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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克劍:“道法自然”

黃克劍:“道法自然”

(2012-11-04 02:2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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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類: 道家
 老子學說輻輳于,一切從這里說出來,一切又歸結(jié)于此。意味著某種虛靈的境地,也意味著導向這虛靈境地的某種途徑。《老子》二十一章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有精甚真,其中有信。這段話不能當作對的定義或界說去理解,把它 執(zhí)著為定義或界說就可能把實體化。近百年來,尤其是近五十年來,老子之往往被研究者們把握為一種實體。有人說是一種物質(zhì)實體,有人說 是一種精神實體,兩種見解似乎截然對立,但都在所謂萬物始基或萬物本原的意趣上以西方哲學中的實體范疇誤讀了。其實,老子講道之為物,原是擬物而談。說道之為物略相當于說道這個東西,說道這個東西并不是肯定是一個東西,說道之為物也不是肯定是一個,一個實體。老子從沒有為下一個定義,也從不曾以道是什么一類語式提出問題,對于他只是一味地用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去形容,以這種形容引導人們?nèi)ハば捏w悟、默識冥證。其中有物是擬物論道,其中有象是擬象論道,其中有精”——“——也是擬或擬論道,真正說來,既非,又不具,也無所謂情愫,擬物、擬象、擬情以說,不外是要人們?nèi)バ念I神會那通于萬物的的真確而可信的消息。

老子是個生命真切的隱者,就隱者的人生態(tài)度而言,他可能并不打算也不主張著書立說的,因為他悟出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道理。如果能用語言說明 白,那就不成其為原本只有憑著意會、憑著體悟才能了然于心的了。所以,老子倡導不言之教。但不言之教終須以言誘導,這用后來莊子的話說就是言無言。那個老子西去而自隱的傳說,是切近老子學說的真諦的。從出關時關尹說的子將隱 矣,強為我著書這樣的話可以推想,老子為其不言之教留下言語或文字是為之,是勉為其難。不能用言詞恰如其分地說出來的意味,如果不得不訴諸言詞以求表達,言說那種意味固然是一件難事,理解那被言說的意味同樣是一件難事,這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這個用語上。一般學人解釋,總會把它放在一個 隱喻的語境中,以為通常所說的道路的升華,這當然大體是不錯的。但重要的是,如何就此使道路給予我們的啟示進到一個更深的層次。道路是行走者走出來的,而行走者走路總會朝著某個目標,就是說,道路總是導向某個方位的。因此,可以說,作為道路的升華自始就隱含了的意趣,而對這意趣的領會只能在可喻以行走的人生踐履中。唐人陸德明在他所撰的《經(jīng)典釋文》中就指出過:“‘本或作《尚書"禹貢》的九河既道(導)的說法,《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中所記鄭國大夫子產(chǎn)的話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導),甚至《論語》的《為政》篇所輯孔子對為 政以德的論說,即所謂道(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其中對字的使用,都在的含義上。是一個動詞,《老子》一書雖然以名謂方式用指稱形而上者,但所蘊含的那種的意味仍默默提示著人們不可把靜態(tài)化、實體化了。這正像后來《易傳"系辭上》就形而上之所說的神無方而易無體陰陽不測意味上的沒有固定的處所,可理解為生生不已不牽累于形體),老子這里的是沒有邊界、沒有形體的,不過,同樣是沒有邊界、沒有形體,在《易 傳》那里和在《老子》這里出的方向大異其趣。老子的指示給人們的是一種虛靈的動勢,它成全事物卻又不取外在于事物的他力干涉的方式,它集的性向與的性向于一體,因而反倒是對通常所謂有為無為的超越,而這超越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價值導向。

從價值導向看之所(導引),老子的最深微、最親切的旨趣就在于順應自然而不刻意、造作。《老子》二十五章有這樣一個說法: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說的是人、地、天都以為法,而自然為法,之所不過自然而已。這里所說的自然不是一般人心目中那種成形見體的自然界的萬事萬物,而是顯現(xiàn)于萬事萬物之盎然生機的某種動勢和天趣,換句話說,這所謂自然,是指森然萬象自己如此、自是其是、自然而然。對于這一段話的理解,有兩個問題需要提出來討論,其中一個涉及《老子》一書原文的校改,另一個是這段話的后一句應當如何斷句。實際上,《老子》帛書甲乙本的相關段落,除若干虛詞有出入并把域中有四大域中寫為國中外,與上面依王弼注本所引的文字沒有什么差異,而楚墓竹簡本在這一段話的句詞上沒有提供新的東西,除一二虛詞略有不同,其它文字與帛書甲乙本全然一致。但《老子》一書的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整段話的前兩句中與道、天、地并稱為的是,后一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由法地、法天、法道而法自 然的卻是。于是,一些學者試圖依自己理解老子學說的邏輯對漢魏以來傳世的《老子》一書作字詞上的校改,以求文句的前后一貫?!独献印芬粫默F(xiàn)代通行本把前文王亦大、王居其一焉改為,以就后文人法地……法自然,今人高亨、張松如等又先后依據(jù)唐人李約的《道德真經(jīng)新注》和金人寇才質(zhì)的《道德真經(jīng)四子古道集解》,將后文的改為以就前文之。在我看來,這樣的校改其實并沒有多大必要,而真正的問題在于如何領會以王弼注本為代表的傳世的《老子》二十五章中的關系。探老子本意,王居其一四大原是稱嘆之辭,稱嘆王亦大,并不是對于在位之的那個爵位的頌仰,而是對于體法自然達到極高境地而足以使天下人歸往的那種人的推許。老子所謂王亦大,其原型是心目中的上古之王,上古之王可以說是人中的者,這是由于法道、法自然?!墩f文解字》這樣解釋大,天大,地大, 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古文大也。依古時人的信念,、、為三,老子稱,說到底是稱中之者為。稱中之者為即是稱中之典型為;在老子那里原只是的典型(人成其為人的最佳體現(xiàn)者),稱王亦大仍不過是取典型 而說人亦大。這典型的確定在于其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所以王弼注本、帛書甲乙本、楚墓竹簡本在王亦大、四大……王居其一之后,都接之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透露的是的消息,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而真正成其為 ,也因此堪與、配稱為三,甚至與、、配稱為四。天地不仁,本來就沒有什么意欲或念愿,由所導的自然趣向說到底只是對人而言的。因此,唐人李約的《道德真經(jīng)新注》也對法自然句作這樣的標點:人法 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今人高亨就此解釋其意為:人法地與地同德,法天與天同德,法道與道同德,法地、法天、法道都可歸結(jié)為法自然。并且,他補正說,依理相推,這一句話的原文應當是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而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所多出的地、天、道三字可能是后人傳抄時的誤贅。李約、高亨對這句話的讀法與《老子》諸多注本不合,但別出心裁的斷句除開更多地突出了法自然主要對人而言外,與通行的解釋并沒有大端處的抵牾。

自然不像古希臘哲學中的邏各斯λογο)那樣把一種勢所必至的命運——所謂不可挽回的必然”——強加于宇宙萬物和人,它沒有那種一匡天下的咄咄逼人的霸氣,它對于萬物和人并不意味著一種強制性的他律(人和萬物之外或之上的某種律令)。導人以自然只在于喚醒人的那份生命的 趣,在老子看來,這生命的趣正越來越被人自己造就的文物典章、禮儀制度、風俗時尚所消解或泯除。先秦諸子從老子講起是順理成章的,道法自 然所啟示給人們的是任何有價值的人文探索都不能沒有的自然的起點。


有無相生

自然自是其是,自然而然。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它永遠無意于有所作為,卻又無所不予以成全;它自己是自己的原因和根據(jù),因而無所依賴、無所牽累,它顯現(xiàn)于天地萬物的自化、自正”——自己化育自己、自己匡正自己,卻又不受任何有形事物的時空局限的制約。就它見之于事物的自己化育自己、自己匡正自己、對天地萬物無所不予成全因而無不為而言,它有的導向;就它不為任何界域所限制、不局守在任何經(jīng)驗事物中、永遠無意于有所作為因而常無為而言,它有的導向。自是其然、既、既,這自然而然的、一體使呈現(xiàn)出它的玄深和高妙。

《老子》一書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段話可以說是老子論的總綱,也可以說是老子論或論語言的總綱,論和論的相即相成意味著道家價值形態(tài)的形而上學與道家語言觀的相即相成。言說總是從命名開始的,命名既是對被命名者的敞開、揭示,也是對被命名者的抽象和遮蔽。老子以立論,凝聚了他對人生和關聯(lián)著人生的宇宙真諦的體悟。當他開口要說出這真切體悟時,他遇到了一個注定不可克服的困難:一旦被命名、被語言表述出來,那被表述出來的就不再是他所體悟到的恒常的或所謂常道了,這個命名既然是可以稱呼、可以叫出來的名,那它也就不再是與體悟中的常道相稱的常名了。單是從老子對這個困難的指出,就足以看出這位不言之教的倡導者對語言的警惕,對可體悟而不可言說者在被言說時可能毀于語言的敏感。但他還是不得不對不可言說的”——“常道”——作一種勉為其難的言說,不過他畢竟把言說那不可言說者的后果在言說一開始就告訴了人們。把言說那不可言說者的后果告訴人們后卻還要言說,這實際上是提醒那些聽他言說的人不要執(zhí)著于言說,而要透過這言說去體悟那不可言說者。為老子所體悟的上通天地的原始,下貫萬物的生滅。在他看來,見之于天地初始不可命名、不可摹狀或所謂無名時,也見之于萬物創(chuàng)生化育、可以描繪它們的情狀因而可予以命名或所謂有名時。從無名而無所意欲因此具有的導向這一點上,可以去觀察、領悟的奧妙;從有名而顯出成全萬物——讓萬物自我成全——的意欲因此具有的導向這一點上,可以去觀察、領悟呈現(xiàn)于經(jīng)驗事物生滅過程的行跡。這無名有名無欲有欲、都與相系,只有在懂得了關聯(lián)著無名有名、無欲有欲同是的導向,或者說只是在明白了它們不過是的同一導向出自不同角度的兩種稱謂時,才可以說是觸到了的玄深叵測。體會這一層玄深而又玄深的意味,是獲悉的眾多妙趣的門徑。

的導向決定了一定要在對天地萬物的生生不已的成全中才成其為,但對天地萬物的成全從來就是沒有存心安排、沒有預期目的的,而這又表明那的導向從一開始就貫穿了的導向。老子所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通常是被理解為宇宙生成論的,但即使把這說法作為一種宇宙論看,這里的也只是邏輯地生,而不是發(fā)生學意義上的那種生。如果把道生一理解為先于,然后生出來,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理解為先于,先于,先于萬物,然后依次生出、、萬物來,那可能是理解者受經(jīng)驗事物的的局限而過分拘泥于老子不得已而用之的詞句了。其實,即是,道生一不過是而把它的的導向突出地顯現(xiàn)出來罷了。上文所引《老子》二十一章說,道之為物,其中有象有物、有精、有信,固然是擬象、擬物、擬精或擬情而談,并不是以、以或以,但有象、有物、有精有信的說法畢竟更多地強調(diào)了兼具、導向的的性狀,盡管這相通因此惚恍窈冥而難以言喻。與這一章相應,《老子》十四章形容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看它而看不見,稱作;聽它而聽不到,稱作;摸它而摸不著,稱作。這三種情形不可追根問底,它們原本不可分而渾然為一。這渾然的一,它的上面不清晰,它的下面不昏昧;頭緒繁多,難以言說,卻又復歸于空靈無物。這可謂那種沒有形狀的形狀,那種沒有物象的體象,也正可謂惚恍。)如果說二十一章更多是由地述說的性狀,那末,十四章就更多地是由,由的性狀強調(diào)這不為有而有的又還是”——所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復歸于無物。惚恍,惚恍,由惚恍、說,可以說就是,也可以說就是。不過,凸顯了的性狀,畢竟不能說已經(jīng)是的整全,因此所謂道生一,不外是說以它的能這一點顯現(xiàn)了的導向。至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確切所指當然還可以從容討論,例如,可以把解釋為,把說成是、相沖之,也可以相應于《周易》把了解為天、地,把設想為天、地、人,由此把三者與一個經(jīng)卦卦象的三爻排列關聯(lián)起來用以象征萬物,但可以肯定的是,這里所說的不是、在時序上的一條線的生,而是指才有了,就有了,才有了,就已經(jīng)相沖相合而有了萬物的發(fā)生,由萬物表明了運貫在這中的的導向。同樣,老子所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也不是指、、萬物在時序上一條線地,好像先有一個純粹的,然后由生出,再然后,由”——一個純粹而抽象的”——生出萬物。它的恰當或確切的意思可能是這樣:天下萬物之顯現(xiàn)的導向,而同出于,這不是刻意或存心而為之的,它因此又只是”——所謂有生于無,無非是說作為無為終究不過是而已。這樣體會的意味,才可能領悟老子為什么會斷言有無相生,而以、同體、有無相生領悟,也才可能探知老子之歸根結(jié)底是之導。是老子學說的底蘊所在,道家人物一向重、養(yǎng),而連著古老根脈的貴祈向起先萌生于避世的隱者,最早自覺于言道德之意的老聃。

