年級看助教，助教看講師。都是比誰早起，誰晚睡。真正的好老師他是最用功的。弘一法師、林風(fēng)眠都是那個學(xué)校的老師。就是生活在一起，用身教讓別人效法。
講話沒辦法。
學(xué)習(xí)一定是“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這是孔子的話。“言之不文，其行不遠”……這些都是印在我心里面很長久的。
古代的學(xué)跟今天的、跟西方的學(xué)不一樣。
“學(xué)”第一個字“悟”，就是覺。
不求大徹大悟，日常生活中就有很多自悟、覺知。它不是那么穩(wěn)定，但是經(jīng)常冒出來的。
你有沒有記下來？我記了一輩子。我從初一開始，甚至更早我就記筆記。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會教我。我最尊敬的老師，就是心頭那個“自悟”的老師，人有“覺”的無師智，自然智（佛經(jīng)名詞，卻沒開展），孔子也是卑以自牧，故無常師。
“學(xué)”的另外一個字就是“效法”。
要注意，今天的偶像替代了人格典范，他要負的業(yè)力非常大。能做老師，讓同學(xué)尊敬你，你要承擔什么業(yè)力。所以偶像不是效法的典范，他會引起這么大的無限潛能，我愿意像哪那個女歌星、運動員，就是因為我們把他當人格偶像。
“習(xí)”，就是研習(xí)、講習(xí)。重點在“問題”與“習(xí)行”。
如果你的壞習(xí)慣已經(jīng)形成，好習(xí)慣就進不去。明代有所謂的“會講”。一個人的人格給別人的印象不那么立體，要很多位“大人”站在一起就不一樣。他可以看到一種比較完整的整體的人。
山長（指院長）經(jīng)?！罢n而不教”，只改學(xué)生的作文，談個人的進度太快還是太慢。這已經(jīng)到了明末清初的書院的風(fēng)氣。
能夠出來講課，是一件大事，要昭告地方。
講課之前要演奏鹿鳴、鶴鳴等詩歌。學(xué)生問問題，要直接走到前面，跟老師并排問答。學(xué)生怎么問，老師怎么答，是平等。我只要想到這一幕莊嚴的真正的講堂之禮，就非常受用。就是學(xué)生也是有主體的，不是一味地聽，一味地認同你。
記者注：感覺才開始，便進入中場休息。我悄悄問林老師（王鎮(zhèn)華的愛人），怎么看王老師的講座。林老師笑笑對我說：“他這次是傾囊而出?！?/span>我心一震。
王老師所描繪的書院，如同一幅平凡而大氣的圖景，呈現(xiàn)在我面前。有很多人，很多老師，很多學(xué)生。很美。心里突然歡喜起來，盡管現(xiàn)狀尚不盡如人意，但只要知道了，就不遠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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