為底蘊的把天、地、人引向長生久視;是一個過程,這過程本身當然意味著一種,它體現(xiàn)著的導向,但作為過程的往往因為它不著意于或為了而生,反倒可以長久或長生,這不著意于或不為了而生,又正可以說是一種,它體現(xiàn)的那種的導向。老子談到天長地久時說: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換一種說法,天地所以能夠長生不衰,是因為它從來就不曾經(jīng)意為自己而生,從來就沒有以自己的生為念。不經(jīng)意、不以自己的生為念即是,這因為是自然而然的。有無相生的道理看起來好像是淺顯明白不過的,其實倒是深藏玄機,耐人尋味。行于或顯現(xiàn)于天地,天地長久,行于或顯現(xiàn)于萬物,萬象森羅。依老子的看法,天地萬物的盎然生機原在于、同體的的導引,他說: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創(chuàng)生萬物而未預先謀劃,養(yǎng)育萬物而不據(jù)為己有,施與萬物而不以恩主自恃,功業(yè)有成而不把勞績歸于自己。正因為不把勞績歸于自己,所以它的生機才永遠不會失去。)所謂、功成,都可以說是,所謂弗始弗有、弗恃、弗居,又都可以說是,天地萬物的一線命脈盡在于的相即不離,這、相即之維系著天地萬物的生生不息。由天、地、萬物到人生,人生導之于法自然,也正可以看作是人從天、地、萬物那里默默體認有無相生的玄趣,就是說,人法道、法自然的切近而直觀的表達,就是人法地、法天。

有無相生密切相關,下面講老子學說的又一個要點:

上德不德

上德不德

前面講到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所謂、、功成的導向的體現(xiàn),所謂弗始弗有、弗恃、弗居的導向的體現(xiàn)。的這兩種導向在萬物中的體現(xiàn),也可以說是的導向和的導向在萬物那里的發(fā)用(由發(fā)生而產(chǎn)生作用)。這種發(fā)用不是手段意義上的功用或見之于某種功能的那種功能性的用,而是有著價值意味的德用——本身就構(gòu)成一種。所以,與《老子》第一章論說有名無名、有欲無欲異名而同出的所謂相應,《老子》五十一章在對第二章所謂的發(fā)用再一次作了申述后要立于去論說一種被稱為玄德。他提出: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成)之毒(熟)之,養(yǎng)之覆(護)之。”“由它的發(fā)用而顯現(xiàn)出來的或所謂玄德,是與、玄同——“(有、無)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的性狀或?qū)蛞恢碌模蝗绻f從、的玄同一體處論所屬意的主要在于的本然,那末,可以說,就玄德而論在更大程度上就是要從的本然中引出在價值趣向上的應然。、的德用當然是玄德的應有之義,但在老子這里,玄德成其為玄德更重要的還在于與、同時就有的不有、不恃不宰的德用。老子有時會直截了當?shù)卣f弱者,道之用,有時又會說無之以為用,實際上,無之相通,它們都是老子所主張的由而導出的那種,也就是所謂玄德。

就像的性狀或?qū)蛟谟?span>“有名無名、有欲無欲的玄同一致那樣,見之于天地萬物的德用或所謂生之畜之、長之、育之、亭(成)之、毒(熟)之養(yǎng)之、覆(護)之,在于它對天地萬物既能有之又能無之,在于這有之無之的相輔相成。老子以比喻的方式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也;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也;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他所說的有之以為利也可以表述為有之以為用,有之無之作為缺一不可。不過,比起有之來,無之顯然在玄德中占有主導地位。三十輻共一轂不能沒有揉以為輪——包括車輪周邊的輪輞和連接輪輞與車輪中心部分的輻條等——的材質(zhì)之,埏埴以為器不能沒有被制陶器械所加工的陶泥之,鑿戶牖以為室不能沒有砌墻架室用的灰、木、磚、石之,但對于車之用、器之用、室之用說來,重要的還在于由那些構(gòu)成的空間”——使車轂可以容納車軸于其中,這可以使器皿容什物于其中,這使房屋有了可供居住的空間和便于出入的門戶。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始終是渾然一體于的,不過,從老子列舉的車之用、器之用、室之用的比喻看,在他所說的玄德中,無之畢竟對于有之有著價值意義上的主動。

以它的玄德對天地萬物的成全啟迪著人,人既然要取法于、取法自然,那就應當在自己的人生踐履中體現(xiàn)的那種玄德。飄(大)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人事要想長久就不能像狂風那樣迅猛,像暴雨那樣劇烈;去除峻急而免于激切就是無之以為用無之,也就是不逞強任能而虛懷用。老子訓導人們:不自見(現(xiàn)),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夸),故有功;不自矜(驕),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他所謂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是教人對自我表現(xiàn)、自以為是、自我炫耀、驕傲自滿等無之,只是一味謙卑、以德為用,而不與人爭強斗勝。老子還有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的說法,這其實是對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的另一種表達。主張守雌守黑、守辱,無非是要人們以為德,對世人的逞、奪、爭之心無之,而無之以取正合于之所導的玄德。

老子對的德用的最直觀、最切近的描繪莫過于上善若水的比喻。他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這意思是:德行稱得上上善的人,做人行事就像水那樣——水潤澤萬物、有利于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總是流向低洼的地方,處在人們嫌棄、厭惡的卑下位置,所以最近于。上善之人謙遜退讓,樂于像水那樣避高就低;他的心胸深廣能容,善于像水那樣聚積成淵;他在交往中以仁愛待人,像水那樣坦然而沒有私欲;他說話講求信用,像水那樣不欺不詐;他以正治國,像水那樣清靜無為;他遇事總能勝任,像水那樣善于適應;他的行動無不合于時運,像水那樣順勢、自然。正因為他能像水那樣與世無爭,所以才不會有過錯。水以其無為而顯得柔弱,但正是這無為使它得以無不為。歷來學人往往以柔弱勝剛強解釋 老子的弱者,道之用,而從劉歆、班固開始,老子之學甚至常被稱作君人南面之術(shù)。這當然并不是完全沒有根據(jù)的,《老子》一書就有柔弱勝剛強 這樣的句子,不過,如果就此推斷老子學說的根本旨趣在于教給王侯們一種權(quán)術(shù)或統(tǒng)治的技巧,那可能與作為隱君子的老子的立意——“以自隱無名為務”——有太大的距離。老子之當然可以發(fā)用于政治,所謂政善治就是指政治以清靜無為為善,但的發(fā)用并不局限于政治。作為道之用,原是對人生當有之德或人生根本態(tài)度的一種指點,它意味著謙讓、樸厚、常寬(寬容)于物,不削(苛求)于人;它完全可能產(chǎn)生以柔克剛的效果,只是這效果并不就在預期中早有謀劃。如果把僅僅理解為一種以退為進、韜光養(yǎng)晦的策略,那與其說是對弱者,道之的踐行,倒不如說是對老子學說的鄉(xiāng)愿化。道法自然的提法并沒有給那些帶著機心作政治游戲的人留下多大余地,以權(quán)術(shù)設想老子學說與這學說的道德”——導之以玄德”——的取向全然相背。莊子說: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胸中存了機變巧智之心,純白的天性就不再完備;純白的天性不再完備,精神就惶惶然不得安定;精神惶惶然不能安定,那就會為道之所不載。)這是他對自己心目中的的剖白,也是他對老子之的品格的辨正。老子被莊子稱為古之博大真人,應當說,這個被認為是以本為精,以物為粗(視形上的 為精微,把形下的看作粗疏的東西)、澹然獨與神明居(恬淡寡欲,獨守神明)的博大真人決不會是那種以為巧智而機心存于胸的人。

 

如果不把視為機謀一類的巧智,而是依老子的初衷把它看作的德用,那末,就應當被了解為所謂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論者的所貴之德?!独献印芬粫卜Q《道德經(jīng)》,道德一語,正可以借孔子的道(導)之以德的說法去理解,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否認老子的道德和孔 子的道德在內(nèi)蘊上的差異。與《老子》一章作為論的總綱相當,《老子》三十八章可把握為——的發(fā)用而立論——的總綱。這一章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拉)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在老子看來,作為文飾固然不再有忠信可言而為德性敗壞的開端,由而上推到、以至于下德,也都不過是的失落的不同層次。上德之人與德無間而相忘于德——“弱者,道之用由此得以典型呈現(xiàn),老子稱這種情形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之人對于德有意求取,唯恐失去德,但這樣刻意求德,本身已表明修德者與德對置為二而不是渾然一體,老子稱這種情形為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所無德,是指失去了作為自然無為之的發(fā)用的那一份真切。比如謙虛這種品德,如果一個人的謙虛行為是無意而為的,那末他的謙虛之德就是,這個人也就是上德之人;反之,如果一個人只怕自己身上表現(xiàn)不出謙虛的品德來,他只是為了謙虛而謙虛,這有意而為因而不再有自然而然的那種真切感的謙虛之德屬于下德,而德行如此的人是下德之人。上德之人對于德不是有意而為,他反倒因為這無為而不流于偏頗以至于能做到無不為 下德之人對于德有意為之,他的所為就可能受到他的意向的局限而只能做到有所為、有所不為。

 

上仁之人雖然對有意為之,但在與他有意為之相應的受局限的范圍內(nèi)由于他的仁愛之心而能做到愛人愛物,不至于偏狹自私;上義之人對有意為之,而這只是取所謂相宜者為之,因此,即使在為之相應的受局限的范圍內(nèi)也還會失之偏頗;上禮之人有意為之,他的所為僅僅在于以自己認可的禮儀、規(guī)章約束他人,如果別人不聽從他,他就會挽起衣袖,伸出胳膊,強拉著人家去做。老子以無為為之、無以為有以為的錯落關聯(lián),對上德、下德、上仁、上義、 作了高下有別的分判,其中有著一以貫之的價值取向,這即是見之于德用的無之。
無之,意味著由無為而至于無不為。老子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不失卻恒常的德性,回歸于嬰兒那樣的樸真)、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德性涵養(yǎng)渾厚,就像是初生的嬰兒),這常德厚德上德或所謂玄德,而嬰兒赤子,說到底,不過是無之 形象化、直觀化。
下面,講第五個問題:
復歸于樸

 

復歸于樸

作為道之用,是一種不逞強爭勝的姿態(tài)。篤守這一姿態(tài),就是所謂致虛守靜 守中 (保持內(nèi)心的恬淡)。與弱者,道之用相應,老子把得之于的事物的自然而本真的品格稱作。對于他說來,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就是常德乃足,復歸于樸 (恒常的德性得以充足,而復歸于原初的質(zhì)樸),因此常德”——“上德或所謂玄德”——也正可以徑直理解為德。的告白,是老子言道德之意的價值宗趣所在。它意味著一切文飾、奢華的泯除,一切刻意、造作的消弭,一切機心、籌謀的擯棄,一切以自然為然的自然而然。
的本性和德用,它的勢或趣向在于,所以老子在指出弱者,道之用時也以反者,道之動與其相提并論。,即是,它意味著一種還原或返回。無論是所謂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正復為奇,善復為妖(正常再度變?yōu)楣之悾忌朴挚勺優(yōu)樾捌В?/span>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還是所謂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大道于是運行不怠,運行于是趨向遼遠,遼遠于是返本復始),《道德經(jīng)》中的這些論述都是在由而說道之動,但依老子論的初衷,這重心當在于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萬物紛紜,各復歸于它們的根本)、復歸于嬰兒、復歸于樸。從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之類說法當然可以領略一種所謂辯證方法的,不過,在老子這里,方法從來就不是價值中立的,它最終不至于落于詭辯是因為它一直在反本復、復歸于自然的價值取向的引導下。如果說,玄德是以玄同之性為依據(jù)而確立的價值取向,那末,就是由玄同之性所決定的趣向的境地的修養(yǎng)方式。以為中心的價值觀與以為主導的修養(yǎng)途徑的一致,述說著老子學說的真正秘密。
本是不可命名的,把它命名為原是出于不得已。對于,老子有時以形容,有時以形容。以形容,是說它運貫于天地萬物,無處無時不在;以形容,是說它自然無華,沒有任何藻飾。莊子是與老子心靈相通的,他在一則寓言中把老子以無名之樸相稱的描繪為不可稍加雕飾的渾沌。這則寓言說: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渾沌。倏和忽時常來往,在渾沌那里碰面,渾沌對他們很友善。有一天倏和忽商量怎樣報答渾沌給予他們的恩惠,他們想:人都有七竅,用來吃飯、呼吸、聽聲音、看東西,渾沌偏偏沒有,我們試試看,給他鑿出七竅來。于是每天鑿一竅,到了第七天,七竅鑿好了,渾沌也死了。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在被稱作渾沌這里,沒有文明教化的涉足之地。老子的學說可 以一言以蔽之為致之學,也可以一言以蔽之為致之學,之所導歸根結(jié)底只在于。趨向的境地,對于塵世中被種種功名利祿所累的人 說來意味著一種返回,這返回是要人們消解或摒棄那些被文明刺激起來的意欲和情志,以恢復生命本有的天趣。老子主張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又要人們致虛守靜,其實,他所說的、都關聯(lián)著,而他的所謂、也都在于。為道對于萬物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有意欲和情志可言的萬物對于、的篤守在默然無言之中。但人與物不同,人要為道、要日損其情志和欲望,有待于心靈的覺悟。所以老子在說了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一類話后,要著意指出: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 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那意思是說,覺悟到歸根、復命這一常則的人才算是明智的人,不懂得歸根、復命這一常則而恣意妄為的人是會招來災禍的;懂得了歸根、 復命的常則就會寬厚容人,能寬厚容人就會處事公正,能處事公正就會周全而不失于偏頗,周全而沒有偏頗就會明白什么是天然或天之所然,明白了什么是天然或天之所然那也就體悟到了,取法于就能生機長久,以至于終其一生都不會遭遇什么兇險。這里所說的、、、,都屬于價值觀念,從啟示給人們這一根本價值所可能帶來的諸多價值,可多少窺見老子論的苦心所在。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人類既然已經(jīng)深深地陷在自己造成的人文泥淖中,想要為道就不能不借著萬物復歸其根的啟示而日損其巧利的牽累和浮文的誘惑。老子提出: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之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依他的看法,棄絕所謂而摒除所謂,將會帶給民眾百倍的利益;棄絕所謂而摒除所謂,百姓才會重新懂得孝順與慈愛;棄絕機巧而摒除私 利,盜賊也就不再滋生于世。如果從這三方面說仍嫌意味不圓足,那也可以將其作這樣的歸結(jié):顯現(xiàn)素心而留住淳樸,減少私念而節(jié)制嗜欲,棄絕才學、技藝而消除憂慮。這其實是在痛切申明為道者所應選擇的價值取向——消極地說,它在于對、、、、等世俗價值的擯棄;積極地說,它意味著對人們往往忽略的、價值的推重和恪守。

 

所謂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換一種說法,就是去甚(過分)、去奢(奢侈)、去泰(驕縱)知足知止(限度);再換一種說法,也可以說是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欲不欲、學不學 。品味無味之味,以無事為其所事,以無為為其所為,以不欲為其所欲,以不學為其所學,這是一種的姿態(tài)或無之的態(tài)度,對、、、、的舍棄是要人們找回人的自然之的天性。老子學說是不可指責為虛無主義的,它把世俗中人們從未檢討而只是一味認同的那些價值去或否定掉,最終所要確認的是連著人的生命之根的的價值。天道自然而樸訥,人法道、法自然說到底是要取法或師法 的自然之,不過這取法或師法本身所必要的那種心靈的自覺,已經(jīng)是對原始之的超出。
《老子》一書中有不少從無為、無事無欲出發(fā)論說治國、取天下的章節(jié),例如所謂治人事天莫若嗇(節(jié)儉),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所謂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等。但如果由此把《道德經(jīng)》歸結(jié)為一部專為王侯們出謀劃策的書,那可能就不免失之本末倒置了。處在禮樂失范、天下紛爭而人心浮動的時代,老子不可能不關注政治,不過他的政治見解不是急功近利的,而是派生于一種對宇宙人生的終極性關切。他也許是在受了紛亂的現(xiàn)實刺激后才去思索那形而上的天地人生之的,但這被體悟的決不僅僅在于為一套設計好了的政治方略提供某種理由。所以,在老子的政治觀念中,并沒有被限定為一種治國的策略,而是被視為理想中的政治賴以有其價值的價值。民自化、民自正民自富的最后原由無不在于民自樸,而自樸作為連著宇宙人生根蒂的價值決不只是政治的附 帶性產(chǎn)物,它反倒可用來作為衡量和批評當下政治是否盡到其職分的依據(jù)或標準。老子曾設想過小國寡民的政治藍圖,這個設想只有從民自化、民自、民自富民自樸那里獲得合于老子本然意趣的理解。老子說: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顯然,這個小國寡民的治國方案的最后理由和憑藉在于復歸于樸的那個”——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終究只是要返回到本真的生命之
最后,我在這里要再次提醒人們注意的是:老子所說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的那個(取法或師法),是人自覺地,但自覺地以自然為法而趨于自然已經(jīng)不再是本來意義上的自然而然的自然。老子之學也可以說是無為之學,不過這無為是被覺悟到的無為,是人應當為之的那種無為,或所謂為無為為無為的最高境地被老子視為一種圣境,因此,他也常常以圣人為楷模教誨人們尊道而貴德。但正是因為對這一被自覺到的圣境的向往,對可能達到這一境地的圣人的企慕,那所謂絕圣棄智、絕學無憂的說法就不能不作必要的匡正。《老子》以五千言闡發(fā)見素抱樸自然,沒有對人生的究竟有所覺悟并且因此對前人所留下的人世滄桑的道理有所而不可想像。、的終于不可鄙棄,使老子的渾然一體的玄深道理露出了一道裂隙。當然,裂隙或破綻也是一種敞開或一種指引,這深刻的裂隙使別有宗趣的諸子其他學說,有可能就此找到它另辟蹊徑的最初的契機。


黃克劍:孔子的生命情調(diào)

自然指示著老子學說的終極眷注,這眷注對于孔子的啟迪構(gòu)成儒家教化的發(fā)端??鬃訌膩頉]有貶低過那種自然而然的、的價值,不過他的開始于的價值追求并不停留在、上,——那個意味深長的繪事后素的比喻表明,他要在獲得一種、的人生底色后去描繪儒家的人文理想的畫圖。
孔子講過人之生也直這樣的話,那意思是說,人生來就有一種樸直、真率的性情。他又講過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一類話,這類話告訴人們,他所說的是要借著心靈開悟了的人去弘大、擴充的。如果把人之生也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說法關聯(lián)起來,我們得到的是與老子的相通而又終究不同的另一種道理。就是說,單就弘道之人其生也直而言,孔子以人的自然而然的的性情為出發(fā)點,顯然與老子所道法自然有一脈可通,但老子的是出離于人的任何作為的,因此,依其生也直的人能夠弘道而言,孔子從一開始就同老子分道揚鑣了??鬃优c老子信守的相通而又不同,這對于中國思想史、學術(shù)史是意義重大的,它使以孔、老為創(chuàng)始人的儒家、道家學說在此后兩千多年中保持了一份微妙而富于精神生機的運思張力。
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魯國人,出生于魯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辭世于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他活了七十三歲,是先秦諸子中生卒 年代最確定的人物,也是生平事跡中最少那種懸而未決的疑問的人物??赡苁且恢北煌谱馂?/span>圣人文宣王至圣先師的緣故,孔子的富于個性的生命情態(tài)在他身后反倒很少有人留意。其實,正像老子那樣,孔子的學說和他的人生價值取向或生命踐履是渾然不可分的,所以,講述孔子我首先要講的就是:
孔子的生命情調(diào)
孔子是殷人的后裔,他的先祖曾是世襲的宋國國君。到他的六世祖孔父嘉時,血緣世系開始別子為宗,這別子為宗的一脈以孔為姓氏。后來他的五世祖為避禍從宋國逃到魯國,從此孔氏失去了貴族身份。他的父親叔梁紇擔任過魯國陬邑的大夫,但那完全是因為個人的軍功??鬃尤龤q時父親就死了,幾年后母親也辭世而去,成了孤兒的孔子很快就淪落到社會的下層。沒有了貴族背景的呵護,卻又從小生活在魯國這樣一個崇尚禮儀而較多地保存了周代典章文物的國度,這使孔子在逐漸淡漠了的寄托后,有可能因為豐贍的學術(shù)文化傳統(tǒng)的熏陶而從人生的切近處問訊于。老子由留心天地、萬物的生機消長所體悟到的是法自然;孔子把天、地、萬物納入人生的視野,由此悟出的更多地關聯(lián)著他的切己的生命體驗。孔子十五歲時就有了向?qū)W之志,這十有五而志于學志于道;三十歲時,他的所學已經(jīng)足以自立,這三十而立也可以說是立于。他所謂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其實都是從他所感悟到的由人生而貫通天地的說起的。他年輕時做過管理倉庫和畜牧的小吏,到了五十歲那年做了魯國的中都宰,一年后又相繼升遷為司空、大司寇。但無論是做小吏,還是后來以大司寇攝行相事,孔子都不曾把自己局限在經(jīng)驗的的世界,而是一直向著心目中的孜孜以求。聞道對于他是高于一切的,所以他甚至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不過,他所謂的并不能離開人而自在,這有待于人去弘大的自當呈現(xiàn)于悟道者的真率的生命情調(diào)。
作為儒家教化的創(chuàng)立者,孔子是性情中人,又是格位極高的弘道者。在弟子們的印象中,孔子的性情、氣質(zhì)和舉止溫和而莊重、肅穆,威嚴而沒有暴戾之氣,恭謹卻又從容、自然。這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情態(tài),是對生命化于孔子的儒家成德之教的最親切的闡示,從這里可以直觀與弘道者的真切生命同在的所謂儒者之。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這些萬古不磨的警句述說著以道自任的儒者先師的生命力度,而《論語》中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孔子閑居,安適而從容,和悅而自在)、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孔子在家鄉(xiāng),謙恭而平易,木訥而隨和)、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與下大夫交談,和樂而率直;與上大夫交談,誠懇而不阿;在君主面前,顯得恭敬而不安,舉止謹慎而得體)一類記載,也從另一個側(cè)面描繪了一個情趣盎然、性格鮮明的孔子??鬃铀⑷寮抑?/span>,所稱一以貫之之,并不是要禁錮或減殺人的性情,相反,正是這結(jié)緣于人的性情,它才可能被性情真 切的儒者所領會和踐行,并且,正因為這種領會和踐行,人的性情也才可能被所點化,被所陶染。


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的演奏,樂而忘情,竟然一連三個月食肉而不知其味。每逢別人辦喪事,孔子總是食不成味,吊喪的這一天他只是哀傷地哭,不再想得起弦歌詠唱。他是主張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但情之所至,他也有而致的時候?!墩撜Z》的《先進》篇就有這樣的記載:顏淵死的時候,孔子哭得很傷心。跟隨他的人說:夫子,這樣哭,你會哭壞身體的。孔子回過神來說:是嗎?像顏淵這樣的人死了,不為他悲痛,還有誰值得悲痛呢?在我們所能看到的記有孔子行狀的文獻中,無論是《論 語》、《孟子》,還是《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都是被作為一個仰之彌高的圣人描述的,而被描述的這位儒家始祖的一言一行又都極其親切、自然,毫無造作、矯飾。可以這么說:孔子致學立教的本懷,是要成全人的更富有活力的生命,這成全就在于從人的性情自然處對人生作某種應然的提撕。應然指示著一種價值祈向,它植根于自然,不是自然之外的企求,但它也意味著一種主動,一種導向,一種對渾然于性情自然中的無為生命性狀的有為地開出。在孔子這里,與人的性情的相即不離寄托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信念,而這信念實際上是對道家自然無為主張的包容和揚棄。
有一次,孔子和他的四個弟子——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在一起,他對弟子們說:你們平時總是嫌自己不為人所知,假如現(xiàn)在你為人所知,為人所用,你到底能做些什么呢?直率的子路搶先說,我可以在三年的時間里,讓一個受迫于大國之間而常被侵伐所擾、被饑饉所苦的千乘之國改變面貌,使這個國家的人變得勇敢而知道禮義。孔子聽后不以為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微微笑了笑。冉有比子路謹慎些,他說,要是讓我在一個方圓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小國有所作為,我可以在三年的時間里讓百姓富足。至于禮樂教化,那就有待高明的君子了。公西華又謙退了一步,他說,我不敢說自己有什么能力,只是愿意學著去做就是了。在宗廟祭祀中,在諸侯相會或諸侯們穿戴一定服飾(所謂衣玄端,冠章甫)出席禮儀場所時,我愿做一個贊禮的人??鬃訉θ接小⒐魅A說的話沒有明確表示什么,回頭問當時正在鼓瑟的曾皙,曾皙說,我要做的與他們?nèi)徊煌?。我只是想求得這樣一種情境:晚春時節(jié),換上了單衣,約五六個朋友,再有六七個童子,沐浴于沂水之上,風涼于舞雩之下,盡興之后,唱著歌回家去??鬃勇犃T喟然長嘆一聲說:我贊賞曾點的志趣!對曾皙的贊賞,也正是孔子對自己的胸襟的剖白。對孔子說來,為了解自己的人所用而治理一方還不就是人生的最高追求??鬃拥拇_說過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之類的話,但依他的真性情,決不至于被世俗的事用所牽累。沐浴于沂水之上,風涼于舞雩之下,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實用意義的,然而在、無用處,性情的抒達恰好就是禮樂的盡致??鬃訌膩砭筒皇青笥谑鹿Φ娜?,那種天人渾化、亦人亦天而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地才是孔子心神所寄而努力求取的境地。
孔子的生命格調(diào)很高,但這高又不在真切的性情之外。魏晉時代,何晏、王弼之間有過圣人無情圣人有情的爭論。如果依他們都把孔子尊為圣人而論,王弼的圣人有情論顯然更切近于孔子的生命情調(diào)??梢栽O想,孔子一旦被削去了性情,那就可能變?yōu)槟撤N理境上的一尊偶像。偶像化了的孔子,也許依然是可敬的,只是已不再可愛??鬃悠淙斯倘灰驗樗麑σ环N極高的人生境界的指點而分外可敬,但他畢竟也還是一個極可愛的人。在孔子的人生踐履中,理境和情境是相融為一的,理之所至也是情之所往,他所體悟到的那一層人道而天道的理致是培壅或潤澤于一種高尚的情操的。如果體會不到這種情操,不能在這種情操上達到相當?shù)纳?/span>命的共感,而只是一味拘泥于孔子一些話的字面語義和邏輯,那就既不可能理解孔子,也不可能真正讀懂孔子那些往往帶有隨機指點性質(zhì)的話語。
關于孔子,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說:在他(孔子)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 ,由此,他甚至以嘲諷的口吻斷言:(對于西方人說來)為了保持孔子的名聲,假使他的書從來不曾有過翻譯,那倒是更好的事。這樣品評孔子顯然與孔子的真實生命無緣,它只是表達了品評者所特有的思辨的傲慢。其實,思辨從來就不是哲人智慧的唯一品格,甚至也不是它的必要品格。孔子是圣賢,也是哲人,要從這里有所發(fā)現(xiàn),需要屏除思辨的偏見,改換另一種眼光。黑格爾告訴人們:哲學史上的事實和活動有這樣的特點,即:人格和個人的性格并不十分滲入它的內(nèi)容和實質(zhì)。……在哲學史里,它歸給特殊個人的優(yōu)點和功績愈少,而歸功于自由的思想或人之所以為人的普遍性格愈多,這樣沒有特異性的思想本身愈是創(chuàng)造的主體,則哲學史就寫得愈好。以此為繩墨,他為后人留下了第一部真正具有世界視野的哲學史著述《哲學史講演錄》。不過,既然是以沒有特異性的思想本身創(chuàng)造的主體,這樣的哲學史就只能是哲學史的思辨或思辨的哲學史。在這思辨的哲學史中,特殊個人的豐潤的生命情調(diào)被排除或被外在化了,留住的不過是與邏輯演繹相應的抽象化了的運思。真正說來,那不再被思辨所強制因而能夠給予人們更高期待的哲學史,也許應當是這樣:它在留心哲人啟示給人們的人之所以為人意義上的智慧的同時,也熱切地注視哲人的不可替代的個性;它當然不會忽略哲理境界中的思維的經(jīng)脈,但也分外看重貫注在這種思維中的性情的神韻。在可望寫得愈好的哲學史里,哲人所特有的生命情調(diào),恰恰是人性在某一向度甚至渾全展開上的典型呈現(xiàn),個人的性格本身即是對人的普遍性格的本然而應然的表達。至少,從這另一種途徑上去窺探軸心時代的哲人——孔子、蘇格拉底、釋迦牟尼甚至耶穌——的心靈,會更容易觸到生命智慧的本真,而不至于陷入無謂的邏輯嬉戲。
孔子的學說是生命化了的,他的生命情調(diào)是他的學說的最直觀也最渾全的展露。明白了這一點后,我們現(xiàn)在來討論孔子的
”——“吾道一以貫之


《問道》告白


  這是一個被夸示為知識爆炸的時代,忙不迭的人們在對裂變中的信息作財富折算時正被調(diào)動起持續(xù)亢奮的攫取欲。在牟利的韁繩把知識牽給人、又把人牽給知識的當下,我們從良知的淵默處開始問道。

   ,并不是被古希臘人當作不可挽回的必然而信從的邏各斯,也不是近代以來諸多東西方學人把握在思辨中的所謂宇宙本體。就近取譬,當然 可以用道路作喻說,而道路則決不至于存在于人的行走的踐履之先或之外。人行走可謂之必有其所向或向,因此唐人陸德明就曾說過“‘本或作’”。不過,或引導既然總是朝著一定方向的,這方向的抉擇便不可能不關涉以應當不應當作判斷的那種價值棄取。古人有為道為道日損)或致道學以致其道)之說,其所謂,無論是道家的道法自然復歸于樸,還是儒家的人能弘道我欲 仁,斯仁至矣,都意味著一種人生自覺,一種價值導向,一種對渾然于生命自然中的某種價值性狀向著其極致境地的無底止地提升。作為應然的價值取向上趣之彌高的境地,當然是根于生命之真切的,然而其顯現(xiàn)卻又不滯落于可感的經(jīng)驗,此真實乃為一種虛靈之真際。

   這里所謂問道,即是在中國先哲及西方先哲的啟迪下再度返回到人生之原始真切處,探詢那對于人說來可以應然相期的虛靈之真際。誠然,作為虛靈之真際而尋問的,并不拘泥于中國古代儒、釋、道中的任何一家,也不拘泥于勉可比擬于的柏拉圖的善的理念、康德的至善或胡塞爾的先驗自我之構(gòu)設,但這帶著特殊的時代難題的問道,卻終是要回味軸心時代”——古印度出現(xiàn)釋迦牟尼、古中國出現(xiàn)孔子、古希臘出現(xiàn)蘇格拉底、古猶太人中出現(xiàn)耶穌的那個時代——所確立的人生的神圣感。也許人文心靈只有在回溯中才可能有所升進,新的問道者的一個執(zhí)著的信念在于:運思之靈韻猶如藝術(shù)之匠心,可認同的精神傳承當在永不重復的富于生命個性的創(chuàng)造中。

《問道》為問道者而設,它的初衷和歸趣只在于問道。與所相應,《問道》相信,敞開著,它息息相通于情態(tài)各異的學人的真切生命。為此,《問道》也為自己留住了一份希望,一份即使在某個時刻不免失望卻也決不至于絕望的那種希望。

《問道》主編黃克劍
2006
103

 

黃克劍教授關于生命化教育的智慧(摘要)

市場經(jīng)濟如果淺白地說,意味著一種交易,交易用通常的話說就是做買賣。如果就市場經(jīng)濟這樣一個特征來說,給我們提出一個問題:一旦市場經(jīng)濟作為潮流,沖擊到各個社會文化領域的時候,會不會把它所遵循的一種原則,即交換的原則,普泛到社會文化的各個領域去。今天看來,它的確已經(jīng)把它的原則強加到各個社會文化領域中去了。

 

人跟動物不同的地方,人是從一個盡可能的遠處俯瞰現(xiàn)實的,他不僅有現(xiàn)實的關懷,還有一種終極的關懷。這種終極性的關懷,我們也可以稱之為信仰。信仰所體現(xiàn)的實際上是人生的一種神圣的價值,人活著還是需要一種神圣感的,這種神圣感跟真善美這些價值一樣,跟和諧、跟正義這些價值一樣,都不是經(jīng)濟領域那種交換價值所遵循的原則能夠體現(xiàn)的。

 

市場經(jīng)濟有它的規(guī)則,但這種規(guī)則只在經(jīng)濟領域里是有效的。一旦超出這種限度,它就是僭越了。市場經(jīng)濟的原則僭越了它的職份,一旦普泛到社會文化的各個領域,我們稱之為市場化,一旦市場化,其它社會文化領域的價值的實現(xiàn)將會受到相當大的影響,它就會按照市場經(jīng)濟交換價值的原則、交換的原則扭曲、限制其它社會文化領域價值的實現(xiàn),其它社會文化領域價值的實現(xiàn)就有可能萎縮。

 

如果說教育要體現(xiàn)什么原則的話,那它應該體現(xiàn)如何讓每個活生生的人把天賦的能力盡可能充分地從潛在而實現(xiàn)出來。讓每個人都盡其人的職份,即不失人成其為人的某一種在心靈感通處有那么一水準,同時每個人都具有自己的個性。

 

我們每個人就像一個藝術(shù)品,藝術(shù)品的特點就在于它有某種共性,但這種共性不像那種標準件那樣,我們有那么幾個規(guī)定,能夠明確地說清楚,這種共性是富有詩意的,很難用語言表達,但同時藝術(shù)品都富有個性,沒有個性的藝術(shù)品不成其為藝術(shù)品。以書法為例,如果單講個性,我們開始寫字,每個人寫字都不一樣,都有個性,但這種個性沒有意義,有意義就在于一旦從書法藝術(shù)的角度我們來看每個人寫的字的時候,在這種前提條件下談個性,這個性才具有價值。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藝術(shù)品,它跟通常的藝術(shù)品不同的地方在于,這個藝術(shù)品的命意,即最終會達到什么樣的境界,是靠每個人自己最后命意。

 

你所受的教育,最終會集中到一點,自己如何把自己所受的教育集中到一個決斷上來,為自己的生命選擇一個方向,選擇一種方式,最終都是靠自己選擇的,教育所起的作用只是為這種選擇提供了某種條件和背景,但它代替不了自己的選擇。

 

即便是一個社會,比方說,制度已經(jīng)很民主了,秩序已經(jīng)很理想了,但這個相對理想的社會制度下,一個人成為一個高尚的人,還是成為一個平庸的人,這不是制度所能保證的,這是每個人自己的事。一個人的善良,一個人的純潔,一個人的高尚等等,不是通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必然會帶來每個人進步,沒有這么回事,而且在一定意義上講,生產(chǎn)力在增長的,在提高的,但人的這種道德觀念、人格境界我們很難說成比例地在進步著。

 

在孔子、老子出現(xiàn)之前,中國人更多地講的是命運的話題。孔子、老子出現(xiàn)以后,所關注的就是人生意義何在的問題。如果我們從軸心時代看過去,人文歷史視野就是另外一種視野。而境界的問題,同樣屬于人格,但不是人格獨立的問題,是屬于人格境界的問題,境界的問題不存在進步的問題。

 

某一個人在某一個時候達到了相當高的境界,這不是意味著往后的人都會追上他也達到相當高的境界,甚至超過他。人總要一定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條件來保證自己的生存,對這個環(huán)境、條件有所依賴,像生產(chǎn)力這種東西在持續(xù)的時間里會積累、提高,但是人格境界的問題每一個人、每一代人都得從零開始,達到什么樣的境界都是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

 

而且這兩重價值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前一種價值實現(xiàn)富有力量感,這種對待性領域受外界的限制就很大。就比方說,你想發(fā)財,你想做個富人,你想升官,就要借助于外部的條件,這外部的條件不成全,你再怎么努力最終的結(jié)果可能跟你的期待是有所不同的。

 

但人格境界不同,我要做一個高尚的人,做一個善良的人,只要你愿意做,你總能做成。這跟外部條件沒有關系,這叫“無待領域”。

 

  天職觀念與范本教育。天職可能經(jīng)常說,但未必有對它恰當?shù)睦斫?,范本教育沒聽說,但它們兩種說法關聯(lián),都在生命化教育總題下,都關聯(lián)著教育如何生命化的話題。今天的話題是生命化理念就教師方面說的。關于天職觀念不能采用下個簡單定義,然后層層相推,這是板式的講法,即使講天職觀念,我也會用范本教育的方法,這樣大家就會對范本教育更易于理解。舉個例子說,去年10月武漢華中理工大學有一學生打電話要報考我的博士生想先來聽一個月的課。然后他坦率地說,他報考博士不是為了學歷,而是為了學術(shù)興趣,他能夠從我這兒找尋到他所要找尋的東西。他不像有的人只對學術(shù)外在的東西感興趣,他有學術(shù)的熱情和內(nèi)在興趣。聽了他的話,我這樣說,你如果有學術(shù)興趣,非常重要,它決定你所走的道路及路走得多遠,興趣是重要的向?qū)?。但有一點想到?jīng)]有?從事學術(shù)研究不完全是興趣。興趣的力量是不夠的。遇到麻煩,不管是學術(shù)外在的壓力與誘惑,興趣可能動搖。這樣我講了一個故事。有一部電影《猛飛四號》講述二戰(zhàn)時的故事,當時美國飛行中隊帶著任務去德國轟炸重要的軍事目標。有十架飛機前往,九架飛機匆匆往軍事目標投彈便飛回。而有一架飛機則是要認定目標才投彈。當時機組成員意見不一,有的說,其他飛機都飛回去了,我們也趕忙投彈就返回。而機長很是執(zhí)著,他說,這次任務是轟炸軍事目標,如果投不準,誤炸學校、醫(yī)院或慈善機構(gòu),那我們的做法與法西斯有什么兩樣。那天軍事目標上空能見度很低,飛機開得很低,而敵人的火力很猛,終于投中了目標,飛機也受炮轟處于危急之中,飛機一個俯沖然后上升,機長說了一句:現(xiàn)在為我們自己飛行!這句話,我的理解是,在這之前,我們沒有權(quán)利為自己飛行,沒有權(quán)利考慮自己的安危。轟炸軍事目標,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當然天職觀念不是從這位機長口中說出的。這是用于說明什么是天職。我對未來報考博士的研究生說從事學術(shù)研究要有把學術(shù)當成天職的思想準備,這樣你的學術(shù)研究的興趣才不會動搖,單是憑興趣是靠不住的。從事一件危險和艱難的事,除了興趣還需要強的生命力作支持,這種生命力來自于境界和精神。我把它稱之為天職觀念。不管從事什么職業(yè)都需要天職觀念,而教師更要有天職觀念。講一件我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大家都知道去年北京鬧非典鬧得很厲害,當時我上兩門課,一門是先秦諸子研究專題,一門是德國美學專題(研究從康德到尼采的美學思想),最后一門是研究生、博士生課程,聽課的有十幾個,開課時正是非典高潮,班級里通過一名我?guī)У牟┦可蛭姨岢鱿衿渌睦蠋熞粯右詫W生心理承受不了集體休假為由停課。我當時說,據(jù)我一慣的做法,你覺得怎樣。他一句話也沒有說。422日如期上課,開課前,我說了一段話,前幾年一部電影叫《泰坦尼克號》是彩色的,我沒看,其實20多年前我就看過,那時是黑白片叫《冰海沉船》。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讓我終生難忘:船上奏樂的樂隊直到船一直往下沉,沉到站不住為止,而此前則堅持著奏樂。我說,非典當然可怕,但像我們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要采取怎樣的態(tài)度?我要堅持上課,如同奏樂隊一樣,船未沉便一直奏樂,只要有一個學生,我便要上課,哪天一個也沒有了,我挾著皮包回去!我們十幾名學生基本都能堅持著聽課。當時堅持上課的很少,有些教師是采用網(wǎng)上授課。這件事值得我回味,并不是說我考慮天職,這是我自然而然這樣做,我覺得我們這樣的年齡遇事還人心惶惶,生命狀態(tài)太不堪了!我年青時得過很多獎,但三十歲后從不得獎。我搞學術(shù)研究一不參加評獎,二不申報課題。真正的研究是絕對自由,并非亂說亂想,而是把心收到研究中去,不左顧右盼。一個學人要堅持良知不能對權(quán)利有太多的考慮。守住學術(shù)重心,特別對于像我這樣走入學術(shù)研究較晚的人來說,從事研究的時間可以算得出,所以你必須一絲不茍照自己的計劃進行。如果考慮某個課題掙得錢多,想方設法把它申報過來,研究便逐漸偏離了。以前《讀書》雜志、《光明日報》約我寫稿,寫著寫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文章滿足了它們的需要,但不是我研究的重心。若干年后,你可能寫了很多書或論文但沒有真正有價值、有穿透力的東西。非典時自己的做法決不是為了某些領導的表揚,其實,表揚與批評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自己。這樣的年紀,作為一名大學教師遇到這樣的事情驚慌失措,與自己平時講的道理言行不一。借用存在主義的話是"生命不在場"。說到生命不在場,比方說謙虛,有人寫一部《論謙虛》并請人寫書評說該書達到同類研究中最高水平。謙虛不是想著要謙虛,想著要給人留下謙虛的印象,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如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無德",聯(lián)系上面說的就不難理解,就是上層有德性的從不裝出德性,自然而然便有德性;而下層有德性的要處處裝出不失去德性,所以顯得沒有德性。刻意而為便失去德性本身。謙虛不是做給人看的,而是你修煉出自然便是謙虛。再舉個例子比方通常說"沉默是金",如果有人寫了《論沉默似金》而且寫了多卷本,想想作者寫了這也意味著生命不在場。你說了這么多話與你做的事多么不相符。他根本就不信賴這觀點,并以此為表演。如老子提倡不言之教,五千言強為之言,禪宗則是不立文字。這個才是生命在場或生命化了。要是有人寫了《論自殺》將自殺說得多么神圣、多么有勇氣,而自己卻還活著,這就是生命的不在場。無論講的小故事或親歷的事都說明了生命化的意義。這里不給生命化下定義,因為下一個定義有時反而把意味表達不切實。人有時有必要將自己交出去,就是他生死置之度外,或者有某種神圣的觀念,這時我們說這人有天職觀念。天職觀念涉及了職業(yè)與事業(yè)的分辨。前年夏清華大學博士生畢業(yè)了要走上工作崗位,他們組織一個民間社團叫中國社正組織一次"職業(yè)與事業(yè)討論會",邀請我參加,我作了即席發(fā)言,職業(yè)是你從事某種行業(yè)、某種工作給你帶來收入,是和生活的來源密切相關;事業(yè)不同,對職業(yè)考慮的功利多少有點超越。我們現(xiàn)在很多人有職業(yè)但很難說有事業(yè)。職業(yè)相當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某人在工作、生活上的權(quán)利,事業(yè)關聯(lián)到精神狀態(tài)和境界。職業(yè)有退休而事業(yè)決不退休。職業(yè)是企業(yè)關系(更廣闊意義上),但事業(yè)意味著一種追求,事業(yè)本身需生命的強度作支持,給人帶來巨大的樂趣和壓力。如果對職業(yè)毫無興趣,那么很難從職業(yè)中找到事業(yè)。職業(yè)與事業(yè)一致是很幸運,但并不一定能堅持到底。我們談天職,是以事業(yè)為基礎的。天職是一種承諾,是自己對自己的承諾,在一定意義上有超功利的一度。像上面小故事中機長說的"我們可以為自己飛行了!"在這之前沒有權(quán)利為自己飛行,實際上這就是天職。天職觀念與理想、理念狀態(tài)的追求相關聯(lián)。我說的理念跟現(xiàn)在許多人說的理念不一樣,大約10年前哲學界講理念是一件危險的事,因為理念一詞源于古希臘哲學家拍拉圖,而柏拉圖被認為是唯心主義。理念被視為唯心主義,這是很大的誤解。大約十年前我寫了《柏拉圖理念論辯證》,很快的理念一詞大為風行。各行各業(yè)都用理念,理念被用得很濫了。我說的理念是一種極致狀態(tài)、完滿狀態(tài)、無以復加狀態(tài)。我僅僅這樣說,大家還會覺得抽象。我舉個例子可以去感受去體會。在座的我相信都學過歐幾里德平面幾何,平面幾何關于圓有這樣的一個定義,一個動點環(huán)繞一個定點作等距離運動留下的軌跡。這是幾何學對圓的界說,我們常常會看到經(jīng)驗形態(tài)的圓,它可以看到或可以畫出來的,如衣服上的紐扣或杯子的杯口或月亮、太陽的輪廓,其實嚴格意義上都不能稱為圓。最圓的那個圓、無以復加的那個圓實際上是幾何學那個圓。它在我們心目中存在,當我們說在一個平面上一個動點環(huán)繞一個靜點作等距離運動留下軌跡的時候,有這個圓,但現(xiàn)實做出來就沒辦法。幾何學講的平面是絕對的平面,而現(xiàn)實中無論什么被處理的看得著摸得著的經(jīng)驗平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單是這一點幾何上的圓就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存在。就說點吧,幾何上動點也罷、靜點也罷是沒有厚薄與大小的。而我們無論用再精密的繪圖筆畫下的線在放大鏡下顯得大小不一,意味著每一點到圓心的長不是等距離的。所以現(xiàn)實中不是我們的儀器不精密,可以這樣斷言,無論我們制圖的儀器多么精密,永遠畫不出幾何的那個圓。但幾何上的圓又不是虛假的,我們現(xiàn)實中所看到的、所觸摸到的經(jīng)驗形態(tài)上的圓都是以它為標準的。

  它對現(xiàn)實中國的重要性,在于除它之外再找不到第二個代替物,它是唯一的標準,它是虛假的但是現(xiàn)實的,所以稱為虛靈的真實。這種虛靈的真實決不是隨心所欲想出來的東西。是按那個圓在我們心里畫出,那現(xiàn)實中永遠畫不出的,我稱之為所有圓的理念,所有的圓的極致狀態(tài)、完滿狀態(tài)、無以復加狀態(tài)。我們從這一例子中可以體會理念的意味,我再舉一個例子。如果醫(yī)生治病的過程一言以蔽之在于"對癥下藥",絕對對癥下藥的那一點在理論上是存在的,像幾何上的圓在理論上是存在的,但沒有一個現(xiàn)實的醫(yī)生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分不多,一分不差。如果嚴格地說任何一位有名的或高明的醫(yī)生都絕對做不到對癥下藥,就好像幾何上的圓永遠畫不出。但要不要理解這一點呢?一個醫(yī)生如果心里有這個點和沒這個點是大有關系的。如果有這個點他便朝著這個點提高醫(yī)德和醫(yī)術(shù)就可以成為高明的醫(yī)生。如果以為反正這一點誰也達不到,那么我努力干什么,他可能整個醫(yī)術(shù)往下掉,成為庸醫(yī)。作為一名教師,我覺得也有理念形態(tài)的教師,理念形態(tài)的教師是所有現(xiàn)實教師無法企及的,正如幾何上的圓是現(xiàn)實中所有的圓都無以企及的。但是理念形態(tài)的教師在教師心目中有還是沒有,這個教師當?shù)么蟛灰粯?。實際上完滿形態(tài)的教師在吸引著我們的心靈、督責著我們朝著理想逼近的過程中,我們提高了品位。天職的思想是與這樣一種理想形態(tài)關聯(lián)。沒有理想和信念很難說有這樣的一種天職觀念。我們心里有理想的理念狀態(tài),我們心甘情愿地努力,便不在乎別人的評價,重要的是對照自己與心中理念的教師差多少。做教師重要的是重心自在,無論別人批評還是表揚都不會動搖我的信念。所以我講天職觀念與宗教神圣感不同。宗教神圣感是從權(quán)威出發(fā)的,而天職的神圣感則是以自己的良知出發(fā),像幾何上的圓對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圓是神圣不可企及的。我們心中有完滿的教師,教師職業(yè)在我心目中有份量,教育的領域因心目中有看理念形態(tài)的教師而獲得支點,這一支點是任何外力決不能奪走的?,F(xiàn)在要引孔子的話來說"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奪志",為什么說三軍可以奪帥,帥是有條件的,條件改變,帥也改變。帥總要人任命并有人承認你是帥,且要有三軍統(tǒng)領,一個人在房間自己想當帥,那是光桿司令,是不行的。這是有對待性因素的,外部條件改變,帥就被奪去。為什么說"匹夫不可奪志",因為志存我心中,只要自己不改初衷,誰也無法奪去。用我的話說是非對待性的,對外部的改變沒任何動搖。我心里有一個幾何上的圓跟你沒什么關系。

  我心中有理想這一度,是從經(jīng)驗形態(tài)出發(fā),是有根有據(jù)的,這根據(jù)是任何外力不可搖奪的,所以我們有些非常偏僻鄉(xiāng)村的教師非常艱苦,忍辱負重,幾十年如一日,甚至把生命奉獻給教育事業(yè)。他們雖然沒有用語言比方說天職觀念說出來,但心中有著作為天職觀念的完滿依據(jù),在他努力這么做時任何艱苦都微不足道,這是精神的力量。天職觀念一是超功利,二是理想性。這種理念可以作為天職觀念的最后依據(jù)。正是有理念的東西在我心中,那么外部的任何壓力與誘惑對我是微不足道的。這是一個心有存主的問題,我心里存有我的主見、我的精神重心。我重心不外移,我就不會傾倒,精神的重心保持在自己身上就不會傾倒。天職的觀念如果要總結(jié)一句話就是"重心自在"。有的人為啥有波動呢?上司對他的表揚與贊譽,使他精神波動,有時受不了外部的影響,甚至精神垮下來,這是沒有守住自己的精神重心。我覺得一個最重要的是要守住自己的精神重心。對于一個既有職業(yè)又有事業(yè)的人來說,要守住事業(yè)的精神重心。天職觀念一言以蔽之是一種悲劇感,當然悲劇感是借用美學上的詞匯來說的,所謂悲劇感就是在現(xiàn)實中往往你的許多做法受到限制,但你會執(zhí)著去做。如果借用孔子當年周游列國有人嘲笑孔子的話說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明明知道不可為,偏要這樣做。這是有天職觀念的人才真正這樣做,他超越利害,有某種理念存在于心中,因此精神的重心自在,往往有置生死利害不顧的精神。置生死利害于不顧時,這種悲劇感就出來了,也可以說就是一種神圣感和崇高感。神圣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它不是外在于我,而是完全由自己的精神生活出發(fā)。天職觀念涉及到崇高感神圣感,便有了現(xiàn)實中的某些悲劇感。天職觀念作為道理闡述了這些,下面借助作為西方、中國的教師的原型來說幾句話??梢哉f,原型就是范本。西方的第一位教師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中國的第一位教師是孔子。這里第一不僅是時間概念而價值判斷,是說他能作為教師的第一代表。這要涉及到他們的生命性狀及哲學道理。蘇格拉底是古希臘哲學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出現(xiàn)的哲學家。蘇格拉底之前的古希臘哲學的主題是命運。當時的哲學家泰勒士提出萬物的始基(按我們中國人的話說是萬物的本源)是水。他提出了一個哲學命題就是尋找世界的統(tǒng)一性,這是從認知角度說的。實際上,當時哲學家尋找萬物的本源和宇宙的始基帶著心靈的焦慮與憂患,對人類命運的擔憂。關聯(lián)到世界命運的問題,自身無以把握,便去追問與探索宇宙的秘密。萬物始基的問題的提出引起許多哲學家的追索,如撿克希曼德說萬物的始基是無限;再往下阿拉克希曼德的學生阿拉克希美尼說萬物的始基是氣;再往下,阿拉克利特說萬物的始基是火;再往下,德拉克利特說萬物的始基是原子……這些哲學家談到萬物的始基時沒有兩位是相同的,但他們都關聯(lián)著宇宙的秘密,探索宇宙的秘密就是探索人類的命運。命運的問題是人類的終極性問題,只要人類存在就不可能不對命運有所思考,我把它叫做終極眷注。到了蘇格拉底時古希臘哲學有了一個很大的變化,用蘇格拉底的話說,過去的哲學家總是眼睛向外去探究宇宙的最后秘密或萬物的始基,這種做法是獨斷的,各說各的無法爭論,但只有一點表明,都是對人類何去何從命運的擔憂。你講的有一種是可明證性、有一種不可懷疑性。蘇格拉底有一個比喻說,過去的哲學家在探討萬物的始基,如同直瞪眼睛看日食,一是眼睛被刺痛,二是看不清楚。我倒有一種方法,就是打一盆水來映照日食。水里看日食的影子,這樣既能看清,眼睛又不會刺痛。

  作為第一位教師,我覺得他最重要的不僅在于通常意義上所講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重要的在于把人生的根本問題以哲學方式揭示出來,就此教化人心。用他的話說是"人的心靈最大程度的改善"。他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人的心靈最大程度的改善",改善人的心靈。蘇格拉底作為西方的第一位教師何以成為第一位教師,他并不是教會人更多的某方面的技術(shù)性知識才能,而是使人生命內(nèi)在地挺立起來,教會人如何去成全自己,如何體現(xiàn)人生的意義。這就是他作為西方第一位教師所做的事情和他的價值。作為中國第一位教師孔子也不僅是私人辦學的首創(chuàng)者,重要的也在人的心靈里境界一度的提出。關于這點借助孟子所說的一段話來講孔子在中國古代作為第一位教師的價值所在??鬃又叭藗兺瑯雨P注更多的是命的問題(所以對占卜與測算很重視,用來猜度天意如何,決定事情),所以《易經(jīng)》的卦辭分為兩部分,前面是典故,后面是斷語,如吉、兇、休、咎這一類斷語,指點你如何做事。這是關心人的利害問題,與前蘇格拉底時代古希臘哲學家們所關注的命運的哲學狀態(tài)是一致的。孔子之后便有了一個轉(zhuǎn)換,人們心靈對人生問題的終極眷注重心轉(zhuǎn)移到道的問題。如果說,西方的軸心時代(由20世紀德國著名的哲學有雅斯貝爾斯提出),我解釋這個時代的重大特征是從命運轉(zhuǎn)向境界。盡管命運的問題并沒有就此被淡忘,但境界成了最重要的問題。中國的軸心時代是春秋戰(zhàn)國,就是產(chǎn)生孔子這位大圣人大哲學家的時代。這一時代重大的特點,人們關注的重心從命轉(zhuǎn)移到道。道不再像命那樣與利害關聯(lián)得那么緊。它有著超功利的一種姿勢。如果我們拿《易經(jīng)》和《易傳》來比較,《易經(jīng)》是關心兇吉休咎的問題,而《易傳》則是按孔子的思想對《易經(jīng)》作了定向闡釋?!兑讉鳌钒蚜硗庖粋€問題提出了,在解釋乾卦時,象辭中有這樣的句子"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乾和坤兩卦象辭中孔子從兇吉利害關系的解釋引導到精神的自我提升和境界的升華。借乾卦來講"自強不息"的精神,而借坤卦來講"厚德載物"的境界。所以,蘇格拉底完成了古希臘哲學從命運到境界的轉(zhuǎn)換;中國古代完成了命到道的轉(zhuǎn)移,其關鍵人物是孔子。道說起來抽象,但借用孟子的話"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便可以明了。這四端是人與動物不同的地方,用孟子的話說"人有異于獸者幾希",人與禽獸不同的地方只有一點,就是人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惻隱之心在孟子看是不履而得、不學而有的東西。就像子女一生下來稍微懂事就會喜歡自己的父母,這是天性中有的。又像我們看到一個小孩子掉入井中,我們惕然心動,油然有不忍之情,并不是因為你與小孩的父母有特殊關系,也不是因你心想你要把這惻隱之心表現(xiàn)出來獲得別人贊譽,而是沒有任何推理、沒有任何邏輯的,你心里會惕然而動產(chǎn)生不忍之心。這種惻隱之心是人生命中自然會有的生命的根荄,是人生命中自然而然的端倪與根芽。這四端說提出干什么呢?在孟子看來,人與動物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是人能反省,按我說的是,人能覺悟。我們有時可以從動物身上看到類似于人類的愛,如成鳥對雛鳥的哺育,母雞對小雞的照料。而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就是對這種愛有所覺悟。這種覺悟在于如人皆有惻隱之心,人可從判斷惻隱之心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這一度上讓自己站立起來。他可以做取舍判斷。再一種覺悟就是把價值判斷提出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惻隱之心不等于仁,只是仁的端倪。只有對這端倪加以提升、加以潤澤,類似乎蘇格拉底的"類善大"理念。這就是"仁義禮智"的價值。推到極致就是理念上的東西,完滿的無以復加的狀態(tài)。孔子說"圣人者無改手",就是把人推到極處便是圣人。實際上按宋儒程顧說的"圣者人之旨也",旨就是完滿的無以復加的狀態(tài),這與理念狀態(tài)一致。從這一意義上由命而道,道這一度上如何使自己成其為人,并且引導人如何達到道這一度。孟子說"盡其心也則知其性,知其性也知其天"。從經(jīng)驗形態(tài)中升華超越經(jīng)驗的東西,我盡心,惻隱之心等被我覺悟,在提升過程中知其所以為人的性狀,提升到標致、圓滿的狀態(tài)便是""。

  講到天職問題,我以作為歷史上中西第一位教師的形象蘇格拉底與孔子來說明??鬃邮?span lang="EN-US">"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而蘇格拉底稱為"哲學的烈士",因"不信神,盅惑青年"而被判處死刑。

  上面講到蘇格拉底時,我想有個例子作為反證來補充說一下。蘇格拉底同時代的一批哲學家人們稱為智者派,智者當時開辦學校,專門教人一些實用的東西,尤其是教青年辯論。我們現(xiàn)在,大學也盛行辯論。學生會在組織,國際上一些機構(gòu)也在組織。我不大贊成這種做法,因為這種做法實際上,學生不是出于由衷的對某個道理的認可而辯論,而是對辯論技巧的訓練。這種訓練固然需要,但把這種辯論會搞得沸沸揚揚,引導學生無理辯三分,就是這一觀點在學生心里也許不同意,但抽到這題目,為比賽而辯。我認為是非生命化的,是生命不在場。2002年國際漢語大學生辯論賽中進行"冠亞軍決賽"時,是"馬來西亞大學""武漢大學"進行決賽。武漢大學抽到的題目是"金錢是萬惡之源",而按我們的比賽規(guī)則馬來西亞的命題為"金錢不是萬惡之源"。我當時在賽前便認定武漢大學必敗無疑,哪怕他們怎樣善辯;馬來西亞大學必勝無疑,哪怕他們辯術(shù)怎樣拙劣。因為"金錢是萬惡之源"是詩性命題或詩化命題,而辯論題是把它當作科學命題。詩性命題不遵循邏輯,表達一種情緒,表達一種傾向,不能作為科學命題,如果把詩性命題當作科學命題便是偽命題,如"金錢是萬惡之源"是科學命題,那么先把所有的銀行都關閉了,我們就不再用貨幣進行交換。什么叫詩性命題,如杜甫《白露》詩中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我們來辯"露不是從今夜白,月不是故鄉(xiāng)明""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不用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是錯的,這種命題是枉費學生的心血。所以,我向來反對像古希臘智者一樣離開具體的生命場景去訓練人辯論技巧。這種事的盛行與社會風氣有關系。補充這一點,來說明生命化與非生命化的區(qū)別。

  范本教育猛一看,好像許多人都沒聽說過。我舉個例子來說,比方說藝術(shù),繪畫,任何一種繪畫,學繪畫的決不是從道理學起;學書法如果按道理進行教育,或看幾本關于書法的書便學會書法是很可疑的。其實真的訓練書法,是對經(jīng)典書法的模仿,去體悟、去領會。有一次上研究生的課,在課堂上問學生"唐詩三百首前面序言中有'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話是什么意思?"研究生們很不以為然,結(jié)果,有一位學生站起來解釋道,你熟讀了唐詩三百首,即使不會寫詩也可以瑯瑯上口背幾首。這么解釋就毫無味道了。其實這兩句話是很有意味的,它的意思是寫詩的方法并不是告訴人寫詩的道理,寫詩的道理永遠說不明白。唐詩是中國詩歌史上輝煌的一段,你經(jīng)常去朗誦、去玩味、去揣摩,自然而然調(diào)動心中的詩情,久而久之你自然會寫。這兩句話的深層意味是如此。文質(zhì)寫詩也不錯,我不了解他寫詩的經(jīng)歷,但我這番話他不大會反駁。我想他寫詩也決不是聽了哪一詩人或文學理論家講了一通道理而學會的。我們的教育如果做個簡單的歸結(jié)不外乎兩種:一種是道理教育,一種是范本教育。學書法、學繪畫從領悟開始,當然是領悟最值得領悟的作品,這種教育,我稱之為范本教育。道理教育在人文方面顯得蒼白無力。如果讓李白杜甫講寫詩的體會與道理,我相信人們聽后還是不能寫詩。寫詩不是一聽就會,像電腦操作一樣,訓練一下,每個人熟悉程序就會操作。電腦可以按程序操作,寫作不可能按程序操作。對語文教學相當大程度上,它是一種范本教學,道理繞來繞去最終還要落在范本教育上。甚至范本教育對科學也有重大的意義,科學發(fā)現(xiàn)通常是非邏輯的,看起來科學道理很有邏輯性、很有條理,但認真追索,真正的科學系統(tǒng)的第一命題,作為不可逆致的命題,是非邏輯的,非邏輯的一度,在一定程度上是靈感的閃現(xiàn),這也是范本教育決不是道理教育。沒有哪一位科學家能夠從別人說的理論中推出自己的理論。從牛頓的力學理論決不能推出愛因斯坦的科學理論。科學史是一部范本替代史,科學思維范型的程序史。我們的書法繪畫沒有哪兩幅是相同的,我們能判斷其功力之深淺,其藝術(shù)之高下,里面有一個我們能認同的審美標準。人文的東西借助于道理教育不過是輔助性手段,最終必須用范本來教育。聰明的語文教師引導學生作文1、直面生活。讓學生去親歷親證生活又能夠親切地說心理話;2、直面經(jīng)典??垂沤裰型獾木?。別人的作品沒看,聽了一番道理便會寫的,是不可思議!老子《道德經(jīng)》開篇兩句話"道可道非常道;名常名非常名"能夠說出品的道決不是我所追求的那種道。說出來的決不是最好的道理。語言本身的限局,我們借助形式、結(jié)構(gòu)往往無法逼近事物的本真,事物的本真需要生命親證、體驗。木匠教徒弟,不外乎怎樣使用斧頭與鋸子,至于使用斧頭與鋸子的微渺之處還是無以傳達。如教人走鋼絲,走鋼絲演員不外乎講身體要保持平衡,重心要落在絲線上,可聽了道理之后,我們依然無法走好,這本身不是道理問題,而有親切的生命體驗。給生命化下定義是片面的。能說明道理的語言是蒼白的,語言的蒼白僅是生命的親切。如一盤菜你用了很多好詞來形容,可另一盤菜也叫你來形容,并說說其區(qū)別卻是難乎其難。說到男女談戀愛,沒有一個女子因為你夸夸其談戀愛的體驗與境界而喜歡上你,有時是一見鐘情。沒有哪個人憑道理找到自己的愛人。所以"道可道非常道"是至理名言。所謂范本教育是他內(nèi)心的生命狀態(tài)通過他的行為來對象化(用我們的生命狀態(tài)去模仿去體悟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被我生命體悟到,再把我體悟到的生命感受對象化出來)。

  后面的書法家得到前面書法家的真?zhèn)?,他們所寫的都不一樣,精神的傳承是奇怪的東西。所以我們教學生不要教套路,學生的心靈僵化在這兒,套路使學生學得快,但很快使靈感窒息。聰明的語文教師教孩子有勇氣去親歷且有勇氣說出。再一點便是直面經(jīng)典。范本教育與天職觀念關聯(lián)起來說,實際我們做教師很不容易。我們一舉一動都是學生的范本,學生時時刻刻模仿著你。老師的動作、臉上的表情、黑板上板書的姿態(tài)都影響著孩子。一定意義上我講的不單是語文課或數(shù)學課,涉及到人做為范本的問題。師范大學最本質(zhì)的是意蘊是"教師是表率、范本、范型",父母是孩子最早的范本。有位同事他說,自己的孩子很傻,總將糖果分給全班的孩子吃。我說這是一美德,別把孩子教得很自私。因為自私不以父母期待的那一度為限,它始終貫徹著一致的邏輯。范本是你父母做什么,他日后會模仿。在孩子的眼中老師是非常神圣的。范本教育是生命的翻譯與精神的讓渡。對小孩子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如尼采說的"神圣的開始",老師對孩子心靈的影響非常深刻。范本是精神氣質(zhì)的傳承,是一種感覺主義。林肯在招聘工作人員時看了某個人的相貌便讓他走,然后說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話"人四十歲后應對自己人的相貌負責",人的身上透出氣質(zhì)及微妙的意味而另一個心靈會接受。有時憑直覺待人過于輕率,但也是有道理的。如孔子說的"四十不惑",因內(nèi)心世界定型了,人可以從形貌中透出一種氣韻,自有一套行為動作。孩子的生命很敏感,范本教育要對學生的內(nèi)向度的精神陶冶?,F(xiàn)在德育不起大的作用,是將德育變?yōu)榈览斫逃?,如果以范本教育為主則將起作用,這不是政治化,不是道理說教,而生命化教育。

儒學·新儒學·價值形而上學——黃克劍先生訪談錄

張廣生(《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刊》特約記者)

:克劍先生,我受《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刊》的委托對您作學術(shù)訪談。我想從這樣一個話題談起:從您的《自選集》的目錄看,您把您的有代表性的著述分作“中學”、“西學”、“馬學”、“困思”等篇,依我看,這樣分篇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種治學風格。您是否可以先就您的這一治學格局說說您的治學動機?

:簡括地說,我選擇治學這條路,首先是為著自己心靈的安頓,此外,也對民族的學術(shù)命運有一份承諾。我想在一百多年來西學東漸的背景下,以自己的方式,以一個中國學人的姿態(tài),對糾結(jié)中的民族文化出路和世界文化危機問題作點有價值、有擔當?shù)乃伎?,所以我在學術(shù)上兜的圈子比較大。

應該說,我對人文學術(shù)的獨立價值十分看重。學術(shù)成其為學術(shù),它一定有自己的價值依據(jù),一定有內(nèi)在于自己的價值重心。它當然同諸多經(jīng)驗的文化領域有種種關聯(lián),但它在這關聯(lián)中不能只是扮演一個仆役的角色。真正說來,人文學術(shù)是民族和時代的良知所在,它的歸本性的使命是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和對人生境界的提升?!熬辰纭焙汀懊\”是我近幾年來的常用詞,我用這兩個概念把不同向度上的現(xiàn)實關切收攝于一種終極眷注。

我從來沒有把博學作為我的目標,奔忙于“西學”、“中學”之間是想提煉一種智慧,一種與我養(yǎng)潤中的生命狀態(tài)相契合的智慧,以便借著這智慧的可能大的穿透力,去解決橫在我胸中的人生和文化難題。我以為,到目前為止,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學人,在人文致思的水準上是低于時代的等高線的,而且也決難同我們的古人相比。承認這一點心情會很沉重,但也會激起一種富有悲劇感的掙扎的渴望。

:我想,您說的“掙扎”可能正是您自己在治學中的一種體驗。一百多年來,尤其是這個世紀以來,不少中國學人都曾作過學貫中西的努力,希望您能簡略地介紹一下您是如何處理這一時代性的大課題的。

:我也是從前輩學人所說的“中西之辨”處開始自己的思考的,但我沒有興趣糾纏在繁雜的比較和品評上。我看重的是文化中所涵貫的價值神經(jīng),從這里可以更真切地感受一個民族在某一時代的生命的脈息。

價值的問題,直白地說,是對于“好”——涵括正義、和諧、真、善、美、大……等——的如何認定問題,它意味著人在他的生命活動中對于在他看來的“好”的動向的抉擇。人大體上不做對自己毫無意義的事,他的行為總有價值決斷,總有這樣“好”、那樣不“好”或不那么“好”的判別,他就在這樣的決斷和判別中謀劃或安排自己。當然,除開值得(“好”)不值得(不“好”)的權(quán)衡外,人在他的活動中也還有對他的期待能否如愿以償?shù)目紤],但一般說來,可能與不可能的斟酌總是在對一個“好”或次“好”的目標有所選擇的前提下。一個民族的歷史活動不像一個人的生命活動那樣意向明確,而且愈是向更早的時代作一種追溯,愈顯得沒有清晰的、可認為是整個民族自覺認可的那種東西。但渾全地看,在一個拉開了足夠大的時空距離的位置上作觀察,又可以說一個民族終于是以自己的方式把自己塑造得依稀可辨。這自我創(chuàng)設過程中一定有某種大致可以指認的價值上的祈向隱伏其中。譬如神話,你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民族的神話是這個民族的哪一個人或整個民族在某一時期的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但你不能否認這個民族的神話的某些細節(jié)的演變無不與這個或那個個人的或隱或顯的意識的參與有關,更不能否認,從這一民族神話的總體看去,它所以是這種形態(tài),而不是另一個民族那樣的形態(tài),不可能沒有這個民族的一種獨特精神貫注其中。在我看來,在一個民族的獨特精神中起輻輳作用的正是一個民族的相對穩(wěn)定的價值祈向。這種價值祈向集中凝集在這個民族的宗教或哲學所承擔的那種“教化”上。

我所著意的“中西之辨”,不在于更多地突顯中西之同或中西之異,而是在于同異分辨所必要的那種思維張力下探悉“人類”意義上的文化閟機。我曾這樣說起民族文化的可比性問題:如果說某個民族的文化變遷同海王星的運轉(zhuǎn)不同,這“不同”是簡單明了卻又十分乏味的,因為這個民族的文化同海王星之間的共通之處畢竟太少,或者說它們之間的可比性實在不多。然而,如果說某一民族的文化同另一民族的文化不同,人們則往往會有說不完的話題。這些由“不同”引起的探賾興味為什么會如此濃郁?除開其他原因外,一個不可稍微忽略卻又常常被人們忽略的原因是,兩種民族文化間有著更多的“共通”的地方,因而有著內(nèi)涵充盈得多的可比性。從這里,我們可以得到這樣一種啟示,——如同“共通”要從不同那里獲得豐沛的內(nèi)容一樣,“不同”只是在“共通”的網(wǎng)絡上才展現(xiàn)出斑駁的色彩:“共通”的紐結(jié)愈稀少,“不同”的蘊含便愈淡薄,反之,“不同”的分辨愈深微,“共通”的經(jīng)緯必當愈細密。問題不在于應當更鐘情于文化的民族個性的“多”,還是應當更經(jīng)心于諸民族文化的通性的“一”,而在于如何把握這意味深淺差不多總是成正比的“多”與“一”的相貫互涵。

不過,無論如何,“中西之辨”對于我說來并不就是學思的歸宿,我分辨中西是想從不同民族文化引出人類文化的概念來。我所說的“人類文化”不是抽象的不同民族文化的“共相”,它有著一種從民族文化殊異性的“多”與共通性的“一”的張力中超越出來的“應然”的意義。我不諱言我的文化理想主義本懷,不過我的理想主義是以價值形而上學而不是實體形而上學為憑藉的。

:您說的“價值形而上學”,使我想到新儒家學者常說的“道德形而上學”,我很想由此知道您同當代新儒學思潮的學術(shù)分野。不過,還是讓我先岔開來問這樣一個問題,——就我所知,有一種觀點認為,儒家學術(shù)主要歸落在人倫日用上,缺乏形上的興趣,不知您對這種見解有什么看法?

:我倒正可以借此申述一下我所謂的“價值形而上學”的命意和它同“實體形而上學”的差異。

儒學是一種“教”,一種教化,它對人生意義和價值有一種出自終極眷注的指點。說它缺乏形上的旨趣,這與儒學的理境不合。但儒家的形而上學主要是“境界”形態(tài)的,它不同于西方某些以認可實體的彼岸存在為特征的形而上學。我舉個例子來說明儒家的形而上學何以是境界形態(tài)?!抖Y記·中庸篇》引有孔子這樣一句話:“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笨鬃舆@里所說的“中庸”便是通向形上境界的。人們通常把那種在既得境況中選擇一種居間位置的態(tài)度稱做“中庸”,其實這態(tài)度同“中庸”的本始意味毫不相干,用孔孟的話說,這是對“中庸”的“鄉(xiāng)愿”化。如果“中庸”果然是指在現(xiàn)實境遇中的居間選擇,那是任何一個平庸的人每日每時都在踐履著的,孔子為什么還要說它難于足蹈白刃、難于辭去爵位俸祿、難于均平地治理天下,以至于說它“不可能”呢?儒家教化中的“中庸”是指德性、行為的一個絕對的、極致性的標準,這標準永遠不可能在經(jīng)驗世界中達到,但經(jīng)驗中的人們卻不能不借這理想性的范型以提升自己、策勉自己。譬如醫(yī)師的對癥下藥,一定配方的藥劑總是針對某種確定的疾患的,藥或稍有過量,或稍有不足,這過量與不足或所謂“過”與“不及”作為一種并非隨意的評判,其評判標準嚴格說來只是絕對“對癥”的那一度。經(jīng)驗中的對癥下藥是不可能做到絕對“對癥”或絕對地恰到好處的,但衡量經(jīng)驗中對癥下藥的狀況卻不能沒有那個如如而在的虛靈而應然的標準。嚴格說來,“中庸”的那一度是超驗的,但人們在由“過”或“不及”而趣向“中”的經(jīng)驗的努力中可以真切地體會到它。它是不同于感性真實的又一重真實,我把它稱作“虛靈的真實”。這虛靈的真實存在于價值祈向所指的“形而上”,所以如此肯定這種真實的形而上學是價值形而上學,而不是那種確認其在彼岸有實體性存在的實體形而上學。

:您的這個例子很有趣,我能從中體會出您為什么不滿意“實體”形而上學而要去探索一種“價值”的形而上學。顯然,您著手創(chuàng)設的“價值形而上學”受中國古代智慧的啟迪更大些,現(xiàn)在正好可以接下來談談您的儒學觀,并且也就此談談您同當代新儒家學者間的學術(shù)分歧。

:在我看來,儒學可以說是一種“成德之教”或“為己之學”。所謂“成德之教”,是說它是一種成全人的道德品操的教化;所謂“為己之學”,是說它是一門為著人的本己心靈安頓的學問。它的經(jīng)典命意在于人生“境界”的自律性提升,所以孔子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之說。“境界”的高下對于外部遭際是無所依待的,儒學的生命智慧就在于對這“無待”的人格境界的自覺。

孔子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薄皫洝敝浴翱蓨Z”,是因為它“有待”。任命你做“帥”的人不再任命你了,你這帥就被奪了;你率領的三軍被打垮了,你這帥也就被奪了。“志”之所以“不可奪”,是因為它“無待”。一個人心存高尚的志節(jié),他不幸淪為奴隸(像《伊索寓言》的作者伊索那樣),他也會是奴隸中的高尚者,他不幸淪為囚徒(像文天祥那樣),他仍可以是一個寧死不屈的高尚的人。這“志”,只要有志者自己不放棄,任何外部條件的改變都不能奪走它。儒家學說教人“立心”、“立命”,就從這“無待”處說起,一個人一旦在這里立住了,不論他從事什么職業(yè),不論他會遭到什么境遇,他都會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我年輕時讀到《論語》中“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樣的話,非常反感,以為那是一種宿命的說教。直到我有了幾十年的人生坎坷之后,再讀這句話就覺得分外親切?!八郎薄ⅰ案毁F”是“有待”的,而且在儒者看來,這雖然也是人生的一重價值,卻并不就是人生最重要的價值,人生最重要的價值是以“仁”、“義”為內(nèi)涵的那種高尚人格,而這又正是無待的,是要由自己去做而不能推諉于外的。依孔子的本心而淪,既然高尚人格是人的更高價值而又不可推諉于外,人便應該孜孜求取而毫不放松,至于“死生”、“富貴”,對于一個志節(jié)高尚的人說來則盡可以任其自然(“有命”、“在天”)。我年輕時反感這句話是因為那時我還在“死生”、“富貴”的執(zhí)著中,現(xiàn)在我終于讀懂了這句話是因為我松開了這一層執(zhí)著,我以切己的人生苦厄開始體會到了前圣前賢不以“死生”、“富貴”為念的那種生命的瀟灑。

儒家并非棄絕“富貴”或不顧念“死生”,但“死生”、“富貴”對于儒者說來只具有次要的價值,而且對這一層價值的求取也須“求之有道”。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睂τ凇吧焙汀傲x”,儒者都是“所欲”的,但如果“二者不可得兼”,儒家的“成德之教”則誨示人們“舍生而取義”。兩難選擇中的“舍生而取義”是儒學在價值取向上的最高斷制。

:克劍先生,原諒我插句話。您的這段話說得很精到,很耐人尋味,但您以“成德”、“為己”方面評說儒學,不正和當代新儒家的觀念相通嗎?

:當然是相通的,尤其是同第一、第二代新儒家學者。所謂當代新儒學,是指繼先秦儒學、宋明儒學之后試圖在二十世紀的中國再度復興儒家之道的一種文化思潮,這個思潮的宗旨可以一言以蔽之為“返本開新”?!胺当尽保侵阜祷乜酌系摹俺傻轮獭?,“開新”,則是要從儒學的道德教化那里開出所謂“科學”和“民主”。新儒家學者——我再說一遍,我指的主要是第一、第二代新儒家學者——所作的富有悲劇感的努力是令人欽佩和感動的,但他們是道德價值一元論者。所謂“道德形而上學”,是他們學說的精要所在,也是他們在“開新”向度上可能致誤的原委所在。

唐君毅在他的《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一書中曾說:“一切文化活動,皆不自覺的,或超自覺的,表現(xiàn)一道德價值。道德自我是一,是本,是涵攝一切文化的理想的。文化活動是多,是末,是成就文明之現(xiàn)實的”。這觀點極有新儒學特色,是典型的道德價值一元論。道德價值是“無待”的,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而其他諸多文化價值,諸如科學,民主等,是“有待”的,如何從“無待”的道德價值開出其他“有待”的文化價值,這顯然是一道難題。牟宗三為了解決這難題,發(fā)明了“曲轉(zhuǎn)”、“曲通”、“自我坎陷”等概念。但這與其說是一種創(chuàng)見,不如說是新儒家學者為了既認理路的自圓其說而作的一種邏輯姿態(tài)。新儒家以道德價值為本,以其他文化價值為末,并一再宣稱從那個“本”里面可以開出科學、民主之“新”來,一個根本性的失誤就在于,他們把不同向度上的人文價值,歸置在一個單一的向度上了。

牟宗三在《中國哲學十九講》中說過一段話,這段話可以看作是新儒學的泛道德論或道德價值一元論的點睛之筆。他這樣說:“創(chuàng)造所以為創(chuàng)造的實義要從道德上見”,“道德性的‘創(chuàng)造性自己’人格化就是上帝”,“上帝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是由于上帝意欲這個世界;為什么意欲?因為愛這個世界;為什么愛而意欲?因為這個世界是最好的。如此說來創(chuàng)造性的原理還是Good,還是道德的?!逼鋵崳赖鹿倘豢梢哉f是Good(“好的”),但Good(“好的”)并不盡于道德,它也涵括“富強”、“正義”、“和諧”、“真”、“美”……等價值。況且“創(chuàng)造”也還須有相當?shù)哪芰?,否則它便不能成為現(xiàn)實的或?qū)ο蠡膭?chuàng)造。

我同當代新儒學的分歧,倘用一句話說,也可以說是“價值形而上學”同“道德形而上學”的分歧?!皟r值形而上學”可以涵納道德價值,但“道德形而上學”卻沒有涵納“價值形而上學”的局量。“價值形而上學”是從人的“自由”——自己是自己的理由——說起的,它涉及“自由”的內(nèi)向度和外向度,亦即“自由”的“無待”向度和“有待”向度,涉及“自由”的內(nèi)外兩個向度上諸多的價值,及這些價值如何由人的生命自然處作一種取道“中庸”而至于超驗的提升。但這些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的話題,還是在這里打住吧。

:順便再問一句,您剛才一再說您是就新儒學第一、二代人品評新儒學,但不知您對新儒學思潮的第三代人,例如杜維明、劉述先等,有什么看法?此外,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知道一下您在與儒學關系中的角色定位。

:我以為杜、劉等人在創(chuàng)思方面還沒有超過第一、二代新儒家的地方,他們的人格氣象也難于同他們的前輩相比。在第一、第二代人那里,新儒學極富有悲劇感,而在杜、劉這里,新儒學本身已更大程度地功利化、喜劇化了。

至于我對自己在與儒學關系中的角色定位,我想這只要引述兩段我曾說過的話就可以說明了。一段話是:

“儒學也許不必對當今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功利或經(jīng)濟籌謀有過多的承諾,這多少有點與近代以后的基督教信仰相似,它理應從‘公法’的領域退轉(zhuǎn)到個我的心靈。在以儒學為‘成德之教’或‘為己之學’的意義上,存在主義先驅(qū)克爾凱郭爾的一個自律性的說法或者應當對當代中國以儒為宗的學人有所啟迪,這位忠實于基督教的西方人為自己提出的目標是‘成為一個基督徒’。依此,真正與儒學有緣或以儒者相期的人,最要緊的也許是‘回到“我”自己’,以策勉自己‘成為一個儒者’?!?/p>

另一段話是:

“儒學不必在萬象森然的人文世界中事必躬親,而只須讓由它陶冶出的仁心內(nèi)在而不恥于學的儒者去不懈努力。這正像基督教不必去過問高等數(shù)學而只讓它的信徒牛頓、萊布尼茨去過問,不必去過問‘人權(quán)’而只讓它的信徒格勞秀斯、洛克等去過問一樣?!?/p>

前一段話見于我發(fā)表于《哲學研究》1995年第8期上的文字《回到“我”自己,回到“人”》,后一段話見于我1996年出席夏威夷、臺北的國際學術(shù)會議論文《在“境界”與“權(quán)利”的錯落處》。

本文原載于《北京大學研究生學刊》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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